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9 章
我是被侍女摇醒的, 不然我还能再睡一会儿。
“祁主!祁主奴婢拼死也得把您喊起来!您要再不醒整个申弥宫都塌了!”
什么……塌了?
她在什么?
摇晃的视线中,我看见一张近乎急哭的脸。
头微痛,坐起扶额, 环顾。
此处并非我的听雪宫, 我意识尚有些迷糊, 便问伏在床边的人影:“这是哪?”
侍女答:“是青冥宫。”
“……”西殿青冥宫,姬少辛的寝宫。
昨夜残留的记忆蒙着温泉水汽,我拉开衣领, 只见玉色肌肤上红紫交错, 布满吻咬、痕迹。
尽管我很了解姬少辛, 知道他没做别的,但这也足够令脸上升起滚烫。
床边的侍女则是发出惊呼, 旋即紧紧捂眼, 脸通红通红:“奴婢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看见!”
“……你是怎么寻到我的?”
虽床是别人的床,但这侍女确是听雪宫的贴身应侍,唤名冬樱。
不料我这么一问,那捂眼的手当即放下, 露出一脸欲哭无泪。
“所以奴婢才拼死喊您起来啊!”
原来纵使是极烈的三生酿,裴铮也只是因此醉了上半夜, 下半夜就开始找人了。
确切地不是找, 而是要。
因为据冬樱, 彼时诸葛居士披着袍子推门一看,雪夜凛冽下,殿前三千裴家死仕,同逼宫无异。
“侍卫大哥告诉我, 丞相大人与那裴将军本已谈洽, 人都给挥散了, 但是……”
冬樱压低声音。
“世子殿下忽然来了!”
“……”姬少辛的真实身份唯上层几只老狐狸知晓,如晋国公、掌事卿等,对外则是赵王养子,赵国世子。
“丞相大人好歹,殿前倒是无事,可那两人扭头就在常霜廊起来了!”
冬樱攥着袖口震声。
“从丑时到巳时,从常霜廊到得月楼,烧了整个御花园,塌了坤宁宫的六堵墙!”
“……”
烧花园的应是裴铮,因为姬少辛用蛊,他得拿火克。
塌墙的应是姬少辛,毕竟那些虫子若倾巢而出,不可谓破坏力十足。
“丞相大人喊奴婢带您过去,可奴婢寻遍东殿都没见您,便折返汇报。”
到此处,冬樱叹了口气。
“那会儿本已经没在了,那裴将军却听见奴婢‘找不到’,就质问世子殿下人在哪,然后世子殿下……”
——在我床上。
冬樱的声音是压低的,脸也再度羞红。
而我仿佛能看见姬少辛这话时笑得有多灿烂,以及裴铮听见这话之后场面有多一发不可收拾。
“丞相大人的天机阁就这么被他们掀了!那么多书架子哗啦全扬了!”
冬樱一边着,一边拿来外袍。
我顾不上梳理,披上就是快步。
因为上回诸葛居士邀我下棋时还提过,天机阁存着他最宝贝的收藏,上百孤本真迹皆贴以精致封皮,平日不容半点灰尘沾上。
待我随冬樱赶到现场,站在人群外的布衣居士正满面乌青地掐着羽扇。
侍卫是来了的,且围了一圈。
然两个干架的都身份不一般,众人便犹犹豫豫,只敢杵在周边。
“万分抱歉。”
我先给诸葛居士赔礼,虽那脸依旧黑得像要滴雨。而后,我走向一个侍卫。
“借刀一用,再借过一下。”
于是寒光骤然飞出,在空中几个回旋,噌的嵌进地里,以刀锋分割战场。
两边人影就此一滞,近乎同一时间投来目光。
而我逐一扫视残破的木梁,如遭海啸般的书页狼藉,按住青筋直跳的额角。
“你们有什么想的?”
在别人的地盘上闹成这副样子!
荒谬至极!
我气极反笑,左右人影不敢吱声,讪讪收笛子收枪,又心翼翼地朝我过来。
“对不起……”
“我错了……”
这做派一个可怜兮兮,一个焉头巴脑。
我呼出一口气,抱臂:“给丞相道歉,将毁了的园林墙阁收拾,翻新。在此之前,都不准出现在我面前。”
就这样,我渡过了平静的十四天,然后在第十四日当夜被爬了墙。
白天我亲自登门,将最后一批绫罗珠玉退还给了御史府。
下人搬送玄箱,温润文雅的青年黯然神伤:“祁姑娘可是……已心有所属?”
我头一次这么支吾:“算……是吧……”
算吗?
这是不是不合常理?
我很纠结。
音律能排解舒心,于是我回去之后先去了薛夫人那里练琴,直至天灰转黑。
撑伞归宫,风夹杂飞雪在伞面上,碎响凌乱。
我注意到今夜的东殿有些古怪,譬如,往常巡逻的侍卫都不见了人影。
心中隐约答案,我刻意开窗榄。没多久,墙头果然攀上一只手。
然雪水滑,夜里视线不佳,墙头下方便传出嘭的闷声。
这会儿风雪稍歇,我便径直过去,见那处恰好积了堆大雪包,眼下则已砸出一个人形。
那人站在边上,悻悻拍落衣服上的雪,从头到靴皆是狼狈。
我轻轻一笑,上前抬手,他便动作一止,由我帮他拂去身上的碎雪。
记得十四岁初遇时,他还没比我高多少,近三年却逐年拔高。
眼下我下意识踮脚,他立即弯腰低头。
就此,我顺利拂去那发梢上的雪,却也对上那俊逸轩朗的眉眼。
心中一跳。
脸上起烫。
然那似星的眸光一直在我,灼灼而深深。
此间雪停,四下悄然,我听见自己无比清晰的心跳和嗫嚅:“好了。”
差不多弄干净了。
我想收手,却没能收回。
那攥手的掌心滚烫,随一声无比郑重。
“祁红,跟我走吧。”
这就是侍卫不在的原因。
沉寂的冬夜里,裴家死仕已备好车马,通离宫线路,正待人临。
这一刻,我思绪百转,但终是摇头:“我不能走。”
既然入局,岂是那么容易可以脱身?
丢了棋的诸葛居士会被惹恼。
被违约的蚩无方会勃然大怒。
这带不来安宁,只祸及更多。
解释过后,裴铮无言良久,忽道:“你是不是对我很失望?”
“怎么会?”
我脱口而出,因那垂头丧气心中一疼,连忙捧住那脸,仰首看他。
“明年四月,我应当能进天麓宫。”
“届时,我还等着与你里应外合呢。”
我额外认真,跟前便发出略带别扭的嘀咕:“这我也知道,就是……”
他不继续了,而后眼底一定,踌躇傲气。
“算了!反正赢的肯定是我!”
裴铮就是这样。
他会低落,会挫败,但永远会在下一秒重燃。赤子之心,飞扬炽亮。
我就是这样被这光芒夺目,才挪不开视线的。
然飘飞的绒影从眼中掠过——雪只歇了一会儿,此时又开始下了。
“进去话吧,天寒。”
我正要拉上兜帽,一袭宽厚的袍子却已从头盖来。
“也是,不能冻着。”
那手掖着袍子的一角,臂膀圈揽着我的肩,将我与其紧挨一块,同挤袍下。
体温极暖。
自袍子上,更自他身上。
那热度仿佛一团火,将我紧拥其中不容逃,烧得我脸上烫得惊人。
我想起居庸城那晚,他拉我去楼顶表白,我也是这般心口乱跳。
而一进室内,烛光照亮。
那袍子就此掀去,圈着我的臂膀却没撤。
那手抵在柱上,气息压来。
“我刚才就想问了。”
“你在对我脸红,是不是?”
轰——
有什么东西炸了。
我这会儿堪称精神错乱,一把捂住那双眼睛,听见自己声音微颤。
“不要看。”
然裴铮硬气:“我就要看。”
他掰了我的手,然后反握。
“我这么久没看,今夜就要看个够。”
十指相扣。
我深呼吸平复心跳,跟前的气息再度压近几分,视线似火:“还会奇怪吗?”
他意指南境关口那时,虽久别重逢,但我因失了心动,便对他的亲昵有些不自在。
可眼下,我被脸上烫意热得头脑昏涨,半晌才憋出一句:“不会。”
那抵着柱子的手便放了下来,板着我的脸。
“那这样应当也不奇怪。”
“等一下!”
我当然知道他要做什么,于是立即抢先用另一只手捂了他的嘴。
尽管如此,那吻依旧落在我掌心,烫极。
“你不问问为什么吗?”
我慌忙抽手,裴铮义正言辞:“当然是因为我魅力非凡,无论几次都能重新令你喜欢。”
我:“……”
蜃晶一事,看来姬少辛确实是没告诉他。
所以我边边趁机摆脱围困,并朝那躲在帘后念了半天“奴婢什么都没看见”的侍女道。
“冬樱,煎茶。”
冬樱如获大赦地出去了。
裴铮却在听完蜃晶相关后沉默半晌,忽然暴言:“我有些断片,那天晚上我到底……”
“没有!”好容易散去的脸上热度,这会儿又因忆起那场酒后旖旎腾地上涌。
然而裴铮继续暴言:“那之后他对你做……”
“没有!”
气血上涌直接乘以二,以致我嘭的一拳,给红木桌面砸出了两道裂缝。
旋即,比捶桌更大的一声“嘭”乍响。
门开的刹那,幢幢人影踏月色鱼贯而入,纷纷高喊“保护祁主”“捉拿歹人”,场面顿时一片混乱。
“你妈的!给老子等着!”
裴铮的破口大骂愈来愈远,进门的人影则对那些粗鄙之语宛若未闻,径直走到我跟前。
“好危险啊,祁红。”
他放下兜帽,叹气。
“三更半夜,东殿侍卫不见人影,玄武门又有一批奇怪的人马,我都在想要不要汇报给丞相。”
“嘶嘶……”
一条乌蛇在门口探头,显然又是它在精准报信。
而跟前之人应是火速过来的,眼下胸口起伏,轻喘,墨发被风吹得微乱。
有些可怜,目光还幽怨得很。
我觉得有些好笑,伸手为他顺了顺几缕乱发,声音不自觉地柔下:“放心,我没那个算。”
那眸光先是微愣,旋即荡开潋滟,一眨:“看来效果不错。”
他无疑在指蜃晶。
此时门开着,冷风灌入。我不免裹了裹衣领,而他立即将门掩上,且取出一物。
“是我织的。”
柔软温厚的围脖拥住肌肤,毛茸茸拂脸,即刻带来一阵暖呼呼。
“有觉得暖吗?”
清涧的少年音近在迟尺,与之俱来的还有一股好闻的气息。
不知这是不是归因于他爱好莳花弄草,又体寒,所以身上素来冷香幽幽。
我被这气息缠绕入侵,由衷体会到心神荡漾,欲盖弥彰地清咳:“有心了。”
“我还会做很多东西。”
那长睫每一忽闪都仿佛扫过心尖,叫人心痒难耐,颤起连绵异样。
“手链,簪子,环佩……你想要刀的话,我可以去学锻造。”
这模样当真乖巧。
轻细的语气弱得像乞怜的猫。
他装的,我知道。
可我……
吃他这套。
定力破了,我捏住那白皙的下巴,主动令呼吸纠缠:“别累坏了,我不要你做那么多。
“少发疯,让我省心,就好。”
然那精致的眉簇起委屈:“可我不太满足。”
姬少辛同我差不多高。
因此他一凑近,便是额心相贴。
“他刚才让你脸红了吧?”
那眉眼忽而绽开粲然,语气听着天真轻快,却暗藏阴毒。
“我进来的时候看得很清楚,那可是我第一次看见你那般反应。”
“我好嫉妒。”
额上相抵加重,像是要让我看清那眼底的怨怒。
姬少辛没有裴铮那么好懂,疯子的行为终究是无法预测的,就如此刻我唇上一痛。
“你……”
被咬了一口总得有几分火,然那体温冰凉的手透过厚实的围脖轻抚我的脸,轻轻。
“蛊皆惧你。”
“因为它们一旦靠近你,就会痛。”
他唯一能感受到的就是痛。
可这世上谁会喜欢痛?
更别提他中失心毒时做着噩梦,带着哭腔“好痛”。
但为何甘之如饴?
因为是我。
心中酸涩笔直冲至眼眶,那冰冷则挪离颈下,拾起我的手狠狠抓住。
“而真正让我痛苦的!是这副身体连温度都给不了你!”
指间用力交叠,仿佛要令我清晰地感受到那份非人的刺骨寒意。
这语气分明肆虐凶恶,可那眼底却翻涌悲恸,溢出无边无垠的凄厉。
于是湿热再也无法遏制,霎时夺眶。
“你成功了,我现在好心疼。”
我紧紧抱住跟前的人,用比十指相扣更甚的力道,听见哽咽自自己发堵的喉咙中传出。
“我也有想让你知道的事。”
我轻抚那背,轻声。
“我不在意。”
话落,被我拥住的身子一瞬微颤。
而我仍是轻抚,嗓子喑哑。
“我还想让你知道,九州万万里,四境六海,重返人道的方法,我为你寻。”
“一定。”
这悄然持续许久。
直至泪的湿凉被柔软亲覆。
“我现在不生气了。”
柔声在畔。
绵软的吻落在脸上,睫上,像猫儿一般舔舐泪痕,连带气息似羽。
“你再亲亲我,我就什么都不计较了。”
他一向狡黠,拿捏得准。
就如眼下他知道我正心软,什么我都会答应。
不过我顿了下:“我不是很会。”
我想起军中那群大老爷们围着画人的图纸发出嘿嘿的、笑时,自己在边上认真研习兵法。
偶尔一群人开起黄腔吹嘘逛窑子的赫赫战绩,我听不出什么所以然,索性练刀去了。
不料近在迟尺的眸子眨了眨,幽香扑袭:“没关系,你进来之后就交给我。”
气息好闻。
那嫣红唇瓣则如待采撷的花,水润欲、滴。
也就是在这临门一脚,我意识到自己多少还是有些外强中干,真要主动……怎么可能不害羞!
崖底那回比起亲吻更像是“报复”,和眼下怎可并提!
热度就是这么涌上来的。
假如跟前有面镜子,我一定能看见自己的脸红得好似滴血。事实上,我已经听见自己乱了的呼吸。
“真好。”
姬少辛笑了。
毕竟他目的达到。
旋即嘭的一声,冷风又一次从外头灌入室内。
“从祁红身边滚!!”
门口的人影怒气滔天,手持长、枪,隐约可见其后立着几个蒙面死仕。
我了然,而跟前的人叹了口气:“掌事卿给的暗卫好没用,下次不理他了。”
青笛顶端弹出寒光,就要与枪尖相撞。
我当即抄起挂在柱上的伞,腾身一斩,于木屑哗啦中切断两股厉风。
“不准!”
诸葛居士昨日才同我天机阁修好了,且提及再有下次时淡笑着掀了棋盘。
我什么也不会容这闹剧发生。
呵斥过后,双方是不动了。然空气中仿佛滋滋火星,气压阴沉渗人。
一个人影抖抖索索地过来,声若蚊蝇:“祁、祁主,奴、奴婢煎好茶端来了……”
于是听雪宫内三人一桌,新沏的热茶白雾袅袅。
在得我一声“你去吧”之后,冬樱拎着裙摆逃得飞快,差点没被门槛绊倒。
门掩,再无人破门。
我抬起茶盏一抿,左边的姬少辛便笑:“这雪莲茶若是喝腻了,我还可以做些虫草茶和青薄茶。”
我尚未开口,右边的裴铮几分懒洋洋:“那就做着吧,我和祁红成亲的时候拿来待客。”
“真是没有自知之明!”
姬少辛的神色陡然恶狠。
“祁红置身险地的时候你在做什么?三番两次,满口空话,却没为她做过一件实事!”
“……”这话不可谓命中裴铮的死穴,连我都不知道如何安慰。
我默默喝了口茶,然茶盏还未放下便闻一嗤。
“我的过失,谁都可以谴责,但你这种不要脸的,没资格!”
裴铮神色冰冷。
“祁红喜欢的本来就是我,若非那阴险蛊术让她以为自己并无意中人,她根本不可能看你一眼!”
“……”此言属实击中姬少辛的死穴,连我都觉得的很对。
因各自命中对方死穴,气压低至冰点,双方脸上皆阴晴不定。
我再度抬起茶盏,发现空杯,于是索性起身:“不早了,我要歇息。”
姬少辛率先一笑:“那我也歇息吧。”
裴铮冷嗤:“谁还不歇息?”
然后两人皆纹丝不动。
我扶额:“你们想怎样?”
裴铮抱臂:“他先走。”
姬少辛歪头:“他走,我就走。”
“……行。”
我取下挂在壁上的另一把伞,推门。
“我走。”
姬少辛:“……”
裴铮:“……”
我撑伞,毫不回头,径直去了薛夫人那里。
薛夫人披着袍子出来,揉着惺忪睡眼哈欠连连:“什么天大的事非得这么三更半夜?”
我先为突然造访道歉,再顿:“您觉得,一个人可能同时喜欢上两个人吗?”
薛夫人当即睡意全散,精亮的目光于我脸上细细量,意味深长地拍拍我的肩膀:“你要这个,我可就不困了。”
这秉烛夜谈直至天亮。
最终我诚恳求解:“依您看来,该怎么做?”
薛夫人大手一挥:“全部都要。”
我:“……”
作者有话:
冬樱:我好害怕QAQ
薛夫人:吃瓜吃瓜!
希望大家能在平安夜和重要的人一起平平安安快快乐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