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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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还是想带老瞎子去看看那神婆,可到地方一听,那会看病的神婆已经去世。

    “早跟你了,别看那破病,这翻山越岭的,累得我哟……”

    老瞎子靠着墙,喘着气,眼皮一闭一张。

    他偶尔也会这样,换作平时歇一歇便好了,可这次不知为何,我心慌得要命,乃至听见自己发抖的声音。

    “你别吓我。”

    回应我的却是凶狠地一“呸”:“你在什么晦气话呢!我这是被你饿的!还不快去找点吃食!”

    他这会儿似乎又好起来了,我赶忙道:“好,你等着,我这就去找。”

    听这个村的乡长依附于布衣军吕成射,较其他村庄而言可谓肥得流油,时常召开布施。

    我跑得飞快,老远便见乡长门口拉了一列长队,皆是排队等馒头的。

    可老瞎子是等不得的。

    尽管不愿意承认,但这可怕的预感……昭然。

    心急如焚下,我一咬牙,冲至队伍最前,抓起一个馒头就要跑。

    “干什么的?!”

    厉呵随寒光逼来,我一时微愣。

    士兵?

    这里怎么会有士兵?

    然就在我顿步的瞬间,几个家仆冲了上来。

    棍棒砸在身上,发出阵阵闷响,我就皮糙肉厚,几顿都无妨。

    只是看着滚落的馒头,我突然想起了老瞎子奄奄的脸。

    这一刻,我不知从哪爆发出一股气力。

    惊呼声迭起,因为纵使四个大汉用木棍将我抵在地上,我仍旧叼起地上的馒头,如疯狗般挣了出去。

    “啊!”

    一声痛呼。

    混乱中我撞到了一人,可我没空停下。

    我用平生最快的速度狂奔,甚至感受不到自己的腿。

    但就在我把手伸向老瞎子的前一秒,一匹嘶鸣的马从侧方而来,健壮的前蹄高高昂起,冲我一脚。

    嘭!

    身子倒飞,后脑磕在石板上,头脑嗡嗡一片。

    “带回去,给乡长处置。”

    一股力道拖着身体往回,所见一片重影。

    我看见老瞎子依旧靠着墙,在错乱的视线里晃来晃去。

    “放……手!”

    我咽下喉间翻涌的甜腥,一面于锁套下挣扎,一面狠狠瞪着抓我那人。

    那人却不看我,只望着墙那边皱眉,道。

    “又死了一个。”

    我一僵,再不动了。

    抓我的人依旧没看我一眼。

    他只挪了挪下巴,招呼边上:“快丢去乱葬岗,莫要生出瘟疫。”

    于是,那个干瘪的人影被扔上板车,盖了草席。

    车轱辘一压,碾过那掉地的脏兮兮馒头,粉碎。

    大脑空白。

    好似失魂。

    直到被推搡着下跪,我才在呵斥声中抬首。

    “你可知罪?!”

    乡长一脸怒气,边上坐着个捂腿抽噎的白脸。

    我这才明白,为何这群人要为一个抢馒头的乞丐大动干戈。

    原来我方才撞倒的不是别人,而是乡长的儿子。非但如此,乡长的儿子还因我这一撞,生生摔折了腿。

    “我儿原本应邀入伍,是要为吕大王征战四方的!可你……!”

    乡长沉痛颤指。

    “你竟让我儿成了残废,断送了我儿的前程!儿啊——”

    “爹——”

    这对父子嚎了又嚎,仿佛要让全村听见,而我低下头,看着黑漆漆的地面发呆。

    “我怕是要死啦,你可得有个底啊。”

    “生死无常,也就那样。”

    老瞎子早知自己活不久,我也清楚得很。

    彼时,我虽心里难受,但还能“嗯”。

    可当这一天真的到来。

    空。

    静。

    像梦。

    恍恍惚惚中,我听见吱呀门响,乡长父子的哭嚎戛然而止,一记阴沉的人声从头顶响起。

    “祁乡长,好大的架势。大王是看得起你,才给你们一家建功立业的机会。”

    那祁乡长忙回:“大王的赏识,我自然是感激涕零,可您看,眼下这确实……”

    “折了腿没关系,虽不能亲自仗,但还可以做个军师。”

    那声音冷冷。

    “祁乡长,你的心思我瞧得出来。爱子之心,人皆有之,但如今军中缺人,就要有舍我而入大我的觉悟。”

    那语气一转,意味深长。

    “更别提有传闻称,你瞒着大王和城里的势力勾结。”

    “我言已至此,乡长若再要‘不’,就休怪我如实禀报了。”

    “……”

    “对了。”

    那双脚刚要从我身边走过,却又一顿。

    “明日你儿子入伍时,也带上这个家仆吧,这子虽是演戏,但确有几番力气。”

    我这才知道,为何先前乡长门前会站着士兵,原来他们是想逼儿子入伍做质,让老子好好听话。

    显然,祁乡长不愿将儿子送入虎口,于是想借我弄出的骚乱,将儿子的腿当众“摔断”。

    而那人看穿了祁乡长的把戏,却误以为我是演戏的家仆,没料到我竟是个偶然。

    “爹,我不想入伍,我不想……”

    那人走后,屋内再度响起哭声。

    我抬头,见祁乡长轻抚儿子的背,一声不吭。

    好一会,他将所有家仆都喊了进来。

    “你们谁愿同我儿入伍,赏黄金一箱!”

    他一次又一次地嚷,将那黄金从一箱升至三箱,然家仆们仍是无人吱声,脑门低得贴在地上。

    谁都不是傻子,谁都知道军中无高低贵贱,只有活人和死人。

    乱世之中,钱财本就没有馒头顶用,更无法与性命相较。

    于是祁乡长终究叹气苦笑,挥散了众人。

    “爹……这可怎么办呐……”

    那白脸还在嘤嘤,我开口:“老爷,我有个提议。”

    “你怎么还在?”

    祁乡长吓了一跳,这才注意到我还没走。

    我起身,道:“我吃苦耐劳,能能跑,陪祁少爷当个兵应当……”

    “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只要你能照应我儿子!”

    没等我完,祁乡长便眼睛发亮。

    我顿了下:“今日午时,有具双目腐烂的尸体运去了乱葬岗。只要您派人将尸体收回,好好埋,立个坟,就成。”

    “好!”

    祁乡长立即挥手喊人,毕竟我这要求怎么看都很低,即便今后我未信守承诺,那他也不亏。

    就这样,祁乡长出动全体家仆,在山里风风火火地修了个漂亮坟。

    不知情的人见了,还以为底下埋着什么权贵高人。

    殊不知那里只躺了个又老又丑的瞎子,冰冰冷冷。

    立碑时我琢磨半晌,也没想好刻个什么高大上的名字。

    来我与他一同流浪了十一载,他从未告诉我自己姓甚名甚。

    “名字?名字顶什么用!我们这群人每分每秒都可能暴毙!有谁会在乎你叫狗子还是狗蛋!”

    老瞎子曾这样,我觉得此话有理,往后便不再问了。

    可他自己无名无姓,不在乎名姓,却执意要给我取个名字。

    “红是红红火火的意思!叫红好得很!”

    此刻,话音于耳畔回响。

    正对着我的,则是空白的碑。

    这之后,家仆喊我去吃晚饭,是祁乡长安排的践行。

    院内一张圆桌,摆着只大烧鸡,一盘炒腊肠,还有一大锅白米饭。

    吃罢,夜色已深。

    我回到那空白的碑前,在坟头插上带来的鸡腿。

    “这个比土豆好。”

    话落的瞬间,嗓子一堵。

    于是嚎啕大哭从山中传出,响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