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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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哥哥回京, 路金喆满心欢喜,可君辞来了却不能见上一面,亦叫她满心焦虑。

    这日, 麒哥儿赴部见了阁臣李仁卿, 带回一则大好消息:“为庆陛下五十整寿, 礼部于麒麟宫设‘遐龄宴’,取‘天赐遐龄’之意。遐龄宴上除了他国使臣,凡在京有爵之家、五品及以上官员, 都可以携家眷赴宴——届时咱们一家子都去!”

    阖家老少听了, 无不欢欣雀跃, 尤其金喆,直呼瞌睡来了有枕头, 可算解了她一桩心事。

    ……

    是日, 十月廿五日,万寿节当天,内宫最东隅,紫极朝天阁。

    精密的时刻钟“当”的一声响, 指向子时。太监虾着身,轻轻挽起床帘, 唤道:“陛下, 也已三更, 该起了。”

    御床上的敬德皇帝眼珠儿翕动,正陷入深沉梦境,无知无觉。

    赶着来上值写起居注的新晋翰林院修撰、今科探花白徵正执笔侍立在龙床下,拧了拧头, 向里悄悄觑了一眼。

    敬德皇帝自宣告歇朝起, 已经有大半年没上过朝、见过一次朝臣了, 今儿是万寿节,不管是论理还是论规矩,他都是要早起升舆,到兴泰殿接受百官敬献拜贺的。

    只是这时候了还不见醒……白徵当修撰也才几日功夫,却也能从皇帝面相上看出他早已病入肌骨,却不见他召太常寺太医,反而镇日笃信黄冠,迷恋丹蛊,整个人易怒易喜,还有嗜睡的毛病。

    如此想着,便见那位陛下钦封的朝天阁主、名唤若水的年轻道人从后殿施施然走来。他穿着一袭青色得罗,衣袂飘飘,径直走到龙床边上,从袖中取出一粒丹丸,轻轻放到敬德皇帝口鼻上方。[注]

    白徵眼疾手快丢了笔,一个跨步擎住若水手腕,抬眼怒视——这道人手腕细白,生得女人似的,却偏偏力气极大,也不知修炼了什么功夫。

    若水粲然一笑,宛若菡萏初绽,然而那只手臂仿佛重若千斤,纹丝不动。

    很快,嗅着丹丸香气的敬德皇帝悠悠转醒,熟练地捧住若水那只手,将丹丸囫囵吃下。

    ……

    此时朝天阁外,皇帝的大驾卤簿早已列阵,由缇骑充当五卫,持刀、弓箭、麾、楯、等御仗,另有侍卫导引持着繖扇、华盖,一时之间整个朝天阁广场上金帜猎猎,幡旌摇曳;更有一千个侍婢擎一千盏宫灯肃立,照得此方夤夜亮如白昼![注②]

    皇太子裴宛业已穿戴好郁金冠带袍服,肃跪在阶下,等待皇帝起驾。

    然而朝天阁里,皇帝才刚睁眼。

    吃了丹丸,拿参汤漱了口,敬德皇帝尚有些眯瞪地望向窗外,慢声问:“几时了?这天都亮了。”

    太监忙回道:“回陛下,才了三更钟,外头卤簿已备齐,就等着大驾请发呢!”

    卤簿?大驾?喔,原来今儿是十月廿五,他过寿诞呐!敬德皇帝才回过神来,便张着手让太监更衣,又撺掇若水也去换了法衣,叫他一整天都随侍。[注③]

    “隆德海何在?进来!”

    一直侯在门外的隆德海应声进门,这位伺候了敬德三十多年的老臣朝皇帝行了个跪拜大礼,见皇帝正换衮服,不觉湿了眼睛。

    他有许久没见过皇帝穿戴这身炽金狻猊睥睨的衮服冠冕了。

    敬德皇帝扶他起来,笑笑:“你瞧瞧,朕又老了一岁!这人世间的规矩也稀奇得很,树越老越壮,人越老越衰,一年年生辰,一年年老去,如此可悲的事情为什么还要人巴巴地赶着来贺呢?”

    隆德海摇了摇头,“陛下千万别做此想,您福祚绵长,臣子们和四方来使都等着吃您的遐龄宴呢!”

    敬德皇帝摆摆手,撩起袍子一角,从御阶上走了下去。

    ……

    敬德皇帝升了辇,叫起在阶下肃跪的太子,和蔼笑道:“你身子弱,和父皇同乘一辇,岂不乐哉?”

    太子长揖,恭肃回道:“谢父皇厚爱,与君同辇于礼不合,请恕儿臣敬辞。”

    敬德皇帝轻轻颔首,冲隆德海道:“也罢了,咱们走快些,免得叫天街上那些老臣跪等许久!”

    ……

    敬德廿三年的万寿节,便从这迤逦大驾驶出紫极朝天阁的这一刻开始了。

    这是历朝延续了上千年的规矩,也是裴氏皇族写了几百页的礼部仪程,敬德皇帝就是在须弥座上瞌睡,都熟悉得不会出错。

    不过,据起居注记载,到底还是出了一个不太光彩的岔子——百官上表敬献时,德州州牧宇文延的贺文中有“君性恬澹,不慕富贵”一语,犯了先祖仁文皇帝裴庆澹的讳,叫翰林院典籍柳静言识出。

    皇帝大怒,当庭责杖宇文延八十,直得那六十来岁的州牧大人裤子见了血,亦叫一众才进了庙堂的新科进士们青白了脸。

    ……

    百官敬献完,便是四方使臣来贺。

    因是大雍皇帝五十岁整寿,周边大国家都派了使臣前来,轮到弥腊时,国主檀泷送上一枚苍玉,以示两国友好;又送上一份礼单,足写了三四折。敬德皇帝看了,频频点头。

    草原来的客人也送来了十分令人瞩目的礼物,狮子王图尹稚臣今年才十五岁,身材却已然魁梧健硕似及冠儿郎。

    他送给敬德皇帝的是一整张白狼皮。

    看着那血赤拉忽的畜生皮,皇帝陛下的胃里直犯堵,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是何意?

    且看群臣并无义愤之举,忙睇了一眼赐坐在御阶下的太子。

    太子见君父垂询,忙道:“塌它人视白狼为草原神兽,相传白狼神勇无匹,凡它出现的地方必然战争中止、灾厄消弭,所以塌它人永远不射杀白狼。所有的白狼皮都是自然老去的白狼经巫人之手制成,供奉在各部落王庭里。若有相赠,则有止战与臣服之意。”

    “止战与臣服?这个意头好!”敬德皇帝再也不犯呕了,直拍掌相庆!

    见父皇如此畅怀,裴宛又笑道:“咱们大雍已经有一百多年没收到过塌它人送来的白狼皮了,您是除了太|祖皇帝之后第二个得到它的人。”

    听儿子这么,敬德皇帝越发乐不可支,十分欢欣地收下这份礼物,且对这个“唯二”很是自得。

    ……

    待所有朝觐和拜谒都结束,水钟已经走过了申时。礼部官员导引着百官和使臣稍事歇息,鱼贯进入麒麟宫,“遐龄宴”开始了!

    *

    若在很久很久的后来,有人问路金喆,敬德廿三年的万寿节,您还记得吗?想必花白着头发的路金喆也会将眼睛睁得圆圆的,:“喔,记得。那是我头一次‘进宫’的日子……”

    起来,当年浣州行宫敕蓝花月夜、叛军逼上日新园,以及后来她不顾家人反对,一头扎进茫茫北境雪原,从此辗转多地……那么多惊心动魄的日夜,都是她无法泯灭的回忆。

    然而敬德廿三年的万寿节,却足够风平浪静,足够喜气洋洋,却奇异地同样在她生命中錾刻下了深深痕迹。

    尤其是当她逐着人流,缓缓走进那道宫墙时,她抬头望了望头上金顶——那道金顶,不似她心中所想、民间逸闻里的那般流光溢彩,反而瞧着是那样古朴,甚至带着些许破败的斑驳。

    高愈九丈的拱形金顶,九九之数的方形鎏金铜砖上錾刻着形态各异的狻猊。从那一双双睥睨天下的眼睛里迸射出来的,是一种来自古老的、隽永的、奢靡的、破败的傲慢,让初到此间的路金喆不禁停住了脚。

    它那么高,足以让任何一个巨人站在它脚下都形如一个孩子;它又那么厚重,几代王朝更迭,多少岁月沉淀,都化作这道金顶宫墙,使人站在这里,便心生敬畏,心生胆寒。

    ……

    遐龄宴摆在麒麟宫西北角的鹿鹤同春楼中,这楼是专供内廷宴饮之用,最多时可容纳三千人同宴。

    一楼大殿筑有须弥宝座,那是皇帝的御座;御座下便是一排排几案,届时文武大臣分列两方,与君同乐;女眷们则被导引着落座在二楼一个一个的梢间里,这些梢间不置门扉,只以轻纱帷幔遮挡,有同宴不同席之意。

    此刻尚未到申时,陛下正在兴泰殿接受百官朝觐,一楼除了行走的太监再也没有旁人。

    路家女眷依着导引入座,她们稍间里摆的都是圆桌而非几案。金喆发现自己所在的稍间位置特别好,欠欠身便能看清一楼御阶上的须弥座,整个大殿也有一大半尽收眼底。

    可是,满二楼总也有五六百名女眷,这么多人,可怎么找君辞?

    一向不关心外事的金蝶今日也不似往常,显得格外紧张,悄悄道:“喆喆,你瞧这间屋子里,只除了咱们,她们都是宗女、诰命,好生奇怪。”

    金喆惊诧地仔细看了看,果然这梢间里除了她们一家子,其他女眷要么戴着宗女王冠,要么穿着命妇霞帔——她光惦记着找君辞,竟把这么显眼的事儿给忽略了!

    显然在座其他女眷也已察觉,若有似无的目光纷纷扫到她们这桌,连一向心大的路老太太都被唬的抚了抚胸口。

    座中便有一位头发花白的老王妃,笑问身旁媳妇:那桌上是谁家人,怎么都是生头生脸的?世子妃也不知,还是同席一个伶俐命妇,认得刘氏,忙回是邺州转运使路大人的家眷。

    “可是路金麒路大人?”老王妃啧啧称赞道:“连我们王爷家下里也夸他一句好财神呢!”便不由分,请路老太太与她同席而坐。

    “这位老妹妹,你也过来坐,今儿是遐龄宴,咱们有年岁的人可以不用这么守规矩!”

    一通话,得满堂宗女诰命都笑着附和,称是。

    路老太太出身乡野,性格却飒爽,与刘氏稍一计议,便应了。姊妹俩相扶,把祖母扶到老王妃这处。

    “这是你的两个孙女?”老王妃眯着眼量,见这两个女孩儿姿容气韵全然不输满座宗女,不觉心里慨叹,因问道:“可曾许配了人家没有?”

    路老太太笑着摇头:“多谢王妃惦记,回您的话,姊妹俩尚且都待字闺中,都未曾许配人家。”

    老王妃笑道:“那是他们没福,回头让你家太太把两个姐儿的名帖给我,我与她们作保媒,可好?”

    路老太太一听,喜得合不拢嘴,正要答应下来,只听外头太监唱喏:“大公主驾到!——”

    一时所有寒暄都住,满座人纷纷起身肃立。

    裴甯一袭宫装,笑意盈盈进来,叫了一声免礼,让大家安坐。

    她身后跟着一位穿着异服,棕发雪肤的高挑姑娘,一双琥珀猫眼极为眼熟,与檀泷如出一辙,进门便滴溜溜四下环视,仿佛在寻找什么。

    众人心知她便是今日进宫祝寿的那位弥腊郡主了,檀泷的妹妹,纷纷道好致意。

    君辞朝众人行了个弥腊抚胸礼,然后看了一眼裴甯,见裴甯轻轻点头,她便乳燕投林似的,一头扎进路金喆的怀里,激动地道:“好喆喆,可想死我了!”

    满座女眷哗然,纷纷不动声色地望向这边。

    金喆却也顾不得这些,亦忙不迭把君辞拥在怀里,悄声道:“我也好想你,你进城那日我还跑去街上看了呢!”

    俩人都很激动,絮絮了会儿话,金喆便嗖了嗖嗓子,推拒着君辞,让她到主桌上去坐。

    君辞却道:“我偏和你同坐,我买通丁兆,他关照我,才把你放到这屋里的!你们大雍的规矩好生——”

    话还未完,从旁的金喆便掐了她一把,示意她噤声。君辞吐了吐舌头,腼腆一笑。

    主位上的裴甯很宽和,并未多加置喙,反而开始轮番与每桌寒暄。

    因在座都是亲戚,遐龄宴基本上算是皇家家宴,大公主起了这个头后,一时整个梢间便开始姑妈姨母的论起家常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