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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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檀泷楞在门外, 低喃。

    作为弥腊七脉贵族的一支,步察家嫡系子孙都有一双传承自先祖的琥珀猫瞳。

    君辞依偎着金喆,迷茫地看着站在门口高大的青年, 当然, 从刚才那位少年破门而入时, 她就一直泛着迷糊……

    金喆招招手:“檀泷,她受伤了。”

    君辞心一怔:“喆喆,你叫他……什么?”

    金喆笑了笑:“让他同你罢。”

    高大的青年逆着光快步走来, 行至近前, 君辞才看清了他面罩下的眼睛——

    “怎么回事?”檀泷蹲下身, 张着手,并不敢乱碰。

    金喆也不敢乱碰, 一直扶着君辞, 解释道:“刚才她与那伙人交手,被卸掉了肩膀。”

    君辞看着那双眼睛,未受伤的另一只手轻轻抬起,碰了碰青年的面罩。

    檀泷似乎是顿了一下, 缓缓揭开面罩……

    君辞盯着他那张为肖似父亲的脸,克制着激动, 问道:“你, 你叫什么名字?”

    “檀泷, 步察檀泷。”

    ……

    金喆抽身出来,给他们留地方话。

    门外,侍立着两个玄衣劲装扮的武士,瞧着面生。裴宛正在听周子衿回话, 瞟见来人, 不动声色。

    倒是周子衿粲然一笑, 拱了拱手:“我道是谁呢,原来是女英雄阁下,久仰久仰。”

    金喆转了转眼珠,便知这的是她当日在浣州行宫时一嗓子把反叛头子喊伏法的事,笑了笑,也不恼,猜出他们是微服,只略施一礼,道:“叫周公子见笑。”

    周子衿忙摆手:“出门在外,姑娘喊我字屠臣罢。”

    裴宛:“时间不早了,那两个人要早点审。”

    周子衿“嘶”了一声,挑起眉毛歪着头量裴宛:“好歹也容我问一句经过……”他绕过挡着路的某位殿下,直接来到路金喆身畔,伸了伸手,示意借一步话。

    路金喆提步跟上去。

    ……

    裴宛目不斜视,乌金骢垂下修长的脖颈,温热的鼻息吐了他一头一脸,他抬抬手,很是敷衍地摸了摸烦躁的马儿。

    周子衿那一句话终于问完,骑上自己的马,“三哥儿,我带着那两人回驿馆,她们……”他顿了顿,正色道:“依我拙见,还是尽早都送回亲王府最好。”

    他已经从路金喆口里知道君辞身份,其实就算金喆不,瞧檀泷这架势也能猜出几分,这本来也是他们这趟北行目的之一,为檀泷认亲。

    裴宛沉默地点头,那四个弥腊人,他们故意放走了两个,让哑者追着去探底,留下两个好好盘问,在这种事情上,他跟周子衿有着不需要言的默契。

    ……

    周子衿和他的副将一人一匹马带走了两名塌它人,这会儿除了两名没什么存在感的哑者,破屋外就只剩下金喆与裴宛。

    金喆心翼翼抬头,看了他一眼——他始终用背影面对自己,不曾发一语。

    暮色四合,金乌西坠,白桦林里稀疏的光影下,只穿着一件圆领剑袖袍服的少年越发显得俊秀挺拔,典则俊雅。

    只是相比两年前,他长高了许多,在无人窥见的地方,路金喆悄悄、放肆地量着。

    裹在金喆身上的织物轻软细滑,挡御着沁凉晚风,他身上是从不用香的,近身之物却总有一股特殊香气,细嗅之下像是早春的枣花。

    从前不觉得,这回乍一闻到,思绪就仿佛找到了主似的,旧连带着时记忆纷至沓来。当年浣州行宫夜宴,好女夜奔,也是他用一件斗篷给自己遮风挡雨……

    可我也给他披过披风,算了,他们这样有来有往几乎数不清,况且已经过再也不见的。时也命也,又受他搭救一回……谢总要道一声的。

    “姑娘,可算找着您了!”

    路金喆倏地停下步子,只见林间一阵响动,一辆马车急冲过来,燕儿踩在车前板上喜极而泣:“您没事罢?叫奴婢好找!”

    “没事……”

    燕儿跳下车,牵起路金喆胳膊腿儿的看了一遭,确认无碍,双手合十不住地念佛。

    她得救哪里靠老天爷?

    金喆问:“你如何找来的?”

    燕儿示意后面跟着的玄衣武士,嗖了嗖嗓子,凑过来低声道:“先刚在第一楼,我一扭身收衣裳的功夫,您就不见了,我左找右找,急出一身白毛汗,正麻爪着呢,您猜猜我遇见了谁?”

    金喆瞪她一眼,不用猜,还能遇见了谁?

    燕儿了个合掌,兴头头道:“您这巧不巧了,正好就遇见太子殿下,真是及时雨救命活菩萨!您是没瞧见,我一您不见了,殿下他……”

    裴宛骑上乌金骢,冲着破屋的方向,叱道:“檀泷,有多少话不尽?赶紧的,回去了!”

    燕儿福至心灵,竟然从这声斥责中听到了一丝对自己的警告,立时跟受惊了的鹌鹑似的,缩了缩膀子,向金喆露出了一个讨饶的眼神。

    金喆摇摇手,没让燕儿继续俏皮话了。

    马背上的少年背脊挺直,唇抿得紧紧的,只轻轻抖了抖缰绳,那匹浑身无一点杂毛的黑骏马便撒开四蹄,哒哒而去。

    ……

    回亲王府的马车上。

    “喆喆,喆喆!”回到车里,君辞显出原形,抓住她不住地念叨:“是我哥哥嗳,他唰的一下,就进来了!”

    “嗯嗯。”

    “你看到他眼睛了嚒?果真跟我长得一模一样!”

    “是的,我一见到你就发现了,”金喆忙不迭把君辞按在马车上,关心:“胳膊怎么样了?还疼嚒?”

    君辞抬了抬胳膊,嘻嘻一笑:“不疼了,哥哥手艺好得不得了,咔嚓一下就复位了。”

    治伤叫她形容的像是剁骨头,金喆嗔视她一眼,忙道:“那也不能马虎,这阵子别狠动。”

    就算是普通老百姓对脱膀子也有些见识,她浣州家里就有一个老嬷嬷,每年都要滑肩膀三五次,有时甚至连脱衣裳都会扯到,药石无医,只能靠养。

    君辞点了点头,老老实实安坐着。

    只是她胳膊不动,脖子和嘴巴倒是不耽误,频频往车厢外扭头,又想到了别的。

    “就是他?”君辞意有所指地问。

    金喆怔了怔,当下缓缓点头。

    “嚯,”君辞声惊叹,又懊恼地着:“刚光顾着看我哥了,都没瞧清模样,长得俊不俊?”

    金喆无意识地“啊”了一声,半晌回过味来,红了脸,笑骂她:“促狭鬼!”

    君辞掏掏耳朵,浑不在意,反而亲昵的搂上来:“你们大雍女子,恁地心口不一!你刚刚还披风,怎么不直接递给他?我瞧着,你们还没上话呢!”

    金喆呼出一口气,摇摇头。

    “噤声!”她示意外头,那两个人功夫都不俗,别她们在这里扯闲篇,就是蚊子哼哼兴许都能听得到!

    君辞笑了一回,颇有些无赖:“我又不怕壁听,我哥哥才不见外呢。”

    “你倒是有哥万事足,我也有哥哥,也不见是你这副样子。”

    “呸!也不知谁,当初哥哥糟了难,跋涉千里也要去搭救……好罢,我才刚见到哥哥,你容我新鲜一回嚒!”

    君辞搂着金喆,亲昵的伏在她身上:“喆喆,你真的是我的福星。谢谢你,带我找到哥哥。”

    金喆失笑:“这怎么是我的功劳了?”

    君辞得意:“谁不是你的功劳呢!”

    *

    为保险起见,裴宛和檀泷还是将她们一路护送回那契罗亲王府。

    檀泷特地交代君辞,先不用在外祖父面前透露他提前回弥腊的消息,更不用多旁的,君辞闻弦歌知雅意,连声应下。

    金喆客居在亲王府别院,回去后草草用过饭,先洗了手,给灯添香油,然后捡一只狼毫,伏在桌上描花样子。

    她做这些也纯是为静心,燕儿也不烦扰她,斜签着坐在她对首,从针线笸箩里拿出一枚织了一半的暖耳,亦忙活起来。

    ……

    夜深了,窗外花园子里蟋蟀叫得欢,嬷嬷隔着窗户提醒,已经是三更天了。

    “姑娘,睡罢。”

    金喆搁笔,揉揉手腕,画了半宿花样子,脑子里还是一团乱麻似的。

    燕儿放下笸箩,将那盏祖宗灯——这灯是自家姑娘从京师一路带着,哪怕是在戍北荒原冰天雪地里也没叫熄灭过,比祖宗还要珍视,妥善挪到外屋厅堂。

    又吹熄了烛火,伺候金喆歇息就寝。

    “燕儿,你想家嚒?”躺进被窝里,金喆忽的问了一句。

    燕儿给她掖着被角,笑道:“京师嚒?不想,您在哪儿,哪儿就是我的家。”

    “不是京师,是浣州。”金喆翻了个身,脸埋进自己手臂,瓮声瓮气地:“我想浣州了。”

    浣州啊……侍女燕儿猛地出了回神,“想呐,我有时候看着天上的月亮,就想,真该让浣州的人们也看看,天这么近,月亮好像抬抬手就能摘到似的!”

    金喆叫她这法逗笑了,燕儿也不在意,知道她不过是一时孩子气性,心里有事没法儿排解,就念叨着回家,并不是果真要回。

    ……

    *

    同样是初秋深夜,裴宛所在的行馆却灯火通明。

    周子衿在铜盆里洗着手,他刚花了数个时辰审讯,那两个塌它人一个自戕死了,一个撑不住了句话,已叫他原封不动回禀给太子殿下。

    年轻的储君坐在玫瑰圈椅里,支颐沉吟:“他们要拉拢敕儿斤一脉,服弥腊国主南下,侵吞古雅榷场?”

    周子衿擦干净手,点了点头:“是这么,未及深究,也死了。”

    檀泷摇了摇头,“这是塌它人一贯计俩,用谗言进献,到底得什么主意,还得细思量!依我拙见,他们意图古雅是真,拉拢弥腊是假,弥腊弹丸之地,兵马连他们一个部落都不及,何至于兵行险招,特地来拉拢?”

    周子衿抻抻袖子:“我却不这样以为。古雅榷场每每开市,便有数千人聚集贸易,李仁卿往扈州府抽调了两万个兵,再加上他们自己建瞭望台,练马队,几次都把来犯的塌它流民驱逐出境,今时不同往日,古雅已是雄踞戍北的一道大关。塌它今年大旱,时疫刚过,正是人吃马嚼的当口,他们难道会在这么艰难的时候仍然选择以卵击石?”

    不愧为大雍名将,周子衿谈起北境三国的兵力、粮草、防御,就好像长了一双天上的眼睛,将这些尽收眼底,信手拈来。

    檀泷蹙起英眉,心里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你的意思是……”

    周子衿:“不好。”

    裴宛:“让刘庆在邺州组织练兵,驻扎在古雅的后防,不论如何,不能拿榷场冒险。至于塌它人真正目的,我猜,只有等到大雍遣使真正踏上弥腊国都那一刻,这马脚才会露出来,咱们先行探寻着,以防不备。”

    “是!”

    “是。”

    ……

    夜深了,周子衿告退。

    檀泷做惯了裴宛数年贴身侍从,一时伺候他的毛病还改不了,而微服时的裴宛却不甚讲究这些,自己把自己收拾了一番。

    “咱们早已非主仆,回头你也是做王爵的人了,这些活计就别做了。”

    檀泷挠挠头,笑了一下。

    “罢,见着了妹妹,什么想头?”裴宛知道他心里开怀,有话要叙。

    “跟做梦似的!您不知道呢,我刚离国那会儿,她那么一丁点大,一转眼已经出落成大姑娘了,微臣感念殿下大恩,叫我们兄妹有生之年还能重聚!”

    着,高大青年眼中隐隐带着些许泪意。

    檀泷知道,他作为大雍属国质子,能回国,且是风光回国,满朝堂有多少非议抵抗之声,是太子殿下同麒麟宫里那些阁老了好几个月的机锋,力排众议,才定下来决议的。

    “这是好事,往后你也尽可无忧了。这两年,步察家其他旁支子弟活泛的很,而你是步察弘的后代,他在的时候,弥腊可从没被人论过兵力甚。”

    “是,先祖的荣耀,微臣一直没有忘记。”

    裴宛拍拍檀泷肩膀:“别太急,碧勤殿经筵日讲咱们俩一块听的,那么多老师傅,还没教会你嚒?”

    檀泷想到这里,心血便热,他幼时便来到大雍皇宫,质子的境况不堪时甚至不如得宠的猫儿狗儿。后来,敬德十四年,他清楚的记得,皇三子受敕封为太子,詹士府要为太子选侍读。

    后来,瘦弱的皇太子在一大堆适龄世家子弟中,选中了来自弥腊的步察家质子。

    当时,檀泷没有问原因,后来的后来,许多年以后,他们早已情非主仆,变成了是可以后背相托的朋友,檀泷已经不需要去问,自己就琢磨明白了——他当时的境况,与未受敕封前的太子何其相像呢?

    “殿下,”檀泷欲言又止。

    裴宛蹙眉:“你不会学着姑娘家一样,要和我被窝里谈心罢?”

    他完,怪腻味的,还摸了摸手臂。

    青年叉腰,瞪起了圆溜溜猫眼:“我是想要问您,今儿见着路姑娘——”

    裴宛吹熄蜡烛,屋子里霎时黑了。

    “……”

    檀泷搓了搓额头,这家伙还能更孩子气些嚒?

    算了,罢了,他咸吃萝卜操这份心呢?

    青年提步正要往外走,倏地只听孩子气的某人叫住了他:“檀泷?”

    “臣在!”

    “发庭寄,着柳儿速来弥腊。”

    “是!”

    夜色里,高个儿青年弯了弯眉眼,呵,他早就料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