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7 章
记忆会失去, 感觉却残存。
就如剑客纵使忘了自己是剑客,持剑的刹那仍会不由自主地挥出一道剑光。
就如曾经触碰过花,那份柔软怎会遗忘?
黑暗中, 我明明看不见, 却还是闭上眼, 叹。
“点灯。”
然后我睁眼,看见万千烛火摇曳生辉,铺开满室灯华烂漫。
这之中, 那被描摹的五官染上柔和暖色, 眸底潋滟烛光与破碎的可怜。
“别砍我了。”
唇启, 指尖近乎陷入那气息。
厌烦?
憎恶?
似乎没有。
不得不,半个月的默默藏身, 此时此刻的柔光映衬……是花了心思的布局。
从宁神的茶水, 到安神的檀香,总之这会儿,我确实控制住了杀意。
所以我抽手,淡淡:“尽量。”
可姬少辛对这效果很不满意。
于是十二月底, 风雪凛冽,西殿门口聚集车队人马, 迎他来到鞍前。
“极寒之时, 大兴安岭龙脉沉眠, 会凝结‘蜃晶’。”
“点燃‘蜃晶’,随其芳香入梦,据,甚至能忆起前尘。”
那雪袍因风微摆, 墨发飘起几缕, 远观遗世清绝, 近看便见那灵眸一眨。
“我要去找找看。”
他得轻巧,我却瞥见侍从背上的精弓砍刀,以及一名不久前我恰巧在西殿门口撞见的武官。而这武官,是晋国公那派的人。
赵王常年在外征战,晋国公便蠢蠢欲动。
此前诸葛居士与他互为牵制,倒也相安无事,但现在多了个先皇之子。
无疑,这队伍除去驶入大兴安岭寻找蜃晶,还会驶向天庆城以东的凛冬县,晋国公府所在。
因此我:“大兴安岭路险,安全为重,不急。”
急什么?
回来慢点。
和晋国公多聊几句,最好相谈甚欢到一起过个年。
别的暂且不论,那封十月份就递交的信到现在还石沉大海,令人不悦。
兴许是有姬少辛作参照,使我显得分外“老实”,才给了对方我“更好话”的错觉。
不过,有人唱黑脸,就要有人唱红脸,我也不介意顺着这错觉。
所以上回西殿设宴,诸葛居士脸色难看,我一声不吭地同他下完棋,隔日就以研习书法之名找上姬少辛。
“赵王殿下和丞相大人愿施援手,当恩重如山。”
我这话时中气十足,甚至哐当拍桌,门外的眼线应当听得一清二楚。
不过他们没看见我于宣纸上落笔,写了个“继续”。
眼下话落,跟前的人发出幽幽叹息:“你从前还要更关心我一些的。”
“……”
念及他确实为我做了不少事,我将自己身上的暗器搜了一兜,一递。
“可以防身。”
姬少辛很开心。
马蹄声便夹杂了马背上哼起的轻快调。
而我目送车队于风雪中渐远,冲身旁的侍女道:“去薛夫人那里。”
琴棋书画,我已经学到了画。
待墨点山川菱角,女子的笑声从肩后响起:“花鸟山石够意思了,还差人物。”
我于是画起了仕女与文人,然薛夫人一张张看罢,又逐一放下:“模子倒是没问题,不过……”
“这画上仕女摇扇扑荧,活泼娇俏,却不讨人喜欢。”
顺其所指,又闻其音。
“倘若画师自己都对笔下人无情,那画中人又要如何令观者动心?”
我闻言深思,又听薛夫人道:“你可曾见过使人一眼惊艳的画像?”
似乎见过。
三年前,大兴城郊西苑,我刚从石老那回来,得知自己多年来的审美兴许无误,故而激动。
反复过后,画成。
可我总觉得那不是我,因为那画像太美,惊心动魄。
“画中人之所以惊绝画外,有姿容昳丽,有画技淋漓,但最关键之处。”
“是画师深情。”
女声入耳。
此刻,檐上冰凌滴落雪水,坠入盛水的瓷缸中,滴答,惊起圈圈涟漪。
深情定然不是一日一时,而是长年累月,一点一滴,蓄满,蓄溢。
他是何时开始对我有意的?
我想,他兴许自己都不知道。所以彼时落下最后一笔,他才会看着自己作的画,一愣。
滴答。
又一滴雪水。
阳光透过冰凌折射,恍惚炫目。
一月,天晴的日子愈发稀少,多风雪交加。
不过东殿并不冷,甚至可以在室内只着春衫,这归因于诸葛居士的发明创造。
此人不仅发明了用于战场的“木马流车”,还针对北境凛冬,鼓捣出了“地热”。
这地热简而言之,就是在地板下铺设管道,由柴房源源不断地供送热水。像是寝宫、待客厅……都设了此类地热。
不过我依旧觉得很不对劲,因为薛夫人今日令我穿的衣服,着实……单薄。
这领口约莫轻轻一带,就得滑露出整个肩膀。
结合这前路是申弥宫用以接待私客的长宵居,便是心中有底。
是上回我出宫散心,杵在边上给我介绍了一路北境人文的年轻御史?
还是上上次宫中设宴,目光就没在我身上挪开过的镇北少将军?
其实我很诧异,我都没和这群人过几句话,他们怎么会对我有意?
有一日,我向薛夫人询问如何退回锦缎珠玉最合礼仪,并流露出对此的狐疑。而薛夫人听罢,拿巴掌恨铁不成钢地拍了拍我的脸颊。
“照照镜子。”
我照了,顿了顿:“感觉有些轻易。”
薛夫人严肃点头:“不错,所以你千万不能看上他们。”
我自是不会的,毕竟我当前意在万里之外的天麓宫,这种事日后再议。
可寄人篱下,这长宵居不得不去。
北境的夜长而深,傍晚便已漆黑一片。入目长廊提灯盏盏,隐约照亮风雪飘摇。
门开,室内温暖倾泻而出。
这会儿主客皆未至,室内尚只有几个待命的侍女。一扇藕色屏风伫立正中,我被领至屏风背后,见坐垫,香炉,以及一架古琴。
“先生,曲目由您。”
侍女从旁示意,行礼后退去屏风之外,只在屏风上留下一道模糊人影。
我便抚琴,一面思忖对方来历。
不时,门外响起歉然的人声。
“实在有失远迎,最近女真频频异动,殿下在赤川卡口脱不开身。”
这是诸葛居士的声音。
指尖撩弦,女真异动我虽听过,但连赵王都被其拖住,不免出乎意料。
一年前鹅毛大雪,女真大败。
那被丢出来的“新大汗”明明瑟瑟发抖,现在看来,约莫是一场伪装。
心中微凛,却闻一记清朗的少年音。
“赤川卡口,我也曾战过。”
叮——
琴音顿错。
我立即振袖转场,顺势回拨清越,掩住心头骇浪。
而屏风外吱呀门开,侍女柔声行礼,主客窸窣入座,酒水潺潺入盏。
交谈声入耳,原是幽州节度使与诸葛居士熟识,便转告了那“同意归顺文王”的暗示。
“从幽州到申弥宫可谓旅途劳累,今日便不论公事,先就着这琴音,喝喝酒,聊聊天吧。”
诸葛居士似是饮了口酒,此刻长吁。
“想来我正当十七时还在鸡窝里掏蛋,这么一比……不及啊不及。”
客座的人影发出轻笑:“侥幸而已。”
透过屏风模糊,那人似也抬了下盏,一饮。
“我年轻气盛,若非有人从旁劝引,又以命相护,一次一次。独我一人,不成气候。”
“哦?”诸葛居士的声音含着莫名意味,“裴将军所指,是同僚还是佳人?”
酒水哗啦入盏,客座的人影又是一饮:“远胜。”
滴答。
不知为何,我清晰地听见消融的雪水从檐上滑落,坠入涟漪的声音。
在这微荡之中,我又想起了那幅画,想起我陷入回忆时听见女子带着笑意的声音
——深情。
脑中不由浮现过往。
于是琴声并未出错,只是不由自主地放缓,流淌着似梦般朦胧的心绪。
而屏风外,诸葛居士语气好奇:“那人既对你如此重要,怎未同你一起?”
回答此言的是一声又一声的酒水哗啦,最终,客座的人影哐地拍桌,把倒酒的侍女吓得惊“啊”。
“太慢!我自己倒!”
那原本清朗的少年音不知是不是因为喝多,显出低沉喑哑。
无疑,那信压根就没寄到他手上。
而他此刻的反应,正是诸葛居士乐见的。
“抱歉,是我失言。”
于是主座上的人影发出哀叹,挥散了一屋子侍从,自己也从座上起身。
“长宵居侍从随叫随到,这窖藏的三生酿极烈,兴许能使人一醉解千愁。”
灯光只留了几盏,门就此掩去。
可琴声未歇。
室内烛光偏昏,围客座摇曳。
透过屏风,我看着那模糊人影一杯又一杯,闻得琉璃盏叮当落地,终是开口。
“别喝了。”
我拿手按住余颤的弦,见屏风上映出的人影一僵,不由叹了口气。
到底是合了诸葛居士的意。
可既然身在申弥宫,就算今日不吱声,明日也总会被刻意引去遇见。
哪知一阵悄然过后,那屏风外的人影继续将酒杯捡了起来,且念念有词。
“真是醉了,居然听见了祁红的声音……”
我:“……”
屏风上,人影得了酒杯,又倾倒酒水哗啦。
我立即起身走了出去,一把拦住那只手:“你酒量再好,也不能这么喝。”
那人便不动了。
我趁机夺了那酒杯,忽闻一声怔怔:“原来我不是醉了,是在做梦。”
我:“……”
我本想喊人端碗醒酒汤过来,然话语尚未出口,便被堵住。
一愣,后惊。
我下意识想要撤离,可他不容我走,用手按着我的后脑。
假如换成别人,我定然一拳教他做人,但这是裴铮。
于是一顿推搡,我没使全力,而他兴许是受酒精影响,身子往前一倾。
嘭!
后背生疼,我忍不住倒吸凉气。
那好不容易摆脱的灼热气息却再度覆来,竟就着这一线空隙闯了进去。
浓烈的酒味顿时充斥口腔。
凶猛霸道。
无处可逃。
我决定使用拳头,可那炽热于此时主动撤开。然后,一滴冷光由上坠下,落在我脸上,冰凉。
我的拳头当场僵住。
而那冷光又坠落一滴,伴随喑哑声音。
“是我没用。”
“我护不住你,救不了你。”
“甚至都找不到你的尸体。”
他还是觉得我死了,没意识到所见真实。
不过我此刻根本无心在意这个,因为那滴分明落在脸上的冰凉,直直砸中心口,砸得我发懵。
我从没见过裴铮这样。
近三年形影不离,那眉眼从来都是肆意飞扬,如今怎么会如此压抑悲怆?
“对不起,祁红。”
颤音浸满浓重伤痛,侧脸被掌心贴住。
噢。
是因为我。
因为他将我视作并肩而行的挚友,又对我怀着年少时的赤子心动。
因为他两次失去我,失去对他而言远胜同僚与佳人,意义非凡的我。
此时的我仿佛一个傻子,讷讷地给自己回复一个毫无争议的答案,又讷讷地予他回应。
“裴铮。”
我喊得明明极轻,乃至我自己都听不清。可声音从喉间溢出的刹那,酸涩就此找到了突破口。
于是宣泄而出。
眼眶骤热。
我是被抽走了对他的喜欢,但他对我这般情深义重,我怎会不感动?
我是看着他一点点成长的人,眼下见他这般痛苦难过,我怎会不心痛?
而他又何尝不是我最想守护的珍重?
“裴铮。”
我又喊他,虽声音发堵,但能听清了。
那被酒精熏染的迷离因此荡开一丝清明,一时间茫然不知所措。
我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想拭去那滴悬而未落的泪光,却察觉到胳膊一紧。
撕拉。
本就轻薄的纱衣瞬间整片敞开,原来裴铮的手刚好撑在我的肩袖上。
我当即试图补救,手却在情急中碰到了边上的酒壶。
于是酒壶倾倒,壶口落在我锁骨附近,液体顺流而下,给肌肤添上诱人水色,又被烛光熏染暧昧。
那眼底本已恢复一线清醒,此刻陡然浸染深暗。
我心里咯噔一下,便闻他道:“原是春、梦。”
灼热。
滚烫。
从被水色湿润的锁骨开始。
推喊无果,我狠下心拿起酒壶,不料那吻恰好吸吮敏感,一阵极致的酥麻软化全身。
“唔……”
寸寸颤栗,而攻势愈烈。
“不行。”
我听见自己微喘,看见那只手撩起这身薄纱裙摆,泄出雪白似玉。
我已经寻回了力道,倘若他再继续,我是会一酒壶砸在他后脑勺上的。
可他停了。
“……裴铮?”
我推了推那埋首我胸前的人,无应。
撑着手坐起一看,果见那双眸闭阖,醉酒酡红,真真正正地做起了梦。
看来那三生酿确实烈极,后劲竟能压倒情、欲。
挺好。
我长长地舒了口气,地上传来带着哽咽的轻喃:“祁红……”
“……”
视线里,那泛红的眼角尚蓄着晶莹,手则仿佛要抓住什么东西,于梦中竭力。
又开始了。
这揪心。
我捂住胸口,静坐,却并未好转。直至我抱起地上的人,令其枕在怀里。
“祁红……”
“嗯。”
“祁红……”
“嗯。”
他喊了我几遍,我就应了几遍。
他最终呼吸平稳,而我正要拭去那眼角泪滴,可就在这时,嘭的巨响。
有人破门。
我动作一滞,侧首。
月光倾泻,冷风裹挟飞雪,呼啸着涌入室内。
人影伫立其中,墨发和肩头皆落满碎雪,纤瘦的身形被风雪掠过萧瑟,幽冷无尽。
“嘶嘶……”
一条乌蛇在门槛边探头。
这蛇我去哪跟哪,先前攀在梁上听我弹琴,不知是何时溜出去报的信。
当然,它主人恰巧回来,也是十分戏剧。
作者有话:
只有裴铮睡得着的世界,达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