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6 章
是年七月, 我以“探望姐姐”之名进入燕地。
时下夜阑人静,船首划开无垠波光,平似旷野的江面渐渐显出漆黑陆地。
驶入支流, 夹岸房屋皆熄灯火, 幢幢阴影鸦雀无声。
太静。
有异。
余光瞥见河畔箱后蛰伏人影, 而近在眼前的桥洞映出幽森月光,像是敞开大口的鬼门关。
“殿下。”
随从的护卫双手高呈,是把刀。
“听此河名为‘明月夜’, 水上共二十四桥。”
我拿起刀, 透过第一个桥洞, 望见此后连绵不绝的第二、第三……皆扑面阴寒。
文王将刺杀安排在燕国境内,确能顺理成章地把脏水泼给新燕王, 也难怪他笑着送我从凌江启程。
视线里, 第一关逼近。
“提防。”
噌!
我当先拔刀。
随后兵戈出鞘之声迭起,周围船只人影待发,齐齐折射肃冷寒芒。
旋即,桥梁如黑鸦般从头顶掠过, 霎时间乌云遮月,杀机暴起。
哗啦!
一袭袭黑衣破水跃来, 脚步声似暴雨般坠落船上。与此同时, 桥上和梁下蹿出人影与尖匕。
杀意指我。
而我挥刀。
夜色漆黑深暗, 一道又一道桥影投下阴霾,于是无光之中刀光翻转,带起血光飞溅。
我是可以坐在舱里,然约莫是从前领兵仗留下的习惯, 我见不得自己在后。
刀锋猩红。
回身之际气流掀翻一具具扑来的人躯, 眼见隔壁船有一护卫岌岌可危, 一踏船舷。
点地刹那杀机围攻,便破。
那护卫心有余悸地大口喘气,我则将从敌人那夺来的剑抛给他。
“拿好。”
若没数错,眼下只过了十二桥。
刀光剑影不绝,甲板几乎被尸体堆满,只因每过一桥就有黑衣涌出。
而想必靠岸之际,陆上亦有兵马埋伏。
棘手。
前方乃第十三桥,我攥紧滴血的刀。
然下一秒,笛声飘来。
“呜——”
阴幽的旋律于夜风中拂过水面,使整条河流弥漫鬼气森森,仿佛亡魂哭嚎。
霎时间,夹岸骤然冲出另一方人影,与埋伏桥上的刺客叮当交锋。
紧接着水面震动,马蹄奔涌而来。
陆上即刻混战,于是待船顺水驶过第十三桥,上方一片厮杀惨叫。
第十四桥,尸体从上方噗通坠河。
第十五桥,骚动渐。
没多久,我便无需再挥刀。
“呜——”
笛声始终幽幽,鬼魅般游离不明,像在陆上,又似在水上。
直至第二十四桥与船遥遥相对,乌云移去,月光乍现,映照出坐在桥上的少年。
“呜——”
青笛横风霜月明。
那姿容本就漂亮精致,如今清风拂衣,皎洁映衬,通身便好似镜花幻梦。
美好得失真。
像是月华眷顾的精灵。
可在刺客眼中,这显然是不一般的头领,何况他们大势已去,正苟延残喘。
于是最后的四五人影陡然暴起,少年却头也未回,还晃了晃腿。
“呜——”
笛声诡谲。
大片荧蝶不知从何处涌来,近乎席卷整条桥梁。
只听噗噗几声,那一具具人躯竟群蝶飞舞中生生爆开,溢洒一滩滩人形血水。
荧光自此染红,血蝶漫天,扑簌簌融入夜色深黑。
见状,我收刀入鞘。
“呜呜”声亦止,青笛放下。
“祁红。”
上方,少年粲然一笑。
他明明置身残肢散乱,脸上沾着方溅的血,是会令人生惧的鬼魅邪冶。
可我不退反进,并问那凑在脚边的蛇。
“要不要去你主人那里?”
此时船恰好驶至桥前,于是桥上人撑了下手,纵跃如鸢,轻巧地点落船舷。
“嘶!”
蛇高兴地支起上身,我则被扑来的人影抱住。
“好开心!”
这欢喜纯粹无暇,似孩子般天真烂漫,与那血海中的恶鬼截然迥异。
我稍一恍神,埋颈的气息却已拂起痒意。
“我好想你。”
“……”脸上顿时生烫。
在北境时,我的耐受度分明已经提高不少,可时隔两年,它好像又降下来了。
然耳鬓厮磨,黏人亲昵。
“嘶嘶。”
蛇有点急,因为它没人理。
借着那顶了又顶的蛇首,我这才得以分开空隙,环顾四下残局。
死伤太重。
我早料到文王欣然许可我去羽都有伏,于是寄去密信联络接应。
原定计划中,文王的刺客将会被反蹲,可如今交战不仅爆发,增援更是来迟。
无疑,有人阻挠。
“是谁拦你?”
我再度看向眼前人,顺手用指腹轻轻抹去他脸上的血。
那雪肤过于白皙似玉,嫣红涂开时呈出几分凄美,倒像是胭脂浅浅。
而应是闻我温声,那漂亮的灵眸趁机浮上盈盈水雾,可怜巴巴。
“那个新燕王,太烦。”
新燕王城府极深。
凌霄峰和会,赵王自然称皇子是真,文王自然不会让皇子成真,于是新燕王拿着决定性的一票。
投给了赵王。
非但如此,新燕王还提议大家一道翻修上阳宫,恭迎太子殿下入住,光复宁氏王朝。
而上阳宫位于上京,如今的上京,就在燕国境内。
这便是姬少辛为何会在燕地的原因。
当然,新燕王是真的想以此为媒介和赵王联手?还是欲夺天子以令诸侯?
鉴于上阳宫的位置,后者无疑更多。
“还不止。”
正忖,那眸中水色近乎溢出,随着轻轻咬唇,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祁红,他觊觎我。”
我先是微愣。
因为我脑子里全是权谋诡计,完全没考虑过这些。
然后我才想起那个老燕王在时还遮遮掩掩,如今则已九州人尽皆知的传闻——
老燕王的嫡长子,当今燕王程洵,好男色。
这便是老燕王为何不立他做世子,却带着他弟弟赴了三年前的崆峒宴,遭四下揶揄的原因。
待老燕王身死,程洵上位,飞燕宫自此无一名宫女,皆是秀美男侍。
“这些时日,我过得好难受。”
细细的弱音像是无助的幼猫。
那长睫颤着脆弱易碎,唇已被咬出嫣红微微,艳色卓绝。
这怎么不会被觊觎?
这生来就是一副惹人觊觎。
尽管知道姬少辛比我还狠,新燕王程洵不可能在他那讨到半点好果子吃。
但他装出的受尽委屈依旧点燃怒意。
“等着,我会会他。”
同时,我也不忘依着那点心机,将眼前人抱紧,安抚地摸了摸。
即使被趁机偷亲侧脸,也全当不知道了。
“殿下。”
“殿下。”
登岸之际,两声恭敬分别来自各方领队,皆在跟前半跪。
“走。”
姬少辛此时敛了神情,语气也是利落清凛。而我接上他的话音,看着己方护卫长。
“去上京。”
“是!”
“是!”
齐声震夜,双方领命。
我对外是“看望姐姐”,理应前往羽都飞燕宫,真实目的却是上京。
确切地,是那藏有秘密的上阳宫。
过去的一年,我往未央宫里塞了人。
宫女每隔七日便会向我汇报王妃的动向,王妃的“古怪涂鸦”因此到了我手上。
假使未曾进过她的梦,这简笔画谁都无从辨别。
但在那支离破碎的记忆里,我似乎见过这画中一隅,在上阳宫里。
有线索就要寻,何况这一时期姬少辛恰好就在上京,能够接应。
而在上京的不止姬少辛,还有另一个人。
“你见过蚩无方吗?”
从名为“明月夜”的河畔上马,我问身侧。
轻快的调戛然而止,那张脸霎时阴狠,每个字眼都浸满憎恶。
“他好像得了大病!”
三日后抵达上京,我没看见得了大病的蚩无方,但看见了五个他的分、身。
之所以有五个,是因为他每每刚出一个字,就被姬少辛一剑砍飞了头。
于是他足足派了五个分、身才得以全一句——“没有受伤吧?”
蚩无方应是密切关注姬少辛动向,所以知道明月夜那场交战。
姬少辛则拎着那第五个人头,幽幽叹息:“为什么要这么恶心我?”
我待他将其丢入虫潮,方才过去:“明日进上阳宫,你可能要面对一件事情。”
“……”
姬少辛一向敏锐。
他无疑明了此事和蚩无方的态度急转有关,不过那眼底晦暗究竟猜到了何处,不得而知,也无需多问。
因为第二天很快就到了。
我曾在殷素素的梦里来过上阳宫,彼时宁氏王朝犹在,九州安定。
上京万民朝拜,皇城雕梁画栋,金碧辉煌。
如今入目朱墙掉漆,破败的玉阶上残留暗黄血迹。
纵使修缮已过了数月,焦黑梁木仍堆在角落,没走几步就能望见残垣断壁。
而依着梦的痕迹,我找到了殷素素涂鸦所指的一隅。
“都下去。”
身旁,姬少辛即刻出声。
那监工躬身称“是”,忙不迭地清了场。一时间,这大殿昏暗空荡,透出丝丝阴森。
更别提四面满壁挂着笑容诡异的青铜面具,嘴角和眼角近乎咧到了一起。
我曾在蛊书上见过类似的东西,这些皆是实施“秘术”、“咒术”所需的媒介。
尤如嫣作为梅妃,得盛宠。
此处堆的应是她昔日搅乱后宫前朝的工具,如今则只是瞧着邪门的面具。
而这之中,唯一副面具和画上吻合,在视线里垂眼哭泣。
我将其摘下。
叮。
一溜荧光从面具后坠落,触地。
是串珠穗。
下一秒,蚩无方几乎凭空出现,用本体。
我拉住了姬少辛,所以蚩无方的人头目前还没起飞,且得以捡起珠穗。
殿内一片静。
良久,那断臂的人影转身,手攥珠穗。
“你是我儿子。”
他,对着我身旁的人。
姬少辛是有预感的,加之我这些天旁敲侧击,他心里早就有底。
于是眼下,他快笑疯了。
“哈哈哈哈哈哈——”
这笑声癫狂般连绵不绝,在空冷的殿内撞击回荡。
满壁鬼面具仿佛活了过来,皆应和这疯魔咧嘴大笑,发出“桀桀”怪声。
“好笑!太好笑了!”
姬少辛弯腰捧腹,笑出了泪花。
“你因那女人走火入魔,将自己整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最后却连她的尸骨都找不到,还伤害了她为你生的孩子!”
“你以为自己复仇成功,将仇人的孩子炼成了半人半蛊,结果那却是你自己的骨肉!”
“哈哈哈哈哈哈——”
一连串的笑声再度爆发。
他只字未提自己,而密密麻麻的鬼面具大笑着将其包围,嘲讽究竟对谁?
这空荡荡大殿青铜森幽,又透着谁的悲凉?
还有那怨恨,那被推入血潭的七七四十九日惨叫,那被囚禁折磨五载的漆黑无光,以及从今往后只能感受疼痛的荒诞躯壳。
谁来解?
怎能解?
我只设身处地的一想,这满壁鬼面具下就好似伸出无数只森白鬼手。
它们掐着喉咙令你窒息,又穿心撕开一道血淋淋的口子,指其大笑,称这就是命。
所以我不出话。
我想,除了当事人之外,这世上没有任何人有资格在这个时候话。
然后那笑声在某刻戛然而止。
姬少辛直直站着,面无表情,看着蚩无方。
“所以呢?”
蚩无方神色难言。
那眼底愧疚哀恸错综复杂,掀起惊涛骇浪,最终化为唇边蠕颤。
“蛊主的心脏辅之秘术,就能将蛊逆转成人。”
他知道姬少辛想做回正常人,我先前在万灵谷诈降时透露过的。
可取用心脏,就意味着姬少辛要杀了他。
假使没有这场真相,大仇得报。
但现在呢?
“哈哈。”
姬少辛又笑了。
他歪头瞧着对面的蚩无方,漆黑的瞳仁仿佛深渊,燃着幽森鬼火。
“想赎罪?想解脱?”
这语气轻飘飘的,又在下一秒陡然阴狠。
“做梦!”
死死咬出的字眼浸透深入骨髓的憎恶,那脸即刻覆上扭曲狰狞。
“我永远不会给你这个机会!”
这歇斯底里的恨回荡大殿,四壁满挂的青铜面具笑得更欢,“咯咯”不止。
蚩无方脸上毫无血色。
他本就形容枯槁,如今趔趄之下愈显颤巍,好似半只脚已经踏进了棺材。
而姬少辛忽敛神色,话音轻得虚渺,如同低语的诅咒。
“听好。”
他迈步,在蚩无方边上一顿。
“你要在悔恨痛苦中度过余生,求死不能,永不得原谅。”
背影没有回头,蚩无方仿佛被抽干气力,摇摇晃晃地倒退门边,瘫坐。
我则追了出去。
作者有话:
真.父子局
新燕王是推动祁红和姬少辛感情的工具人,蚩无方也是疯狂助攻的工具人,燕国地图还蛮甜的!
还有这周我没有榜!我要摆烂摊隔日更(攥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