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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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大早,军队如期而至。

    入伍的村民排成一列,个个像是焉了的茄子,尤其排我前头的乡长儿子,哭得是梨花带雨。

    “为何上天要这般对我……”

    他嘴唇颤抖,“断腿”上的绷条已经撕了去。

    我听那当兵的和他确认信息,才知他叫“祁思远”,今年十六。

    我作为他的家仆,就此被乡长慷慨赐姓,从“红”变成了“祁红”。

    按手印时,祁思远身子一晃,近乎昏了过去,好在我虽比他,但气力十足,便稳稳地扶了他一把。

    “谢谢。”

    祁思远不仅没被我这张脸吓到,还很懂礼貌。

    然而,我刚对他评价提升,就见他掏出条粉色手绢嘤嘤擦泪,旋即又不知从哪掏出个镜子,往脸上扑粉补妆。

    “……”富家少爷是不是都这样?

    我不太清楚。

    “名字?”

    轮到我时,那当兵的问。

    “……祁红。”

    “多大了?”

    “十……十六。”

    “你当我瞎啊!十六减六还差不多!这是谁家的矮子?!”

    当兵的怒叫家长,我听见那声“矮子”火气腾地窜上。

    没有人可以叫我矮子!

    我生平最讨厌的就是个词!

    然而没等我发怒,远远瞧见的祁乡长遣人挡在我前边,怒塞三包银两后,又将大包行李压在我肩上,以物理途径压火。

    待所有人画完押,军队带着便这批新入伍的士兵离村。

    祁思远一步三回头,我也回首去望那座坟。

    恍惚间,我看见瞎子就站在山头上,这老东西嘴巴一张一合,让我“别回头,快滚”。

    于是我攥拳。

    松开。

    然后再没有回头。

    队伍方行了二里,祁思远就开始喊腿疼。

    “哎哟哟!真是活遭罪!还要走多远啊?”

    他找到领头的兵爷,从我背上的大包裹里抽出几个银元。

    那兵爷接过银元盘了盘,道:“从此地到漳州……约莫一百五十公里吧。”

    祁思远“啊”地尖叫:“难道我们要这样一直走着去,连马车都没有?”

    “不想走路倒也有办法,只是——”

    兵爷眯起眼,拖长了声,祁思远当即又从我背后一抽,自此获得了坐板车的贵宾待遇。

    待集体吃饭,这位娇滴滴的少爷又对锅里的“猪食”倍感嫌弃,从我背后抽出几片高贵的牛肉干。

    而到了夜间,他又拿出几叠衣物铺床,翌日也不将其带走,是嫌脏。

    就这样,路途还未过半,算上贿赂云云,祁乡长托付给我的大包裹便已缩水成了布囊。

    我减负,祁思远则脸煞白:“怎的消耗得如此之快,接下来的日子……岂不是要我死!”

    他得凄厉至极,搞得我真以为他要寻死。

    结果他只绝食了两日,便欢快地扒拉起“猪食”。

    “真香!”

    他发出赞赏,我亦端起破碗,将碗底残渣舔得干干净净,想着这当兵似乎也不赖。

    从前我有一顿没一顿,可现在一日三餐,大家排排坐,各吃各饭。也不知为何旁人都不愿入伍,视其为祸水猛兽。

    我的这番不解,在到达漳州后彻底明了。

    “人都死哪去了?!快他妈顶上去!!”

    “冲冲冲!都给老子冲!”

    我们都是新兵,从未过仗,祁思远甚至慌得拿反了枪。

    可没人教我们怎么做,他们只是用刀尖抵着我们的后背,将我们推入修罗场。

    马的嘶鸣,人的吼叫,有血溅在我的脸上。

    我看见祁思远头上悬着一把刀,于是我拔出插在地上的矛。

    噗嗤一声,那人胸口被矛洞穿,身子栽倒。

    那柄大刀擦着祁思远的头发滑落,而祁思远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他刚好能装尸体,我便不再去管,只就地一滚,躲过乱枪。

    在流民堆里长大,我摸爬滚了十一年,如今只不过拿了把刀。

    我见过病死的、被死的、饿极了吃土噎死的……

    老的、少的、尚在襁褓的……

    因此,许是见惯了的缘故,当号角响起,士兵欢呼时,我满手猩红。

    “你、你怎么能……”

    有胆的见我这副模样,哇地吐了一地。

    “我不动手,等别人杀?”

    我想走,视线却是一晃。

    直到这一刻,疼痛才通过神经传入大脑,密密麻麻。

    我并非七进七出的战神。

    这遍身的血淋不只来自敌人,更多的,源于我自己。

    扑通。

    两眼一黑,意识全无。

    不知过了多久,转醒。

    “哎呀呀!终于醒了!我还以为……”

    祁思远的脸出现在眼前,其眼角高兴得溢出了泪花。

    “……我晕了多久?”我问。

    “没事没事,多躺会儿也关系。”祁思远扯布给我包扎,“我们现在要去盐城,还有几天的路。”

    仗便是无从安定,昨日向东,今日向西,何况我们这批是标准的炮灰兵,任凭使唤而已。

    正想着,身下一个晃动,板车似乎压到了什么东西。

    我往下一瞧,见一具尸体。

    环顾四下,先前的百人队列眼下只剩二十七八。

    这二十七八人皆灰头土脸,身上挂彩,有伤的重的才走几步,便倒了,再没起来。

    我忽然察觉到不对劲,侧首:“你银两不是散完了吗?怎么还有车坐?还有这绷带和药,哪来的?”

    我问祁思远,他支支吾吾,没个所以然。

    我瞥了眼他试图藏进袖子的手,果不其然,少了那块碧玉扳指。

    这块扳指,纵使他没了银两,浑身上下典当了个遍,却始终没碰。

    我想起离开村子前,祁乡长往他手指上套了一物,是“家传的护身符”。

    “你救我一命,这是应该的。”

    祁思远察觉到我的目光,害羞地笑了笑,而我将手放在他肩上。

    “今后,你由我罩。”

    我本就有带拖油瓶的经验,且吸取了曾经的教训,认真履行,寸步不离。

    几场乱战下来,祁思远仅仅掉了几根头发,我则愈发皮糙肉厚。

    很快,“矮子杀胚”和“矮子杀胚身边的废物白脸”人尽皆知。

    当我得知自己有这种外号,当即青筋直跳,逮住一人。

    “把矮子去掉!”

    此后,我和祁思远的外号便变成了“杀胚”和“杀胚身边的废物白脸”。

    两年后,我们这群饱经磨练的肉盾终于地位提升,被并入十七连四十九班,有了常驻的营地。

    届时,我因勇猛无畏被领头的朱百长大加赞赏,常常勾肩搭背地和我称兄道弟。

    而祁思远虽仗无能,但好在会缝缝补补,又有我关照,因而也过得不赖。

    “红,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

    一天夜里,祁思远凑了过来,扭捏不已:“你觉得,我和女孩子相比还差了什么?”

    我沉默半晌:“你没差,你多根把。”

    祁思远再度扭了扭身子:“那……以你一个女孩子的角度来看,你觉得我有女人味吗?”

    这两年里,他常帮我包扎伤口,因而知道我的性别,时常逮住我问一些“姐妹问题”。

    可我这光着膀子都看不出性别的,似乎不出什么有用的提议。

    因此,我憋出句“还行”。

    祁思远得到鼓励,脸上几分羞腼:“我今天新买了槐花做的脂粉,好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