第60章

A+A-

    整个冬天的大半时间, 路金喆都是在辘辘车的吱呀吱呀声中度过的。

    天蓝得不像样,像最清透的蓝宝,又像浣州城外三月里的南无海;大风从西边吹来, 把云像赶羊似的一忽儿撵向身后;大地一望无垠, 衰草连天, 草根艰难地挣扎在冻土与残雪里,不时引来路过的牲口低头啃噬。

    天地茫茫浩瀚如宇,蜿蜒前行的商队宛如一线蚂蚁。

    ……

    老向导, 在古老的传中, 扈州曾经是一片海, 名唤四方,是天神之女在人间的法身。相传有海时, 此地风物更美, 冬暖夏凉,入冬都比别的地方短上一个月。

    马车里探出个毛茸茸的脑袋,路金喆捂紧了被风吹歪的雪帽,追着问:“那后来海去哪儿了?”

    老者摇摇头, 吸了一口烟袋,慢悠悠道:“后来, 大陆东边不知怎地来了一条火龙, 嗐!为祸人间, 毁天灭地,连天将都难以匹敌。后来还是神女悲悯世人,以人间法身赶赴东方——”

    “然后呢?”

    “然后神女扼住火龙,相传他们足足战斗了一百日, 最后火龙陨身, 神女也就消散于天地间喽!”

    “啊?”

    这传的走向……

    老向导磕了磕烟袋锅子, 笑了笑:“女娃娃不用忒揪心嚒,你瞧咱们走这一路,遇见许多个湖泊海子,那都是神女东赴时落下的脚印哩!”

    路金喆还在回味,旁边壁听的燕儿恍然大悟,高声笑道:“照这么,咱们前两天是在人家神女的脚丫子上溜冰呗!”

    “唔,是哩!”

    ……

    *

    商队到达扈州以后,便沿着边线向西而行,赶在正月底,来到一座名叫“古雅”的山脚城。

    古雅背山向湖,城垣不大,却因有山挡着,风了许多,也没那么冷。

    因这里是大雍、塌它、弥腊三国交叉地,城门守卫特地查验了麒哥儿携带的勘合,路金喆不经意瞟见那上面扣着户部的红戳。

    很少有人在冬天里来古雅,整个镇上都找不出一家可以投宿的旅舍,幸亏麒哥儿在扈州时就多雇了伙计与马匹,一进来便张罗着寻地扎营。

    路金喆一路走来,睡马车上都是常有的,帐篷比马车舒服多了,哪里还有异议。

    “看,那就是喀尔拉山——沿着山脚往西行,是弥腊,往东是塌它。有没有听到水声?拐过两座山坳,那就是敕蓝河源头!”

    老向导烟袋杆一指,示意众人。

    路金喆从车上下来,抬头远望,看了一路的巍峨雪山终于害羞带怯地在她面前露出全貌。

    隆隆的水声响在耳畔,皑皑雪山近在眼前,山脚下野蛮生长着大片白桦林,林子尽头正是村落,冒着缕缕炊烟……

    ……

    这一个冬天,他们便如同草原上的旱獭一样,猫在自己的帐篷窝子里,守着炉火度过严严冬日。

    一个多月后,春回大地,万物惊蛰,整个冬月经久不化的大雪也渐渐化成泥水,连带着雪山脚下的雪也有消融迹象,一时间冰消雪融,水位暴涨,地面上骤然多出许多条溪。

    似乎只是一夜之间,扈州荒原上便冒出绒绒的绿草尖尖,白桦树发了嫩芽,喀拉尔山脚下一处靠阳山坡,漫山桃花盛开,活似神女翻了胭脂匣。

    路金喆褪去沉重的皮袄,换上轻软的棉衣,赶着羊出来觅食。

    我好想从来都没有这么真切地感受过春天,她在心里悄悄地。

    从前在浣州,那里四季如春,哪怕到了仲秋立冬时节,也只有落叶,草木几不染黄;后来到了京师,京师倒是秋冬分明,可她那会儿心境沉郁,京师的秋天尚未来得及好好看一眼,转眼就到了满目萧瑟的冬。

    春天,她是在古雅看的——这里的春天真美!

    *

    随着天气回暖,古雅也渐渐热闹了起来,她这才发现,原来整个镇就是个集市,每日里都有附近的农人商贩甚至商队赶车驮车骡马来到这里,贩卖畜肉皮毛以及新采下来的山珍。

    老向导:“这里从前是榷场,红火了五百多年,最盛时有上万商户,往来交易的都是绢丝马匹,茶叶宝石,现如今远不比当年咯!不过你们要是能等,再过两个月,就是收苁蓉的季节,这里的苁蓉倒是很便宜。”

    路金麒:“赶不上了,得进山。”

    老向导吸吸烟袋:“我知道的嚒,东家蛰伏一个冬天,就是赶着去弥腊收头波地毯?”

    路金麒点了点头:“如果能早点出发,赶在大雪封山前进入弥腊,正好掉头回来时能赶上收扈州的苁蓉。可惜我们出京太晚了……此话多无益,这阵子多亏老丈一路导引,这是一点程仪。”

    麒哥儿递过去一袋子钱,当初就好的,老向导只带他们走冬天的扈州,不去弥腊。

    ……

    “整饬行囊,开拔!”麒哥儿在前头挥响了马鞭,高声喊道。

    不大一会儿,一匹枣红驽马哒哒奔驰着赶上队伍头阵,麒哥儿扭头,只见自家妹子骑在马上,笑得见牙不见眼。

    她穿着窄袖骑装,纬帽上的长长纱幔随风飘着,与猎猎飞扬的马鬃交织着。

    “喆喆,怎地不骑骆驼?”谢娘子也起码撵上来,笑问道。

    “唔,骆驼太贪吃啦!”路金喆轻磕马腹,随着马步提腰,这一路别的不,她的骑术可是突飞猛进。

    ……

    敬德二十一年,春末。

    经过一番长途跋涉,商队终于沿着喀拉尔山山脚,穿过西脉,到达弥腊国都。

    拿着大雍朝户部颁发的勘合,路金麒的商队顺顺利利进入了都城。

    这里的风物俨然与扈州完全不一样了,路金喆骑在马上,俨然已经看花眼——与大雍随处可见的朱墙碧瓦,芦棚草庵所不同的是,这里人们住的房子都建在大多都是用混了草木树枝的泥土所建,台基筑得高高的,也并未有分明的院落,而是多户群居。

    街道很宽,但雪化过后泥泞不堪,随处可见骑骆驼的弥腊人悠悠闲闲走过。

    弥腊人非常好辨认,个子高大,皮肤白皙,发色也并非纯黑,服侍也多半都是穿斜襟右衽的半袖衫。因此,路金麒一行人一进城,便吸引不少人的目光,当下便有一帮孩童围过来,乌拉乌拉着听不懂的话,眼珠微微泛着蓝。

    路金麒:“弥腊是大雍蜀国,每年夏末,都会派遣使者向我朝陛下行朝聘之礼[注]。”

    虽这么,麒哥儿仍旧是冲孩子们笑笑,随手给出去几枚大钱,“虽然语言不通,但大雍银钱却是可以的。”

    金喆抿唇笑笑。

    ……

    麒哥儿找了城中一家大雍人开的行馆住下。

    “跋涉千里,可算是走到头了!”

    燕儿推开房间门,四下量,挺好,起码比帐篷窝子住的舒服!“我去叫热水,等会儿姑娘泡一泡解解乏,晚上估计大哥儿会设宴,咱们就不下去了罢?”

    路金喆一屁股倒在靠窗一张榻上,摆摆手,可算不再行路,她累得都不出话来了。

    ……

    沐浴过,换了一身轻软衣裳,路金喆擦着湿淋淋的头发,由着燕儿给她涂膏脂。

    “燕儿,快拿尺子来,量量我长多高了?”她看着燕儿的发顶,忽然想起来,道。

    从前金喆还只到燕儿肩膀,现如今眼瞧着是到她下巴颌,这阵子半夜里睡觉总是骨头疼,她疑心自己肯定又长个子了!

    燕儿一听,忙翻箱倒柜,找出一条裁衣尺来,“姑娘直起腰,我量量。”

    谢娘子从外间走过来,笑道:“喆喆站好,别垫脚!”

    路金喆哼了一声,跺跺脚,示意压根没作弊。

    “一尺,两尺……五尺又两寸”燕儿细细量着,盯着尺子,惊喜地道:“比离京时足足长高了五寸!”

    谢娘子趣:“看来这一路牛肉奶酪没白吃!”

    路金喆拿过尺子仔细看,满意地笑了笑,不枉费她这一路又是赶羊,又是骑马的折腾。

    ……

    “听了嚒,塌它王庭给大雍皇帝写国书,愿意以一万匹马换大雍十万担粮草,两万担麦种!”

    “天神在上,那可是两万担麦种!大雍皇帝陛下可曾答应?”

    “怎会轻易答应?要马,咱们弥腊的宝马不比塌它的驽马强许多!要是能换,咱们也换!”

    “我怎么听塌它要给的是军马?”

    “啧,军马呀,那大雍皇帝陛下还不得屁颠屁颠赶着送粮草过去?”

    “你们消息都太落后了,前儿我遇见一伙塌它商人,他们早在过完年,大雍皇帝就派人前往塌它,估摸着这时节不定大军已经到塌它了——你们可知是谁亲自押送粮草?”

    “是谁?”

    “是北境有名的头狼,抚北将军周子衿!”

    “就是他啊,早两年我戍边,在古雅榷场有幸见过周将军一面,按大雍话怎么?哦,对了,丰神俊逸,颇具名将风采!”

    “我怎么听这次周将军带兵不多,是专门为招降去的呢?”

    “招降?看来大雍皇帝志气不哇……”

    “雍人一肚子弯弯肠子,谁知道又是盘算什么?不若作壁上观。”

    “周将军了塌它十余年,这下宿敌相间,可有好戏看喽!”

    ……

    行馆里,各路商旅凑在一起吃酒闲谈,因席间也有不少雍人投宿,所以他们的大半都是雍朝官话,麒哥儿一行人混在里头,听了个囫囵。

    周子衿从牢里出来了?金喆不禁想起当初浣州行宫时他策马救驾时那一幕,不论如何,出来总是好的,她心里替周嗣音开怀。

    这么一晃神,脑子便跟松缰的野马似的,想起了很多。

    她这厢神思恍惚,因此并未注意那厢麒哥儿神色有异,低头思忖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