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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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敬德二十一年, 春末,戍北连州。

    一支三千多人的军伍,带着数百辆大车的辎重, 沿着边线徐徐前行, 前阵的织金狻猊睥睨纛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马背上的青年将军身量颀长, 一柄红缨□□在烈日的照耀下泛着冷幽幽的光。

    “将军!有探报——”

    马蹄声疾疾,一列斥候赶到。

    青年勒马,静默听完密报, 向北沉沉望去, 入目所及, 大地一片荒土。

    自去年入冬,喀拉尔山东脉只堪堪下了两场薄雪, 天气仍旧冷得令莎梭河冻结成冰, 但这样少的降雪还是让这片土地陷入干旱的梦魇。

    春天,本该是冰消雪融,万物生长的时季,但此时的塌它草原, 大量牲畜因饥渴而患病,瘟疫横生, 新生的春羔多半都没活过三月。

    就连戍北连州, 也受此物候牵连, 草木稀疏得可怜。

    斥候来报,塌它王庭已于日前举办“祈神会盟”,分部落首领齐聚莎梭河畔,塌它王亲自将火把投掷到冰封的河面上, 祈盼融冰后的河水能够救草原子民一命。

    “将军, 塌它王得知押粮队伍不日将抵达莫尔道大关, 已经点派了五千亲兵南下!可是属下几番探查,并未探得军马的消息,那塌它王莫不是唬咱们?”

    “莫急,眼下是他们嗷嗷待哺,有求于咱们。若塌它王的亲兵提早到了,你便充我的使者,拿我手札,叫他们在莫尔道大关二十里地外静候!放心,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是!”

    军旗变换,军士们急速前进,年轻的将军巡游在队伍里,最后来到辎车前,数百匹挽马成群结队,奋力前行,在地上留下两行深深车辙。

    ……

    弥腊,都城。

    麒哥儿来到此地已有月余,每日天不亮,便同伙计驾车赶往周边村镇上收地毯,傍晚才归,歇不到一盏茶功夫,便又惦记着约旧日里那些老主顾们吃酒,每每喝得醉醺醺回来,已夜半时分。

    金喆早些时候还劝两句,后头瞧明白爷们在外谈生意就得是这个架势,也不再多言,只嘱咐随行厮多加看顾,灶上醒酒暖胃羹汤别断了火。

    麒哥儿倒是受用的很,每每倒头大睡之后便恢复容光,很快路金麒的大名便在弥腊商贾圈里叫出了响。

    ……

    早市上,路金喆三人闲逛,弥腊国都甚,往来商旅却不少,到处都有摊贩在卖东西,也有本地人携着自家山珍野货拿出来卖。

    走到一处织锦摊子前,摊主显然是个地道的弥腊老妇人,操着不甚熟悉的大雍话与她们搭讪,这些锦都是她与儿媳妇亲手纺的。

    轻软的织锦晒过太阳后有一股叫人安睡的味道,连一贯对这些织物没甚意趣的谢娘子都拣过几匹,细细看着。

    “虽弥腊的绢丝不若咱们大雍的轻软细密,但这些织锦却纺很得人意,这料子即轻又软,想来秋冬换季时穿来,比夹袄还挺括些!就是不知道防不防风?”

    “防的,我前些时候穿的那件一裹圆,就是这样料子,只是比这个更软些。”路金喆摸摸这锦,犹疑不定:“这是混纺的,有羊毛,还混纺了什么?”

    老妇人了一个词,路金喆听不甚清,半天才反应过来,是骆驼绒。

    “多少钱?”

    那老妇人比了个手势,二两银子。

    谢娘子惊呼:“这么贵?”

    金喆笑道:“这要卖到京师上去,一匹得十两多银子!”

    谢娘子咋舌:“娘咧,一倒一卖竟能赚这么多!”

    金喆笑睇着谢娘子,瞧她大有买上几匹回去好发财的模样,忙道:“麒哥儿在外头收的比这还便宜呢,你不若把私房钱给他,托他采买,回头保管给你赚出一套京师城南的院子来。”

    谢娘子摆手:“那不希求,要是能在浣州买栋楼,我就知足啦!”

    ……

    一路流连,买了许多玩意,算回去送给京中众人。

    燕儿指着前头幌子招摇处道:“姑娘,那家也是卖炉饼的,咱们尝尝去,看跟行馆楼下那家比怎么样?”

    行馆楼下有卖炉饼的,每每开炉香得人没法赖床,她们连吃了好几天才算罢。

    一听有好吃的,路金喆哪有不应的,当下要了五个炉饼,三碗羊肉汤,落座坐等。

    正闲来无事,眼睛盯着烤炉饼的大叔往火坑里贴面饼的时候,谢娘子拐了拐她,示意往身后看。

    金喆悄悄扭头,只见与她们这里隔着几张桌,亦有吃炉饼的三个人,其中两个是商贾扮的精壮汉子,正同一个弥腊少年扯皮,那少年身量不算高,约莫只有十三四岁,肤色白皙,穿裘皮,该是这城中哪家的公子。

    只见那弥腊公子将怀中一枚物什递过去,很快被其中一个汉子扣在手里,对着老爷儿照了照,还拿牙齿咬了咬。

    是一枚金饰,谢娘子眼尖,低声道:“好像是鹄鸟纹,在那儿见过?”

    金喆心里没头绪,耳朵却好使,只听那其中一个汉子道:“你放心,跟着我们,走两个来月就能到大雍国都——哦,我们那里叫京师,京师里住着泱泱上百万人,百万人你知道有多多嚒?你们整个弥腊加起来也才有两万人而已!”

    那公子都听迷了,“人这么多呀,天神在上,那不得挤死人?”

    汉子摩挲着金饰,像听了个什么笑话似的笑两声,“且挤不死人呢,那京师都城也大得很,有一百个弥腊国都这么大哩!”

    “那就好,那就好!这一路有劳两位,等到了京师,见到我哥哥,再叫他谢谢您两位!”

    那公子做了个像模像样的揖礼,他的大雍话也的比寻常弥腊商人好些,竟听出点京师那边的味道,乍听之下,竟比那两个汉子还地道呢。

    “唷,你要找人呐?你哥哥在哪儿?要没个地名,倒是不容易找。”

    “容易找,他……他应该是没有别的地方去,他在皇宫里,大雍的皇宫里。”

    弥腊是大雍蜀国,民间百姓倒也常听皇帝会接受蜀国的供奉,只是一般不都是供宫娥嚒?怎么连男子也入宫?

    不过这俩汉子到底并不是真的关心这个,心里只了个忽儿,便把这疑虑略过去,只是问:“哦?在宫里?当什么职?侍卫还是太监?”

    他们满脸促狭,公子红了脸,忙是当侍卫。

    “侍卫,那也不错了!公子放心,咱们两兄弟有门路,那宫里的守卫是我们表亲,要见什么人,往里一就成了,只不过要废些这个……”他搓搓手指,那公子意会,忙点头。

    “好,那这物就是你的定金的,我们兄弟俩先暂且收下,等十日后,公子再带好包袱,往行馆找我们!”

    他们商量好了事,快速吃完炉饼,起身出得店里。

    那少年吃得略慢些,最后吃完饼付了钱。

    路金喆收回了余光,正好她们的饼上来了,赶紧挟起来吃。

    谢娘子旁若无人,抬头看了一眼那公子,忽然低声道:“是个女孩,姑娘家。”

    金喆讶异,仔细一瞧,那公子正好从窗外走过,仔细量其眉眼步态,果然是佯装扮作男子的女子。

    “是不是得提醒她一下?那俩人明显是忽悠人的。”

    皇宫岂是那么容易疏通关系的?别皇宫,寻常老百姓连皇城都入不得呢!

    “且慢,我刚想起来了,那金饰上的鹄纹图样是弥腊王氏步察那一支的家徽,老向导那本羊皮书里有画着,你还记得嚒?”

    她这么一,路金喆想起来了,扈州时麒哥儿找的那位老向导有一本翻得破破烂烂的羊皮卷,上头画满了北境各族各国的舆图风物,算是地方志一类的书卷罢,闲来无事她们也借来读过。

    步察家,是弥腊王氏中一个支脉,祖上曾经辉煌过,甚至家族里还出过几任弥腊国王,只是近百年渐渐没落了,听上一任家主还替国主向大雍献降过。

    谢娘子蹙眉:“落魄的贵族也是贵族,咱们贸然插手,总觉得不大好。”

    也是,路金喆很快明白谢娘子的隐忧,听那位姑娘声口,是要进大雍皇宫里找人,而她又是弥腊皇室的人——这世间万物的事,只要沾上一个“皇”字,就另当别论了,稍有差池,就能祸及家人。

    金喆思忖半天,也没想出转圜之法,只好无奈唏嘘几句,暂且放下。

    ……

    谁想,再次遇见这位弥腊步察家的姑娘,就是在几日后。

    这两天,麒哥儿没那么早出晚归地忙了,并在天气晴和的一日,早早让她穿戴好,出门做客。

    做客的地方是一座建在陡峭山势上的府邸,与普通的弥腊泥土胚房子不同,它是由石头筑基建造的,院门好似城墙门,高耸厚重,墙上站着一排守卫,远远望去威势赫赫。

    麒哥儿来之前便同她细细介绍,这是弥腊王氏那契罗一支的家,家主是弥腊国一位亲王,与其他略显保守的弥腊王氏支脉不同,那契罗家这位亲王为人开明,很得国都里商贾们的喜欢。

    “是前儿我同王爷偶然聊起家里,才知道他府上也有一个同你一般大的姑娘,是老亲王的嫡亲孙女,叫什么名我没问。不过老亲王了,郡主脾性外向,是个闲不住的主儿,每日里净琢磨着方儿要出府玩,这倒是同你一样。”

    金喆嗔怪哥哥一眼,哼了哼:“那哪能一样呢,我是野性难驯,人家郡主是弥腊人,又不用守不出门的规矩,这般行事最正常不过了。”

    “嗳,哪里,弥腊是大雍蜀国,别人不论,他们贵族还是崇尚大雍礼仪的,官话也学得很有模样。”

    麒哥儿不免又嘱咐一句:“你也甭怕,弥腊人性子都不坏,你依着本心同那郡主相处就好,老王妃她天天惦记着大雍,正好把你叫过去,你们互相解闷玩儿。”

    好罢,路金喆自认今天出门就是陪人玩。

    ……

    花园里,葡萄老藤弯弯扭扭挂在架子上,上头零星长着几片绿叶。

    刚见了人,路金喆头上还带着纬帽,那郡主也叫老亲王撵到花园陪客,脸上亦挂着面纱。

    那面纱颇有弥腊风情,是丹色的,四周缀有串珠,有风来就擦擦地响。

    忽的,那郡主指着葡萄架道:“这是前两日架上去的,再过些时日才会结果。”

    路金喆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干巴巴地:“哦,我们浣州老家里也种了一棵葡萄。”

    “这样话好傻气,不若摘了这玩意儿!”

    郡主随手摘掉面纱,露出一张白皙光洁的脸来,路金喆随之也取下纬帽,捧在手上,一抬头,却愣了——

    这郡主鼻梁高挺,眼窝深邃,一双琥珀猫眼仿佛旧人之面……而且,她是当日炉饼铺子里那位贵族少女,侧脸眉眼何其神似!

    “您是不是前日在炉饼——”

    “你们雍人皮肤都好细——”

    “呃,您,您!”

    郡主却蹙眉,忽的走近了一步:“什么炉饼铺子?我可不爱吃炉饼!”

    路金喆却松了口气,这般话更像了,拉起她的手,声道:“您要找的人,他是不是也有一双猫眼?”

    郡主倏地攥紧她的手,几乎惊呆了:“你,你到底是谁?”

    我猜对了,只是也太冲动了!路金喆心里想着,摇摇头:“我并不是谁,只是认识他罢了,他是你哥哥?”

    “嗯。”郡主几不可查地点点头,握紧路金喆的手,“你没有骗我,你见过他?他还好嚒?不,我该问你,他的名字是什么?”

    金喆理解郡主的心情,悄声道:“他叫檀泷。”

    郡主眼里闪着泪花,忍住哽咽:“你在哪儿见过他?”

    金喆略一思量,回答:“在东宫太子殿下的身边。”

    “对!”郡主跳起来,失声低低喊道:“就是他,十三年前我父王替国主向大雍皇帝陛下献降,同牛羊财帛一起的,还有他的长子——那会儿哥哥不过才七岁,我也才刚出生。”

    郡主着着又滴下两行泪下,金喆劝了一会儿,两人坐在葡萄架下,絮絮着话。

    “你叫我君辞罢,往后我叫你金喆?或者喆喆?我听你哥这么喊你。”

    “都无碍的,其实上回我在炉饼铺就想提醒您来着,大雍皇宫守卫森森,宫城之外还有皇城,别老百姓,就是一二般的官员都是无召不得入内,所以,并不是像那两人所言,只靠些钱财疏通,就能见到宫里人的。只是那会儿我还不知道您是谁,不敢贸然上前搭话。”

    “我也只是病急乱投医罢了,先不忙别的,你给我形容形容我哥哥,他长什么模样?多高了?平日里爱吃什么?”

    路金喆咽了咽嗓子,一脸为难:“郡……君辞,我与他真的不熟,不知道他爱吃什么,不过他长得倒是很好看,会骑马,有六尺那么高,会功夫,会写诗!”

    路金喆冥思苦想有关檀泷的一切,不过都是从她了解的裴宛旧事里估摸的。

    “不过,起来,你怎么认识我哥呢?他是东宫的人啊……”

    君辞见金喆一脸难言,便笑道:“不过想来也是,你们大雍人才辈出,就拿你哥哥来,不过是一介商贾,几次三番来府上,没想到祖父对他青眼有加,眼下他们正商量着要重建古雅榷场呢!这都没落几百年的玩意了。”

    麒哥儿来弥腊竟然还存着这样的筹谋?

    路金喆不禁一怔,她比君辞想的深远,重建古雅榷场一事绝不是麒哥儿个人的图谋,必定是受了谁的嘱托,她又想到了一路畅通无阻的户部勘合,原来,喀拉尔山西脉的地毯不是路家重振家业的倚仗,这才是。

    “怎么,你不知道嚒?”君辞见金喆一脸恍惚,诧异。

    金喆摇摇头,笑道:“哥哥从未同我这些行商坐贾的事儿。”

    他应该是怕我想太多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