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2 章
不过, 这不代表我会无动于衷。
所以眼下,“老妪”怒得面浮狰狞,两只幽森的眼珠溢出杀气阴狠。
“你真以为我不敢动你?”
“除你之外, 这朝堂还有不少能为我所用的暗员。”
“待宁氏倒台, 抓人以蛊逼供, 我一样能找到阿嫣!”
他得不错,我点头:“是可以。”
车身晃荡,车外传来嘈杂。
如今瘟疫可控, 大街巷的店铺便纷纷敞业, 素以繁华闻名的大兴城迎来久违的热闹。
然纵使沿途人声鼎沸, 车内声音清凛。
“只是在此之前,我透过蚩梦蛊所见, 心生一疑。”
应是听出蹊跷, “老妪”面无表情,眼底闪烁晦暗。
“她”是想知道的。
事实上,从被禁足数月到被派往疫区,那些虫子已来问过无数次, 可我并不搭理。
对方既然不把我的拒绝当回事,仍旧散布瘟疫, 那我也可以回以无视。
当然, 我会告诉他, 可我就是要让他急。
他也确实急了,所以他才趁着飞天台众声喧嚷,挟持了送我回宫的车队。
而此时此刻,我凝视那目光, 不放过一丝异样。
“你与尤如嫣, 是否有过肌肤之亲?”
“咴!”
勒缰, 马车骤刹。
“……?”
我些许诧异,“老妪”则眼底一沉:“来者何人?”
车帘被风吹起一角,此时的街道竟空无一人,不知从何处响起人声。
“我等不请自来,还望坊主体谅。”
“噢,是你们。”
“老妪”眯起眼睛,眸光流露讥诮。
车外顿了顿,带着心翼翼:“若能方便话……”
“大兴城鸿路有间挂着乌木牌的医馆,便在那里吧。”
“老妪”嘶哑嗓音,外头立即响起一声激动的“多谢坊主”,马车也重新驶动。
其实,我觉得这事应该跟我没关系。
但“老妪”先前被我无视,方才又被我那么一问,于是根本没有让我走的意思。
也行。
那就看看。
就这样,马车停下。
踏地,车轱辘上赫然蹲着一只蟾、蜍,冲先我一步下车的“老妪”口吐人言。
“多有扰。”
掀帘而入,原本冷清的医馆此刻站了十几号人,服饰扮皆与本地人无二。
然有人耳后探出一只蟋蟀,有人颈下银环滑动,竟是一条细细的蛇。
显然,这些人都是蛊师。
中州有蛊师群体并不奇怪,毕竟两百年前,中州和南疆就已开通往来。
“呱!”
那随后进来的蟾、蜍一蹦一跳,跳至一人肩上。
此人瞧着像个年过半百的书先生,却代表所有蛊师自桌旁站起,朝我前边的“老妪”拱手。
“我等循瘟疫痕迹,就知坊主光临□□。”
他神情肃穆,开口的却是那只蟾、蜍。
“坊主,如今局势,同胞一心,只待振臂一呼。”
这也不奇怪。
时下政局不稳,被欺压多年的势力自然蠢蠢欲动。
而蚩无方作为幻音坊主,威望和能力兼备,无疑是最好的领袖。
一众目光中,翻身的渴望,野心,期盼……逐一涌动。
“老妪”却只是慢悠悠迈步。
“我的花该浇水了。”
于是“她”浇花,我被“她”塞了把土铲。
蛊师们杵在边上干等,不免开始窃窃。
“那就是振宁公主?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不愧是坊主,连振宁公主都能劫到手。”
那肩上蹲着蟾、蜍的蛊师似乎对此甚是满意,肩上蟾、蜍张口。
“坊主除却实力,还有一处当之无愧,你们知道是什么吗?”
此人是这群人里年龄最大的,约莫和蚩无方同期。
其他蛊师摇头,他肩上蟾蜍便道。
“是相貌。”
“铲子。”
嘶声在旁,入目是张树皮老脸。
我递去手中土铲,又听见那人声。
“坊主天人之姿,湛然若神,并且……”
那声音特意拖长。
“像一个人。”
我先前一直存疑。
因为在殷素素的梦境中,步履匆匆的蚩无方与一个宫女迎面擦身,宫女的反应让我几分诧异。
——为什么?
——为何后宫突然冒出个陌生男人,撞见他的宫女非但没有惊慌,还行了个礼?
由于是殷素素所见,蚩无方背对她,我便也看不见蚩无方的正脸。
或许蚩无方做了乔装?
又或者那宫女本就是蚩无方的眼线?
此时此刻,其他蛊师问起“像谁”,那肩上蹲着蟾、蜍的蛊师一脸意味深长。
“像九州先皇。”
“延帝。”
我哑然,众蛊师哗然。
有人已抓住重点,语气激动:“据上京那夜上阳宫大火,延帝的尸体无从辨别,那我们岂不是能……”
“原来如此。”
一记沉声从众蛊师身后乍响。
而我身旁,躬身花丛的“老妪”已神色呆滞,如宕机般握着土铲纹丝不动。
再去看,众蛊师已不约而同地侧身,来人空荡荡的右袖随步晃动。
“原来如此。”
他又了一遍,且发出诡异的笑。
“我就这花为何怎么拾掇都不大合眼,原来是少了颜色。”
“血的颜色。”
血色阵法于花下爆射猩红,和万灵谷那回一样。
乌泱泱的虫潮自红光中涌现,霎时充斥整个医馆,昏天黑地间唯闻惨叫。
我立于真空区,闻得虫暴中似有挣扎,那肩携蟾、蜍的蛊师道出不可置信。
“蚩无方,你怎会变成这副模样?!”
此人从前应与蚩无方熟悉,听这话,二人似乎又在分开之后未曾见过面。
想来也是。
蚩无方得知尤如嫣死讯,在南疆自闭,这人却仍在中州活动,招揽势力,确实碰不着。
然比起对方的惊异,蚩无方语气淡极,甚至显出虚渺飘忽。
“当初若有人愿意随我逼宫,阿嫣本有活路。”
“但所有人都她渎神,叛族,该死。”
虫暴中传出痛呼,那蟾、蜍蛊师似在咳血:“好歹……看在往日、”
这人是唯一还活着的。
因此,在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的瞬间,虫暴烟消云散,阵法红光尽敛。
环顾四下,没有尸体,唯衣物与一滩滩人形血水。
吱呀门开,那些神情呆滞的医馆伙计出来收拾残局,花丛中的“老妪”也站了起来,步子机械地加入其中。
风起,花瓣上猩红点点,飘摇鬼魅妖异。
然后,那半边枯槁半边可怖的脸便近在跟前,阴冷的眼底难掩焦躁。
“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他是急的。
我想他可能隐有预感,所以他急不可耐地杀光了同行,赶着问话。
当然,这也是我想确定的事。
因此我对上那满目心切:“先回答我方才的问题。”
蚩无方沉默半晌:“我曾有一次在烟花之地醉酒,与一女子有过一夜,那是我唯一的一次。”
那日恰逢傩舞节。
女子和其他女支子一样,戴着面具薄纱翩翩。
“那时正值失意落寞,她身形同阿嫣颇像,我便拉了她的腕。”
“翌日人不见,我去寻,老鸨指给我看,我却觉得她没有昨夜那么像阿嫣了。”
毕竟醉酒,一时看花眼也很正常——当时的蚩无方如是想,而后帮那女子赎了身,给了她回老家的盘缠。
现如今,我的问题将这陈年旧事翻出,“正常”的背后便流露出不对劲。
“但是阿嫣怎会……她明明方和我大吵一架,要同我决裂,她怎会……”
蚩无方神色恍惚,不住喃喃。
而我关注客观证据,沉吟:“你和那女子同被的时候,彼此是否留过什么记号?”
“……这是我后来才发现的。”
映入眼帘的是一杆玉箫。
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观察这萧,其通体剔透,镌刻玄妙音文。只是末端系着条光秃秃的绳结,仿佛少了点什么,与整体不大协调。
“此处本有一串珠穗。”
那手持萧,摸了摸绳结断处。
就如那杆青笛,蚩无方的萧也不是总得拿出来用,平时都别在腰间或是纳入襟前。
于是,当蚩无方发现自己的萧少了珠穗时,那女子早回了老家。
人海茫茫,何况只是个挂件。
再者,那女子又和尤如嫣“不像了”,蚩无方便愈发没有找她的意望。
但现在不一样。
现在,那珠穗俨然是一个至关重要的证据。
——“那就交给你了。”
——“我会告诉他真相,他父亲那边也是。”
梦境中的对话在耳畔荡起。
我开口:“那珠穗,兴许在上阳宫。”
是出了差池?
还是别的什么缘故?
若非没能及时带出,殷素素也不会冒险出现在政、变方过的上阳宫。
不过,我直觉除了珠穗,上阳宫应当还有更大的秘密。
而蚩无方闻我此言,又听我复述梦境,整个人如遭雷劈般摇晃倒退,身形踉跄。
“不对……不对!!”
他忽的攥紧手中玉箫,面目陡然狰狞。
“从头到尾都是你的一面之词!你大可信口雌黄!!”
这模样令我极度来气,抱臂冷笑。
“我有毛病?编这种故事对我有何意义?”
“是真是假,是何答案,你自己心里清楚!”
“……”
那攥箫的手骨节泛白,我再一冷冷:“你好像脑子残障,这么多年都未曾疑心。”
“他若真是宁氏的孩子,尤如嫣又怎会央你救他?”
“他像延帝,你也像延帝,那他为何不能是像你?”
一连串厉声质问,蚩无方本就自欺欺人,如今脸上已毫无血色。
“怎会如此……”
他嘴唇蠕颤,跌跌撞撞。
震惊是有的。
欣喜也是。
但这些情绪远不及一个重重压在胸口的事实——他将自己的亲生儿子惨无人道地炼成了半人半蛊,囚、禁虐、待,万般折磨。
“我……”
发抖的嗓子只出一个字,声音就像被巨大的崩溃碾碎,只剩将死般的残喘。
有多悔?
有多愧?
那是他的混乱,而我心中一片冰冷。
造化弄人?
这是活该!
即使没有所谓的真相,蚩无方又有什么理由将仇恨发泄在一个无辜的孩子身上?
更别提那血祭中整整惨死八十名童子!
痛失挚爱不是施恶的借口!
眼前浮现重疫区的尸叠如山,火化的浓烟昏天黑地,骨灰飘飞似雪。
“你也是个人渣!”
冷而狠的言语不知是否入耳,因为那毁容的脸上双目空空,好似失魂。
临走前方闻得呢喃。
“我要去上京……”
蚩无方现在是什么都不管了。
什么尸骨,什么报复……他只想找到那证据。
并非不见棺材不落泪,而是大雾散尽触及真实,才得尘埃落定。
至于我,我还走不开。
“殿下,您没事吧?!”
刚出医馆,一个黑衣护卫便从檐上跳下。
而紧张担忧的视线不止源于他,还来自人流中的“寻常路人”和街边的“普通贩”。
所以有恃无恐。
“回宫。”
我回以无恙,径直上了“刚好”从另一头驶来,稳稳停在跟前的马车。
文王问我怎么不见了,我自己被热情的民众拉去庆祝了,他于是露出和蔼的笑容:“不错,亲民。”
这是做给民众和大臣看的,暗地里他还是黑着脸查。
作者有话:
蚩无方从此从排面十足的地图BOSS沦为阿尔卑微工具人
卑微喊儿子儿子呵呵滚,卑微喊儿媳妇儿媳妇s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