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捉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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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近时大晴了几日, 天突然回暖,金喆原本预备暖炉会要迟些日子再办。谁知傍晚时忽儿起了风,将窗棂纸刮得咕哒咕哒响, 柳儿瞧了瞧天色, 西边云翳绯红, 道:“明儿会下雪。”

    金喆也望了望天,她是江南浣州人,瞧雨还有几分功夫, 瞧雪却是摸不着头脑了。

    ……

    及至夜里, 天气陡然冷了下来, 竟果真下起簌簌雪粒子。

    大家一时便都笑赞柳儿,瞧着这雪下得又沉又急, 明儿准是一片白, 金喆便道,若是落雪,就做暖炉会。[注]

    *

    大雪一夜未停。

    因下雪,天比往常亮得还早些, 金喆迷迷瞪瞪睁开眼,炕里不知烧了多少火, 热得她口干舌涩, 忙唤燕儿。

    燕儿端来炉子上一直温热着的燕窝汤水, 喂她吃了几口。

    “什么时辰了?”

    “寅时二刻,姑娘再眯一会儿?外头雪下得好大,没过脚踝了呢!”

    “才寅时嚒?不睡了……今儿雪下得这样好,正该发帖请大家来。”

    “我们也这样想的呢, 所以那帖子柳儿姑娘一早就替您送去了。她骑马走的, 算时辰, 也快回来了。”

    “有劳她了,外头那么冷,燕窝你也给她留一碗。”

    “不用姑娘嘱咐,柳儿姑娘的我早已经炖在炉子上了。”

    ……

    不多时,柳儿从外头骑马回来,猩猩毡上盖着一层白,燕儿忙拿来掸子为她扫掉肩头细雪,猫儿也绕着她脚边转。

    “真是好大雪!”

    柳儿拿过掸子,自己扫着,跺了跺脚,对金喆道:“帖子我送进大帐了,只是将军一早就出去巡营军务,我也没能得见她呢!白军医和谢师傅倒是见着了,不过也都忙着,雪下得太大了,军营里到处都在铲雪清道,修补营帐。”

    “嗯,这是紧要的事,来不来玩儿倒是其次。劳你走一遭,快过来烤火!”

    “不着急烤火,我瞧着外头家家都扫雪呢,我这就去把院子扫出一条道来,方便些。”

    金喆忙拉住她,做主道:“你既家家都扫,那必然也是人人都扫了。这样,咱们先用早饭,用过饭大家都去扫,这个意头很好嚒!”

    柳儿奈她不得,只好答应了。

    ……

    下雪其实是不冷的,套上厚底毡靴,戴上雪帽围脖,穿戴地严严实实,滚圆一个冲进雪里。新下的雪又极轻,绵软如絮,扫也是很轻快的。

    雪山,密林,湖里,到处都白茫茫的,大雪掩盖万物,也暴露一切行迹。她们在雪地上留下一行行脚印,间或有一溜儿花猫的脚印倏忽儿来,又倏忽儿消失。

    也不知是扫雪还是玩雪,总归日头高照时,三人浑身都湿淋淋的,竟也把院子清扫出来了。

    *

    梢间里,点着两尊暖炉,大坐床上又单设一张条案熏笼。

    换过了衣裳,燕儿去灶房同婆子们料理麒哥儿送来的一车菜;柳儿在熏笼上煮水烹茶;金喆歪坐在熏笼边,盖着条衾被,自得其乐。

    一旁摆着个五子攒盘,里头放着南瓜子、榛子、白果、大枣、栗子等干果子。金喆从里头抓了一把栗子,放到暖炉铜盖上焙着,猫儿蜷起尾巴,在她脚下睡得正酣。

    燕儿忙忙地进来问:“姑娘,大哥儿送来一篓柿子!您想怎么吃?烤着还是冻着吃?”

    因上年在榷场上吃过烤柿子,主仆俩可算开了眼,便一直念念不忘。

    不料却听金喆道:“我想烤着火吃冻柿子。”

    “得嘞!”燕儿便拣了两个柿子,埋在雪里。

    ……

    君辞是头一个来的客人,她由侍从驾车送来,系着一件孔雀绿锦缎掐牙白狐狸里的斗篷,里头穿着一条对襟琥珀红的长袄,袖口滚着荷叶边,是她们才从榷场买了料子,金喆同她一起剪裁的。臂间挎着一个八宝盒,里头放着一碗酥酪糕。

    接着骑马来的是白果儿和谢娘子。俩人今日俱没穿军铠,白果儿外头罩着件青肷一裹圆,解下来时抖落一地的雪,露出里头穿着的豆绿袄裙,手里拎着一坛酒;谢娘子也穿大毛披风,一只手拎着一提血津津的鹿肉。

    果儿进来便忙忙地道:“燕儿,快把这酒烫上,等会儿咱们就着这鹿肉吃酒!今儿军营烹羊宰牛,将军了一头鹿,只有谢师傅分着了,咱们也来沾沾光!”

    谢娘子顺手将鹿肉也交给燕儿,笑道:“喆喆,将军收了你的请帖,但她仍有军务要忙,不能来赴宴。”

    金喆连道无碍,“军务要紧,还劳将军惦记,本就是我的不是。”又拉着她们赶紧进来烤火暖身。

    *

    外头寒风呼啸,却越显得万籁寂静,鸟雀收了啼鸣,走兽隐没踪影,天地间唯有雪不厌其烦地簌簌下着……她们身居暖室,围炉就火,凭窗望雪,炙肉吃酒,这便是暖炉会的意趣了。

    不多时,燕儿便将炖好的羊肉锅子端上来,软烂的鲫鱼在浓白的汤里翻滚,斩成块的带皮羊肉膏腴肥美,锅子底下煨着烧红的炭,咕嘟咕嘟满室盈香,馋得猫儿围着桌子咩咩叫。

    ……

    鲫鱼炖羊,此天下第一鲜味也!宴到酣时,柳儿唱起军营里的调,谢娘子击著以和,君辞旋转腰肢跳起舞,果儿歪在金喆怀里,金喆晕淘淘地喝剩最后一滴酒。

    “你这醉猫儿,这是我最后一坛子酒了,往后想再喝,可没了!”

    “胡,我往后跟着你,你再去桂花树底下埋酒,等来年你生个女儿,我再讨来喝!”

    白果儿摩挲着金喆耳鬓前细绒的碎发,低低叹了一声:“傻子,往后我就留在戍北,哪里来的桂花树?”

    ……

    歌舞渐歇,众人想到前路,想到离别,都有些意趣阑珊。

    君辞亦怅然道:“国不可一日无主君,我也要跟着哥哥尽快回弥腊了。”

    谢娘子深深看了一眼金喆:“喆喆,为师后头就效忠军营,营盘到哪里,我就去哪里,再不能跟着你回浣州了。”

    金喆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鼻头一酸,不觉湿了眼睛。又觉得自己忒丧气,忙不迭叫燕儿再拿些炭来,将冷锅子烧热。

    众人也忙找些别的话来。

    ……

    正热闹着,只听外头院传来几声马儿嘶鸣,燕儿将门推开一丝儿缝,唬的几乎跪下来。金喆忙起身,推开门,只见外头泱泱一队骑士,正乘着风雪而来。

    都穿着官服,军铠,外头罩着一色羽缎鹤氅,马背山也都系着褡裢,带着东西。裴宛一手拽缰绳,一手还抱着一束枝干遒劲的红梅。他率先下了马,他身后的裴甯、路金麒、檀泷、薛旭之亦跟着下马。

    路金麒赶上前来,为太子牵马,又叫道:“喆喆,回去,风大!”

    金喆阖上门,退回屋里。

    屋里燕儿早把堂中另一尊暖炉挪到近前,又在梢间挂上一幅湘妃簟,遮住里头一桌子女眷。

    *

    他们一进来,便带进来一股冷风冷雪。这木屋本就不大,一下子进来许多人,便有些转圜不开。金麒收了众人的鹤氅,挂在明间厅堂上,引着檀泷旭之两人往另一尊暖炉旁坐下,又把带来的一篓新鲜菜蔬往灶房送去。

    然后又忙忙地帮着太子殿下找梅瓶。

    金喆掀帘子出来,迎面见着裴宛怀抱里那束映雪红梅,伫立在那儿。愣了一下,回过神来,从明间厅堂上取来一只大肚梅瓶,递给麒哥儿。

    君辞也跟着出来,见状,不由奇道:“这梅花开得倒是应景,哪儿摘来的?”

    “山上。”裴宛瞧着并不想太多。他量那梅瓶,拿出随身短刀,将底部植桠削掉了些,随即插上。裴甯也过来端详那束红梅,从旁笑道:“这是一大早,他同塌它那只狮子演武,赢回来的彩头!”

    她所谓狮子,便是塌它狮子王图尹利的儿子图尹稚臣,册封大典上金喆远远见过,倒当得起桀骜不驯狮子的名号。

    只是,演武?

    金喆悄悄量他,正碰上他转身目视过来,随即唇边漾起浅笑,金喆羞赧,嗔睨了他一眼。

    随即两人若无其事间错开眼神,各自回到暖炉前。

    ……

    湘妃簟被掀开一角,裴甯外头进来。她今儿仍旧是穿一身戎装,英气秀美,见女孩们都在里头垂手侍立站着,因笑道:“不用毕恭毕敬的,金喆,带大伙儿仍旧坐着去,此番是我们叨扰了!”

    金喆忙道哪里,又觉得今儿公主殿下的态度着实殷切宽和了些,好生疑惑。

    果然,又听裴甯赞赏地道:“你这暖炉会办得很热闹嚒,我像你这么大时,也总爱催着人办。原算忙完军营里的事我就过来的,不承想在衙门口碰上他们几个,一个要寻妹子,一个也要寻妹子,还有一个要寻老婆!好嚒,都在你这儿,就一齐来了!”

    金喆忙道:“我这里地方,还恐怕委屈将军和殿下们呢!”

    裴甯潇洒摆摆手,她们方归坐,虽隔着竹帘,那桌的情形却也依稀可见,声声相闻。

    裴宛坐在上首,静听檀泷与薛旭之聊浣州风物,不时点一下头;裴甯同麒哥儿在聊多开的几家榷场往哪里选址更为宜。

    ……

    很快,燕儿便端上来两碗新菜,一碗韭黄炒鸡子,一碗虾酱煨白菘,又往太子那桌端上鲫鱼炖羊肉热锅子,炙鹿肉,腌雪里蕻。[注②]

    围炉沃酒,暖室看雪,言笑晏晏。

    君辞是弥腊人,没有大雍女儿那么多忌讳,便下了坐床,绕到另一张桌上,讨了杯酒吃才回来。

    白果儿悄声问在座旁人还喝不喝?大家都摇手,其实柳儿谢娘子都有军职在身,并不忌讳什么,不过是陪着金喆而已。

    偏果儿似乎要逗弄一下金喆,喊了一声“旭之过来!”,只见那桌上一亭亭公子,闻声忙不迭起身,往这边走来。到了湘妃簟下站定,红着脸,自不敢抬头,只垂首道:“敬听娘子吩咐!”

    里间,君辞柳儿谢娘子早笑作一团,连金喆也连连摇头,叹果儿会磋磨人。白果儿拦着众人手臂,笑道:“你去取一壶酒来,敬我们姊妹几个。”

    大家都哄笑,薛旭之却也很听话地拿来酒壶。

    金喆到底又吃了半盅酒,偎在白果儿怀里。这屋里暖融融,熏得她眼睛迷离,无处定着。

    忽儿眸光一瞥,隔着一幅湘妃簟,那锦衣少年也往这里看了一眼。

    似乎只是一瞬,两人眸光相触,再次一脸无事,继而别过头去。

    ……

    散席,众人归家。

    谢娘子侍奉着裴甯骑马走了,君辞跟着檀泷乘车离去,果儿同薛旭之一把伞、乘一匹马回去,倒显得茫茫大雪中,牵着乌金骢的裴宛形单影只。

    金麒送完了众人,忙对裴宛道:“殿下,微臣不宿在这里,正好一道儿送您回去。”

    因她这处有柳儿,裴宛便应允。

    “哥哥!”

    两个人回头,金喆着伞追出来,手里提着两个沉甸甸的手炉。

    “雪大,快回去!”

    “鞋子怎也不好好穿?”

    金喆也冷得很,顾不得什么,给他们一人一个手炉,飞快回屋了。等她回身再看时,茫茫天地间只有两匹马的影子。

    ……

    屋子里婆子们早已将杯盏残羹收拾干净,又来热水,将湿漉漉的地板也擦拭一新。

    四周又恢复沉静,耳畔只有风雪的声音。

    灶上炖着醒酒汤,燕儿端来两碗,拿给金喆柳儿来喝。

    金喆勉强喝了两口,在这栋稀稀拉拉住了两年的木屋里走来走去,忽然对燕儿道:“收拾箱笼罢,咱们很快也要走了。”

    ……

    暖炉会第二天,大雪初停,弥腊国王以及使臣便开启了归国的跋涉之路,驻防在古雅的各路军伍,也要拔营离去。谢娘子从属飞鸢骑,自然要跟着裴甯回德州大营,白果儿和一众旧抚北军却被调回原军队,跟着周子衿留守戍北。

    金喆从妆奁里找出几只自己的心爱簪钗,往她们那里都送了去,亦都收了回礼:君辞送她一件簇新的弥腊荷叶边半袖衫,果儿送她一贴温经方子,谢娘子却是把自己浣州的家门钥匙给了她一把。

    不论哪件,金喆都细细收好。

    *

    麒哥儿再次问她,要往哪里去?眼下太子殿下回京师,商队也会回去,你要不要跟着一同回去?

    金喆仍旧犹疑,却不像一年前似的,分辨不清哪里是“家”,而是问,哥哥你呢?

    今儿天放晴,一地残雪,依旧透着沁骨的冷。

    路金麒静默半晌,缓缓道:“眼下,我得去邺州。朝廷马上会下发明文,封我为邺州转运使,掌钱粮征收与转运。”

    “邺州?那不是还要再往西?”

    “对,邺州就是你常看的话本里出许多精怪的地方。那里山峦重重,蛮烟瘴雨,百姓积贫积弱,日子苦得很,所以哥哥我还得去当财神呐!”

    金喆知道麒哥儿是想的不那么辛苦,所以才自比财神,因笑道:“那不知财神有什么敛财的方儿没?”

    麒哥儿却没把这话当戏言,果真把自己的算,同金喆细细来:“喆喆,你还记得两年前,我还当着浣州商会参议的时候,你同我一起去商会议事会,那时李仁卿李大人他问我的那两条督建行宫的计策吗?”

    那是金喆头一回跟着麒哥儿去商会,也是在那里笃定了裴宛的身份,自然不会忘记,思忖片刻道:“一条是‘简化关防,允许商人赁用驿站’,另外一条你不喜欢,是‘加盐引耗’。”

    “对。当时李仁卿和诸位浣州官员都选了加盐引,其实也是无奈之举。这里头的事很深,往后有机会我再给你听。其实他们许多人,当初都对第一条很感兴趣。”

    金喆点点头,怪不得当初散了会,裴宛就迫不及待来请喝茶叙谈呢!

    “所以,你去邺州,实则是为了把赁用驿站的事落到实处?”

    “是过明路……”金麒脸上罕见地挂着歉然与不好意思,“其实哥哥在邺州,早有路子那么干了,否则敬德二十年为什么还下了大狱呢!”

    金喆睨了他一眼,这个她后来也知道了,叹了口气,往事不谈,不追。

    “不过当年也只是闹,这回一去,可就要真刀真枪的干喽!”

    “那我和你一道去!”

    “一任三年,你也不后悔?”

    “我……”

    金喆嗫喏,三年那么久啊……忽儿反应过来,笑睇着麒哥儿:“嗳,你怎么不拦着我去?”

    路金麒笑了笑,那么高的大个子,还像个孩子似的,歪了歪嘴角:“你想听心里话?”

    “自然。”

    “心里话就是,我也想你同去。给你一双看过世间民生民艰,仁慧的眼睛。”

    这话里藏着隐喻,透着玄机,金喆反复沉吟,缓缓点头:“我明白哥哥的好意,我果真同你去!”

    麒哥儿爽朗一笑,末了道:“好!倒也不会强留妹妹三年,咱们一路走着,就看机缘,也许机缘到了,不多时我就送你回京。”

    金喆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又想起来一事,忙问:“那我要写家书回去!对了,我上回收家书,太太咱们家在京城畅春门外买了一座大宅子,足有六十亩地,是嚒?”

    麒哥儿煞有介事点点头:“是呐!光你自己,就独占一座绣楼——现在听来,有没有后悔不回家?”

    金喆哼了哼,哪里理他。

    ……

    雍历敬德廿二年冬月底,皇太子殿下以及扈从,六部朝臣开始拔营,以期在元旦之前回到京师。同他一起回去的,还有卸任榷场总裁官、马上上任吏部侍郎的李仁卿。

    临行之前,裴宛召见过一次柳儿。

    不知他们如何相谈,总之金喆整饬行囊时,柳儿也道同一起去邺州。

    金喆深觉不妥,不由道:“柳儿,不若我去回殿下,叫他把你召回宫中。从弥腊到古雅,一直牵绊着你,也是耽误你的仕途。”

    柳儿却笑道:“无碍的,殿下叫我暗访缉查沿途各州吏治民生,我也有职在身呢!”

    金喆舒了口气:“那边好,咱们大雍女子,好不容易到了今朝,能出头从军当官,可别耽误了。”

    就这样,她们临近出发的日子也快了……

    及至腊月上旬,连州榷场筹备将近的时候,路金麒新的官职诰命也下来了,官阶正五品,任邺州转运使,掌管邺州钱粮转运。从一个二十二职级朝奉郎,到如今一介州府漕司,正可谓一路高升!

    路金麒的车驾队伍是跟在刘庆带的藩军后头,从扈州取道渝州,一路快马疾驰,终于也赶在元旦前,到达任上![注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