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3 章
蚩无方却已经连夜去了上京, 那医馆空空荡荡,没留半点痕迹。
文王面色铁青,我这些时日又附和朝中大臣的进谏, 掀出了他贪污国库的账簿。
因此, 一日出宫出席文心阁诗选, 我又一次被刺杀了。
算上前边几回,这约莫是第六次?
可惜这些刺客皆是死仕,有的甚至还没被押到曼陀棘跟前就自己咬碎了藏在牙中的毒药。
我有些烦, 却还要面对一众殷勤环绕。
“上回那刺客突然出现, 公主的拳头可有恙?”
“今日就由在下为公主保驾护航!无人能污染公主四周的空气!”
这是一月元宵, 城中名门望族皆派出各家辈大搞社交。
入目灯笼幢幢,喜庆热闹, 猜灯谜、耍龙灯齐齐鼎沸, 但我被围得分外不自在。
这种时候,长宁公主要么就上来一口一个“妹妹”,就着我将目光拉到她身上,要么便与其他贵女站在一块, 叹几声“我妹妹好受欢迎和我们不一样”。
被挑拨最严重的无疑是唐若依,并且, 比起那些对我敢怒不敢言的贵女, 她是文王的侧妃。
而今日也不知长宁公主了什么, 竟使唐若依当众对我怒叱。
“你这样勾引男子为你办事,践踏真心,就不会觉得自惭形秽吗?”
“仲轩他是那么好的人!你为何非要祸害他?!”
有人看戏,有人圆场。
总之, 我借此叹了口气, 仿佛黯然神伤般拒绝凑来的安慰, 从众目下退场。
“抱歉,本宫想一个人静静。”
街上人多,偶尔有个跟我跟得紧的,没多久便被另一个“路人”拿布蒙了口鼻。
待我办完事回宫,文王笑脸迎上。
“振宁,怎么又这么晚回来?”
“本王已替你训斥了唐氏,下回若有什么委屈,莫要乱跑,直接告诉本王。”
“可年宴将至。”
我闻言望月,好似惆怅。
“届时,独我一人被留在宫中,纵有失意寂寥……无人诉,更无人顾。”
“……”
文王眼底沉浮暗色,约莫又记起上回他才离开两日,我就强闯未央宫。
往年,年宴皆设在天麓宫。两年前三王会晤,这才挪至地处三方势力交界点的崆峒。
今年虽无外交,然徐州尚有瘟疫余霾,便还是选址崆峒。
而天潢贵胄们出行精贵,从徐州到崆峒来回一趟,少也需耗时两个月。
这两个月,我会在天麓宫做什么?
文王是放不下心的。
更别提这些天他即使就杵在宫中,我也照常在他眼皮子底下动作。
他怎会不顾虑自己两个月后回来一瞧,发现天麓宫已然失控,甚至易主?
于是一月中旬,我被传唤殿前,望见下方前往崆峒的车队浩浩荡荡。
“振宁,本王左思右想,觉得不能偏心。”
话语淡淡飘来,玄袍玉冠的男人行至侧畔,俯瞰这乌泱泱旗帜飘扬。
“本王既带了你姐姐,又怎能留下你?”
“挺好。”
我寡言如常,另一边的长宁公主却脸色不好,毕竟她已经没法再冲我得意炫耀。
这之后,便是启程。
路上,我不禁忆起自己两年前击退女真,随军一同从塞北去往崆峒赴宴。
彼时庆功、恭贺新年皆是假,那只是场深暗的局。
我的命运也是由此巨变,朝向当初未曾设想的地方,时至今朝。
有感慨。
但无悔。
而历经二十多日的行程,足下青色石阶如故,远眺之际,山顶的郁郁苍苍却有一片显著“坑洼”。
大火过后,建筑可以修缮,树却只能重新栽种。
那片才长了两年的新林不及周边老树,倒刚好让我看清了自己两年前是从何处出逃的。
“恭迎殿下!”
“殿下万岁!”
一声带起层叠起伏,以行宫掌事为跪伏之首,跟前一片黑压压人头。
那众所恭敬的人影背对着我,唯闻其沉声。
“布置妥当。”
“遵旨!”
四下又是一叩,旋即搬箱的搬箱,领路的领路。
我记得自己两年前是被安置在客云居,如今则被带到了观鹤殿,文王的寝宫边上。
最初几日,文王时不时就会派人敲敲门,表面送东西嘘寒问暖,实则瞧瞧我安不安分。
但很快他就分身乏术了。
因为年宴的客人到了。
“两年不见,大都督仍是器宇铿锵,甲胄巍巍,不愧为我大渊第一统帅。”
带笑的声音自背影传来,我与长宁公主在其身后,一左一右随其接迎。
“殿下不怪罪就好。”
对面,为首的男人气沉如石,惯常的寡言却在眉目锋锐中意味深长。
“臣一得请帖便快马加鞭,只能以这副模样来见殿下。”
何种模样?
甲未卸,战袍烈。
视线里寒光凛冽,只因这黑压压立满长廊的将士皆刀剑在手,精铁为胄。
不像赴宴。
像要杀敌。
然文王眼底沉着暗光,朝其中一人扬声笑道。
“唐将军倒是稀客。”
“……”
高大魁伟的人影本就面色不好,文王却还状似调笑。
“看来这南境关口再忙,也不及逢年父女团圆,享一场天伦之乐。”
罢,他揽过在他身侧的窈窕,将那柔苐放入自己掌心。
“爱妃,你是不是?”
这低声宛若温柔,那高大人影近乎就要一个健步,却被大都督攥住胳膊。
而那娇背影在臂膀桎梏中颤声:“是。”
我看不见她的脸,不知她是怎样一副神情。
但我看得见对面的唐将军双目通红,隔着寸步深壑紧紧注视女儿。
然一记明朗的笑音忽的穿透压抑。
“这回可算没来迟,赶巧。”
众将士让开一条道。
少年一手抛玩头盔,肩上斜斜架着把赤色长、枪,懒洋洋的痞气模样。
我一年没见他,却不能多望。
且不论长宁公主飘来量,眼下这场合只容波澜不惊,滴水不漏。
对面,大都督斜去余光:“见到殿下还这般作态?成何体统?”
“失礼失礼,人太多,一眼没看清。”
少年迅速正色,冲玉冠玄袍行礼之际目光一移,像是才瞧见一般勾唇。
“表妹也在啊。”
“是侧妃娘娘!”
立于旁侧的太监尖起嗓子,少年眉间顿生凛冽,笑意虽还挂着,却是字句缓缓。
“阉人是该恭敬地喊,不过在我这,她就是我的表妹。”
话落,我见那娇的背影一颤。
除她之外,文王这边气压骤低。
少年却仍挑着笑:“殿下定然能理解。”
“毕竟殿下苦寻振宁公主多年,如今好生重聚……亦是一场不为外物所动的感人亲缘。”
他这么可算缓了些气氛。
我观大都督面色沉静,应是知道儿子不会真的鲁莽,因此只一句“犬子无礼望殿下恕罪”,将“回去之后家法责罚”给文王听听。
而有人开头,就有目光掠过文王,落在我和长宁公主身上。
待宫女分流领客,长廊上人影渐少,唯文王和大都督当前迈步寒暄,我听见身后飘来窃窃。
“哪个是振宁公主?哪个是长宁公主?”
提问的这人先前也开过口。他是和裴铮一道来的,在裴铮之后向文王行礼问好。
此人乃凉州节度使鞠宓,刚从父亲手上接过凉州,因与西域经贸太忙,又路途太远,约是第一次赴皇宴。
他和裴铮似乎关系不错,走得近,这会儿问完又自顾感慨。
“孪生相像,若非衣饰有别,真是无从分辨。”
“不,这很明显。”
回应他的少年音一改先前轻佻,异常肃正。
“振宁公主更漂亮。”
“……”
我瞥了眼右边的长宁公主,见那阴恨眸光侧扫身后,葱指狠狠掐着手帕。
她无疑是试过攻略裴铮的,毕竟裴铮是整个大兴城最耀眼的少年郎。
然而裴铮拒婚,且似乎屡屡拂了她的面子,就如眼下这不低的音量。
我估摸着她约莫要有所动作,于是让蛇帮忙监视。
这之后,一切好似风平浪静,但异动暗涌。
年宴定在二月十九,宾客接踵而至,在这行宫先行欣赏崆峒风光。
一日夜深,蛇从窗口攀入室内,“嘶嘶”焦急,于是我披衣。
我望见了那些伏在观鹤殿檐上的人影,也看得清他们手中捏着烟雾筒。
可他们报不了信,就算文王的寝宫就在边上。
因为另一批人影如黑鸦般落在他们身后,伸手掩口,一刀封喉。
“嘶嘶……”
万籁俱寂,蛇在青阶上游动,我快步紧随。
崆峒行宫多林木,夜间树影绰绰。
为避人耳目,只能拨开枝叶繁茂,直至视线蓦然大亮。
来时的路上我猜了许多,不知是文王的死仕又在暗中调动,还是有另一势力偷偷潜入崆峒。
因此,看清的瞬间我有些愣。
月色洒落凄楚,林苑中的花草低垂脆弱,环绕着其间的两记人影。
“表哥……”
少女哽咽,啜泣。
那垂泪的脸紧紧贴在少年胸口,娇柔的身躯和声音皆在哭腔中颤抖。
“表哥,你带我走吧,你带我走,好不好?”
“……”
我背贴树干。
“我喜欢你,我真的好喜欢你。”
传来的仍是女声,此时显出几分恍惚虚渺,些许发痴。
“从你第一次为我出头开始,我就喜欢你了……”
唐家仅次裴家,世代为将。
然这一代,唐家嫡系未出一子,唯一千金。
其实唐家有过女将先例,大都督裴义之的妻子唐青叶便曾巾帼不让须眉。
有道是将门虎女,唐家姐定也是不差的——世人皆如是想,却不料茶会上,那“将门虎女”只因看见碎瓷片割破了下人的手,就被溢出的血吓得昏死过去。
于是,其他高门贵女嘲讽讥诮,阴阳怪气。
“真真是辱没了唐家的名望,丢人丢到极点!”
“就她这样别拿剑,怕是连女红都做不了,因为若是被针扎破了手,她能自己把自己吓晕!”
唐家姐一向是咬咬唇,忍着。
因为她自己也觉得惭愧,她也讨厌这样怕血的自己。
“那又怎样?”
轻嗤就是在那时乍响。
“人各有所长,皆有所惧,一个姓氏而已,凭什么能将人框死?再者……”
“本少爷的表妹,岂容你们嘴碎?”
仿佛魔怔一般,女声喃喃重复着对方彼时的话,于此刻这凄冷无边的月下。
而我背靠树身,垂眸。
那确实是裴铮会做的事,是裴铮会的话。
裴铮就是这样,人很好,又张扬,像明亮肆意的太阳。
谁会不喜欢裴铮?
谁都会喜欢他的。
我和唐若依一样。
大家都一样。
“两年前,你拒绝赐婚的时候,我好高兴。”
女声仿佛飘忽的梦呓,自树后的花苑传来。
“我以为就像我让父亲推辞了那些亲,你也对我有意。”
“所以我继续等,继续等……”
女声戛然哽咽,好似抽不上气,半晌才发出悲凉的笑。
“我没有等到你,却等到了一纸宣我入宫的诏令。”
唐若依今年十八,寻常贵女早已嫁为人妇,文王的手原本伸不到她身上。
可现在呢?
现在她是侧妃娘娘,丈夫年过五十,将她视作人质。
她想嫁的少年却仍旧俊朗挺拔,拨开人群而来时仍旧在为她话。
可她能有什么念想?
能有吗?
“带我走。”
女声此刻无比清晰,再不啜泣。
我不由侧首。
月光下,少女抬起泪痕遍布的脸,水雾弥漫的双眸痴痴地望。
“我想和你走。”
——“祁红,跟我走吧。”
不知为何,我忽然记起申弥宫那时,他大半夜爬墙翻进我的寝宫,握着我的手目光灼灼。
然后,声音断回忆。
“抱歉。”
背对的角度望不到神色,唯见面朝我这头的唐若依一脸呆滞,好似傻了般仰着头。
而裴铮始终置于身侧的手此时方才抬起,郑重地按在唐若依肩上。
“你会被带走,但那个人不是我。”
此言宛若一记重锤,唐若依整个身子一晃,怔怔的眸中溢出泪水汹涌:“为什么……”
“就在这里!那刺客就是往这跑的!”
火光忽然从花苑另一端亮起。
幢幢火炬跟随一记语气慌张的女声,纷杂的脚步破深夜寂静。
我心下暗叹“果然”,先前让蛇监视她的异动确有必要,而树后传来裴铮的爆粗。
“艹,我就知道。”
他是被什么引过来的?
我虽不知,但我了解他。在看见唐若依的瞬间,他应当就反应过来这是个局。
可他还是留下了,因为唐若依终究是他表妹。
他明白她受尽委屈,所以没有推开扑进怀中的泪水,沉默着听完。
此时,唐若依也有所意识,脸色煞白。
然后便是“啊”的一声,领人过来的长宁公主瞪大眼睛,不可置信般颤着手指。
“你、你们怎能做出这种龌龊事?!”
“唐氏!亏本宫把你当姐妹!你竟背着父皇,三更半夜在这和裴将军私通?!”
唐若依比她更不可置信,望着她张嘴:“不是你让我去……”
“住口!”
长宁公主自是不会让她的,且一脸伤心欲绝。
“唐氏,本宫知道你与裴将军表兄妹情深,入宫实属无奈,但你既已是父皇的妃子,又岂能这般不守妇道?!”
这谴责掷地有声,那些跟来的护卫、宫女皆是摇头啧啧,用看荡、妇的目光量唐若依。
唐若依脸上红白交错,裴铮则挡在她身前,冲长宁公主冷冷一嗤。
“差不多得了,是怎么回事大家都心里有数。”
“只是公主殿下这排场未免寒碜,仅让这么些不轻不重的角色作证,有分量?”
裴铮也注意到了。
而长宁公主的脸色不大好看,愈发让我确信她这是报私仇,而非文王指使。
不过她很快重振气势:“本宫封号长宁,乃九州公主,本宫在这,就足够分量。”
正好。
是时候了。
我走出树后,迎上或惊或愣的目光,逐一扫视以长宁公主为首的众人。
“那本宫封号振宁,应当也能几句话,有那么些分量。”
我得慢,本就清凛的声音好似碎玉珠玑,一语下去全场呈寂。
长宁公主神色几变:“你怎么在这?”
“月色不错,凑巧路过。”
我随便应付,接着冲四下缓缓。
“唐姐和裴将军只是叙旧,本宫亲眼所见,可以证明,诸位可听得清?”
护卫、宫女们不敢吱声。
长宁公主眼底暗沉,面上柔柔一笑。
“妹妹不妨走近瞧瞧,裴将军襟前的痕迹可是明明白白,不算清白。”
我刚要话,却闻一声懒洋洋的调。
“这就不清白了?”
视线顿时聚了过去,我也一样。
裴铮却径直迈步,穿过满头问号的众人:“来,给诸位长长见识。”
“……”
“……”
没人知道他想干嘛,我也一样。
唐若依固然不会被放走,而长宁公主嘴角挂着“你还能上天不成”的冷笑。
就这样,所有人都跟着他走了。
赴宴的文武诸官皆被安置在客云居,级别高的能住规模堪比王府的宅院。
一行人就这么随当先的进了大院,又随其停在一间房前。
然后我就被横抱起。
我愣得很,众人也傻了眼。
抬头,始作俑者面不改色,字正腔圆。
“我现在要和振宁公主在这房里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整整一夜。”
他迈步进屋,抛给外头一句不紧不慢。
“这才叫不清白。”
嘭!
门关。
作者有话:
裴铮场,回合制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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