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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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丝竹声声, 鼓乐齐鸣。

    国正大街上好不热闹,仕女们不厌其烦的一遍遍排演,路过的行人商旅纷纷抬头探看。时人好歌舞, 台下便有许多不论年纪的男女, 纷纷合着乐声, 舒展肩膀跟着跳起来。

    台上的路金喆跳得十分认肆意,她到底是充数的,起先还混在队伍里手不是手, 脚不是脚的局促不堪, 几个回合以后摸熟了阵型变换之法, 便也渐渐开始咂摸出跳舞的意趣来。

    跳错了又怎么样呢?

    反正又没人看得见,也没人认识她, 天气晴好, 舞乐正盛,如何不畅怀?

    来罢!

    ……

    台上的主子充数混事,台下的仆人眼观六路,十分操心地替她数着拍子。

    “好!莲花手……起……旋转……抬左腿, 嗳唷!抬错腿喽!”又跳错了,燕儿一把捂着脸, 偷偷笑了起来。

    连行人也看出今天的领舞有点手忙脚乱, 议论纷纷:

    “这是哪位府上的千金?”

    “能跳右副主位领舞, 你是谁家的?”

    “喔,原来是敕儿斤家的,这位郡主可是难得露一次面!”

    “要不怎么能跳成这样呢!”

    好在燕儿听不大懂弥腊话,对于此番言语不予理会, 一门心思给偶然跟上拍的自家主子喝彩。

    ……

    裴宛一行人站在人群外, 也看了一会儿仕女们跳舞, 自然也注意到了那个舞跳得好像不太灵光的虞然郡主。塌它人似乎还没有动作,他抬头环顾一圈,抬了抬下巴,示意上楼。

    周子衿遣散了其余从者,让他们分别往四个方向警戒守卫,他便只带着一个副将,和檀泷裴宛上了第一楼二楼。

    这是个需要多花几两银钱才能买到的位置,能直接看到舞台以及后台入口。

    楼下花鼓上,那个手脚笨拙的虞然又跳错了一个步子,差点跟另一个主位领舞姑娘当头撞上,俩人兜着面纱,慌乱之后佯装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

    周子衿拐拐檀泷,一脸促狭,檀泷嗔笑不予理会,扭头看裴宛。

    太子殿下正借着喝茶的架势,全神贯注地留意着二楼拐角,那四个塌它人正和其他客人一起,挤在窗台边往下探看。

    ……

    *

    一时鼓乐尽歇,花鼓上的仕女们渐渐散去,三三两两登上自家的马车回家。

    金喆走在后头,她还在回味,气息也未喘匀。

    君辞撞撞她的肩:“跳舞好玩罢?”

    金喆点点头,这舞跳得她出了一身薄汗,累但畅快。

    这边车马多,亲王府的马车在街角等着,君辞一拍额头,道:“呀,我有一件东西落在里头,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去去就来!”

    “行,我正好也在等燕儿,她收衣服去了。”

    ……

    金喆杵在墙柱上等着人,脑海里还在回忆着舞步,没有察觉有人来到她身边,等她见地上的影子突兀的多了一条时,猛地抬头——眼前赫然站着一位彪形大汉,头发微卷,肤色黝黑发红,穿着弥腊男子爱穿的贯头衫,那衫似乎极不合尺寸,隐约能看出遒劲肌肉的轮廓。

    路金喆脑子一懵,不自觉后退了一步。

    那汉子用弥腊语了句什么,她听不懂,但能看得出他态度是恭谨的,行了个弥腊问安礼。

    金喆呐呐的,也回了个弥腊女子抚胸问安礼。

    他好似十分激动,一直在着什么,金喆蹙眉,耳朵里隐约捕捉到了某个词,是虞然。

    弥腊语的虞然——他认错人了。

    正待她要解释的时候,忽然后头传来一声:“喆——嗳,你们是谁?怎么了?”

    君辞每每与金喆话,自然用的都是大雍话,当下只见那男人变了脸色,用生硬的大雍话沉沉地质疑:“雍人?”

    刚跳舞的仕女们都带着面纱,罩着头饰,面貌发色都瞧不甚清,而且仅凭眼睛的颜色,又不好认人。男人上前一步,想要掀开路金喆的面纱!

    “啪!”的一声,那只手猛地缩了回去,男人愤怒地扭头看向君辞,罪魁祸首“铮”的一声坠地——是一枚金子坠牌。那正是君辞刚忙忙的要去找的,也是她上次被两个大雍商贾讹走,又费劲要回来之物。

    君辞柳眉倒竖,用弥腊语骂了一句话。

    金喆猛地拽了她一把,示意别纠缠快走,这里是第一楼后台角落,相当隐蔽,这莽汉行事又蹊跷,倘若真发生什么连叫人的功夫都没有,她心里忽然生出很不好的预感。

    别一般女人,就是个男人也难一掷就能准自己,这肯定是有功夫在身了!蛮壮的汉子虎目一郁,冲楼上快速地挥挥手,抓鸡崽似的,蒲扇大的手一把揪起她们。

    她们自是不从,正要放声呼救,只见那男人“唰”的抽出一柄剔骨刀,刀锋亮在她们颈前,刃开得十分好,在日头底下闪着森寒的光。

    ……

    眼见着两个弥腊贵族仕女被塌它人强行掳走,躲在暗处的檀泷“噌”一下就要窜出去,被一旁的周子衿两根手指捏住肩膀硬生生拽了回来,“心草惊蛇,咱们先跟上去,探探他们的底,危难时刻再出手也不迟!”

    对方四个人,而自己这边有八个人,怎么算盘这个险也值得冒。连裴宛也点了点头,了个手势,在四方警戒的哑者悄无声息地潜行跟上那伙人。

    ……

    此刻街上行人渐渐散去,燕儿收拾好衣服一出来,见约好相等的地方空无一人,不由嘀咕了一声,跑到对面边上找亲王府家的马车。

    要弥腊人行事粗糙呢,这当仆人的不会把马车停得近一些嚒?燕儿心里忿忿,跟车夫比划了两句,那车夫眼睛睁圆了,摆摆手,意思是没见着两位姐。

    “天爷!”燕儿“嘶”了一声,扭身往回跑。

    她和车夫在第一楼里里外外找了好几趟,问了好几个乐宫女眷,都没看见君辞和金喆。

    燕儿脑子嗡的一声,后背急出一层汗!

    这是去哪儿了?

    那车夫用磕磕巴巴的大雍话安慰她,自家主子有功夫傍身,整个国都没有她不熟的地儿,不定去哪里瞧新鲜了……

    这事儿要安在君辞身上,也不无可能,但自己尚在这里,她家姑娘是不可能先一步离开的。燕儿直摇头,“不行,还是得找!你回去通传亲王府管家,快!”

    ……

    “姑娘!你在哪儿?”

    “姑娘!姑娘!”

    弥腊国都最大的一条长街上,这一声比一声焦急的大雍话显得格外突兀,燕儿顾不得人量,不断呼喊着。

    忽然只觉得肩上搭来一只手,欣喜转头,却唬了一跳,竟是位乌瞳墨发的少年。

    嗳,他……他不是……

    “你在找谁?”

    自浣州一别,裴宛差不多有两年没有见过这个丫头,刚匆匆一瞥只觉得眉眼熟悉,原本不想理会的,却鬼使神差似的走了过来。

    “殿……”燕儿只觉得梦里似的,掐了自己手心一把,也顾不上什么身份了,当下忙道:“姑娘她走丢了!我们好在那儿等着的,您快帮着找找!”

    燕儿一指第一楼廊檐底下,急得跳脚。

    她怎么在弥腊?

    裴宛脑子都不够使了,立刻想到最坏的一层:“刚才她和虞然郡主一起跳舞?”

    燕儿听得糊涂,“啊?虞然郡主今儿告假没来,是姑娘顶了她的缺……”

    这要更糟糕……

    “屠臣!”裴宛立即喊道:“务必拦住他们,快!”

    周子衿还在纳闷裴宛怎么忽巴拉当街拽住了一个丫头搭话,却见太子殿下脸色发沉,掐了一声口哨,等在远处的乌金骢闻声而来,他手一搭,飞身上马,眨眼之间连人带马已经消失在长街尽头!

    “嘿,不是好了不草惊蛇嚒!”

    檀泷在浣州时与燕儿有过一面之缘,当时他和太子遇险,还是这位燕儿姑娘去城里找的刘庆接走他们。檀泷冲燕儿施了一礼,立刻扯着周子衿疾奔而去。

    ……

    “叩叩叩!”蛮壮的汉子敲了敲车厢,无声地“请”她们下车。

    金喆避开他,心扶着君辞下车,偷眼看着,此地不知是何处,四周屋宇寥寥,只有大片大片的白桦林,眼前一幢低矮木屋,十分破败。

    木屋里的人听见动静,出来一看,嘬了嘬牙花子,了句囫囵听不懂的话,他们一伙人叽叽咕咕,其中决定把她俩关进屋里。

    大约是不以她们为惧,并没有用绳索捆缚。

    被推了个趔趄,路金喆不由高声道:“阁下到底是哪路好汉,不妨通一声姓名?有什么话敞开了,何必如此行事?”

    来负责关押她们的正是先刚四个人其中之一,铁面虬髯,拳头恨不得有她脑袋大,一双虎目瞪视过来,路金喆咽了咽嗓子,强忍着哆嗦直视回去。

    片刻之后,他从怀里掏了一把,摊开手掌,掌心上赫然是几颗珍珠——金喆攥紧了手,那珍珠不是别人的,正是她半路上拆了头饰,悄悄顺着车窗丢到外头的。

    只听那人用生熟的大雍话问道:“谁派你们来的?”

    金喆摇了摇头:“听不懂你在什么,什么谁派我们来的?我们就是乐宫的女眷,今日出门是来排演的。”

    那大汉显然并不相信,浓眉一挑,手上也不见怎么施力,一握一攥,再摊开时那把珍珠已经化成一抔齑粉。

    路金喆倒吸一口凉气,不禁踉跄后退几步,君辞忽然用弥腊语了一句什么。金喆没听太懂,只囫囵听出“那契罗”这个词。

    那男子盯着君辞看了一眼,也了句弥腊话。这句金喆一个词都没听懂,君辞却在他那句话出口之际愤怒地嘶吼了一声,不顾胳膊上难忍的伤痛,扑过去欲要与之一搏!

    那大汉轻松掣住她的手腕,君辞红了眼睛,却如蚍蜉撼树一般,不能动他分毫,又叫他反手一推,全身力气都被卸掉似的,踉跄跌倒在地上!

    “容你们想清楚,等会儿回到我,若是不实话……”他意味不明地盯着她们身上看了一眼,转身离去。

    ……

    “疼不疼?”金喆忙把君辞扶起来,刚刚她与那伙贼人交手,被伤了臂膀,虽忍着不吭声,但额上仍沁出一圈虚汗。

    “没事,”君辞咬咬牙,低声道:“这回遇到硬茬子了!这是一帮什么人?绝不是弥腊人,听口音不正。”

    金喆心里一沉,同样低声道:“大雍话得也不利索,刚才来时他们叽里咕噜的听起来像是塌它话。”

    她在古雅榷场遇见过好些塌它人,塌它男人身形都较为蛮壮,但性子豪爽直率,多数都不坏。君辞却是从未见过塌它人的,她的父祖因他们而死,刚刚那个人认出了她遗传自步察家一脉的眼睛。

    “琥珀猫瞳?你是步察家的女孩,那样懦弱的人家竟然还有子孙活着嚒?”

    想起了那人的话,君辞恼怒地捶了捶拳头。

    金喆忙拉住她,“别折腾自己。对了,最开始在第一楼时,那个人了一长串弥腊话,我听不懂,但我听到他了‘虞然’这个词。”

    虞然,他们是找她的?找她做什么?君辞想了一会,没有头绪,苦笑着看了金喆一眼:“误误撞,你倒真替她受这一回罪。”

    金喆却想到了另一层,若这些人果真是塌它人,那他们出于什么目的千里迢迢来弥腊找敕儿斤家的姑娘呢?

    正思忖着,忽然只听外头一阵马儿嘶鸣,然后砰砰砰像是翻了什么,金喆倏地搂紧了君辞,俩人对视一眼,君辞仰着脖子仔细听,却也听不出什么。

    “兴许是王府来人了……”

    君辞这话多半是安慰,金喆忙不迭点头,心里却没底,她意图留作记号的珍珠已经被发现捏碎了。

    紧接着,木屋的那扇破门咣当咣当动了起来,俩人倏地提了口气,想到那个男人的眼神,都不由得心里发毛。

    君辞想要起身,金喆摆手,示意她先省着力气。

    那大门似乎是被从外头挂上了锁,一时半刻弄不开,金喆轻轻走到门旁边,拔下头上的簪子紧紧握住!

    正当她胆战心惊之际,只听“嘭”的一声,那扇风雨飘摇的破门终于被一脚踹碎,一抹细瘦的影子猛地踏入进来,随之一起来的,还有倾泻一地的阳光。

    ……

    *

    这木屋昏暗太久了,乍一见亮,金喆下意识眯了眯眼睛。

    碎木屑横飞,来人身量瘦削,约莫年纪不大,他抖起披风,掩住口鼻,好似在屋子里逡巡什么,忽的顿住了。

    路金喆大着胆子把簪柄往前探去,这人站在门口,光从他身后漫过来,他自己却叫人瞧不甚清。

    “是谁?”

    披风垂落,逆着光的少年转过身来——

    路金喆攥着簪子,呆呆地,愣住了。

    是梦嚒?

    她心里喟叹一声,是梦罢……

    “你,我一簪扎死你,官府该怎么判?”

    “此罪不可赦,诛九族。”

    “呸,你真是做梦娶西施——想得美!”

    ……

    少年白净的脖颈就在她眼前,他比两年前长高了,自己需要使劲儿仰着头才能看清他的脸。

    回忆仿佛融冰的河水,一趟儿赶着一趟儿涌上心头,金喆眨眨眼,收回了金簪,低下头去。

    裴宛拧身看了她一眼,迈动步子。

    金喆只觉得肩上一沉,秋色披风“唰”的抖落下来,将她密匝匝从头到脚裹住,直到柔软细滑的缎子贴到身上那一刻,她才发觉原来自己那么冷。

    ……

    另一道呼吸就在身畔,惊惶过后,金喆脑子却懵懵的,下意识揪着披风带子,抬眼。年轻的储君眼睛依旧乌潼潼的,却深沉的再也叫人看不懂,让她想起那个雪夜——

    “往后不见面?”

    “嗯。”

    “那遇见呢?”

    “殿下贵为元良储嗣,民女与您身份有别,该是再遇不见殿下。”

    ……

    “三哥儿,那些人叫屠臣拿住了,该怎么——”檀泷飞奔进来,正撞上出门来的裴宛,忙不迭请罪,裴宛蹙眉,没心情听他聒噪,指指里面,示意他进去。

    檀泷一直惦记着虞然安危,见屋子里两个少女依偎在一起,其中一个披着殿下的披风,细看果真是走丢了的路金喆;另一个……他登时睁大了眼睛,看向那双与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猫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