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7 章
我的性子有些随母亲, 本质上都木讷,不擅长安慰的话。
可刚好,姬少辛也只需要我陪他。
皇宫的屋瓴高而宽广, 视线便直达苍天的彼方, 望见漫天落霞。
心绪就在这天地空旷中得到沉淀, 就着夕阳静谧与时间一同流淌。
忽然疾风起。
衣袖拂动间闻得鸟鸣,四周檐上群鸦腾飞。
道道黑影自头顶、自左右扑簌簌掠过,扎入红云追逐太阳。
“真是一群蠢货。”
身侧人就是在这时撑着手仰头, 像是被这短暂的喧嚣挑起烦躁。
“自作自受, 还要祸害我们。”
确实。
但凡蚩无方长点脑子, 也不至于让事情演变成现在这样。
同时,殷素素和尤如嫣的做法亦毫不稳妥, 我甚至觉得假使换成我和姬少辛, 文王早就凉了。
因此我叹了口气,而后将手靠近边上那只手。
“他们今后祸害不到了。”
指间交叠。
相遇相伴,所以能破万难。
我记得三年前从崆峒去往苗疆的路上,我也是这样和姬少辛看完了整个夕阳。
那时所感的安宁, 祥和,与如今一模一样。
只是从前双方隔得老远, 眼下肩颈却被一双胳膊缠住, 侧首便撞入看似楚楚可怜, 内里灵光狡黠的眸。
“祁红,我想要安慰。”
当夜,我收到蛛丝荡下的纸条。
来到约定地点,那立于巷口的人影被月光照得惨白, 空荡的右袖因夜风微摆。
应是见我出现, 他当即取出藏在襟前的簿子, 快步迎过来一递。
“逆转秘术所需的流程、媒介……皆在这上面。”
蚩无方是不敢找姬少辛的。
所以他曲线救国,找我。
尽管他并不知道我通过蜃晶恢复了情感和记忆,但他不瞎不聋,自能察觉我和姬少辛的氛围。
何况今天白天从屋顶上下来,我刚好被他撞见,而那会儿我和姬少辛的模样……都不太像话。
“你……能否劝劝他?”
这声音心翼翼,目中是近乎卑微的哀求。
别姬少辛,就连我也心生古怪。
毕竟蚩无方那毁容的脸是我削的,那右臂是我砍的。
但他本人好像完全不在意,且把我当成了一尊佛,就差冲我下跪磕头。
我这么一沉默,蚩无方顿时有些着急。
“你也希望他变回正常人,不是吗?”
是。
我是希望。
因为我清楚姬少辛有多想变回正常人。
彼时他站在暴雨狂澜中,却只能以扎入手臂的刃感知这世界,他的痛苦好似施于我身。
而长生骨体质的我对他来意味着疼,终究还是令我有些不好受。
但我不会接那递在跟前的簿子,相反,我挡回。
“他有自己的意愿,我尊重他。”
我以为蚩无方会愣神或惆怅,哪知他眼中竟泛起感动光芒,当即震声。
“得好!得太好了!”
“……离姬少辛远点。”
这才是我出来赴约的真实目的,我已经不想在这多耗。毕竟姬少辛看他觉得恶心,我也一样。
然而,任凭我怎样严词乃至威胁,蚩无方都……赞不绝口。
“不愧是你!这般为他着想!”
“有你在他身边!他怎么不会幸福!”
“……也离我远点。”
我握住腰间的刀,蚩无方虽往边上退了几步,神色却仍是一派恳切。
“你与我目的重叠,免不了交集。”
他要报复文王,我要踹文王下台,纵使无意也会触发合作受益。
这很烦,因为我也不想给他讨好的机会,于是斜眼冷冷:“所以呢?”
蚩无方的卑微好似已经天经地义,模样堪称奴颜婢膝:“我很好使唤。”
“……”我记得一年前我止了他的瘟疫,他还恶狠狠问我有没有活腻。
我就这么按了半晌眉心,最终从袖内取出一块半碎的铭牌,往边上一抛。
“去查。”
铭牌乃明月夜交战中,从敌方刺客尸身上搜出。
文王既能在燕国境内设伏,许是文、燕二王暗中联手,又或者燕国有文王的人,且官职不低。
总之,需查。
“七日之内保证答复。”
蚩无方如同揣传家宝一般郑重其事,旋即凭空消失似的没了影。
他终于滚了。
我神清气爽。
几日后,我再度进入上阳宫。
“当时俺就是随便凿了一榔头,感觉凿不太动……”
话的石匠挠着头,其身后,众人凿石的凿石,铲土的铲土,已在地上凹了一个大洞。
走近,因人影们埋头苦干,坑内土层渐渐稀疏,显露出埋于下方的青铜面板。
像是一扇通向地底的门。
若非借着此次修缮上阳宫,这地方还真无人发现,也不好发掘。
“此事不能传播,不然你们会死。”
身侧,少年身子一偏,朝那点头哈腰的监工一笑。
这不是威胁,而是提醒。
因为我能清晰地感受到,在场所有知情人身上都散发寒意,皆中了蛊。
蛊永远不会背叛它们的王。
所以姬少辛能在赵国迅速得势,又在短短一年不到的时间内掌控大半个上京。
而此时土石清理干净,青铜大门已整面呈现。
一个学者模样的老先生伏在门上研究半晌,方才拍拍衣上土灰,上来。
“回太子殿下,此门用了机关巧术,需特定物件方能开启。”
他冲姬少辛禀报,我的目光则落于青铜门正中——一个双鱼交汇般的凹槽。
想来这就是钥匙眼。
念及此,我再度取出殷素素的涂鸦。
起初我不大明白,为何这画的右上角会突兀地画着一条双鱼玉佩。
现在,这青铜门似乎预兆答案。
上阳宫藏有秘密,不止珠穗。
这地底的秘密,显然比珠穗更甚。
会是什么?
既然殷素素要将之曝光,我预感它对文王而言堪称致命。
“先生可见过此物?”
我将画一折,只露右上角,现给那学者量。
学者凝目良久,摇头道了声“恕在下无能”,感慨一叹:“依这青铜门的锈蚀程度看,应是七八十年前所设。”
“七八十年前的机关师,如今约莫都仙逝了。”
线索不好找。
我皱眉,闻姬少辛问。
“若强行开门呢?”
学者讪讪:“太子殿下,此门是七十年前所设,其下的机关也应是七十年前流行的……‘爆破型’。”
“……”
“……”
强开无疑不行,毕竟一炸什么都没了。
一个侍卫却在此时过来,冲我身边低声:“太子殿下,有列车队进了上京。”
“是飞燕宫。”
上京到底在燕国境内,别人的地盘自有别人的眼线,看得见这一切。
来者不善。
所以要迎。
车轱辘一止,随行侍从立即搬来踩脚的凳子,而后有人拉帘,有人凑上去搀。
“这破路,孤的屁股都要颠成四瓣了。”
车内传出呼哧呼哧的喘,似是连挪一下身子都累的够呛。
一只浑圆的胳膊就这么搭在侍从手上,那颠着三层肥肉的肚子生生挤出车门,下车之际整个车身往上一抬,脚踩的木凳嘎吱口申吟。
我身后则响起一片敬声。
“恭迎燕王殿下!”
众礼皆向着那落地的大腹便便。
而由于方才的下车,他热得满头大汗,只喘着粗气将脑袋转向近侍。
“拿汗巾来!”
这看着像个毫无威胁的胖子,没准哪天多走了几步就能自个累死。
然而,他就是新燕王程洵。
“舒服多了。”
眼下,燕王擦完汗呼出口气,脑袋又是艰难地一动。
旋即,那被肉挤成一条缝的眼睛忽的大睁,只因他正望着我身边的人。
“无论何时见到太子殿下,都是这般毓秀绝色……”
那发直的目光竭尽痴迷,沉甸甸的大肚随恍惚的步履摇晃而来,爪子就要情不自禁。
噌——!
刀光出鞘。
霎时间,刀锋沿地划出一道弧形界限,掀起一片风暴般的凌冽刀气。
“燕王殿下!”
惊叫声中,那三百斤的身子被刀气震得生生倒飞,差点压死接他的侍从。
“大胆!你想做什么?!”
车队之中有金甲卫厉叱,剑芒寒光顿时齐刷刷指我,众目怒视。
而我振刀,刀身尖啸,话音缓缓。
“给太子殿下护驾。”
“你……!”
那金甲卫瞪着眼睛,不料燕王在无数只手的搀扶下重新站稳,高声大喊。
“慢着!”
紧接着,他健步如飞地来到金甲卫跟前,那满脸横肉浮上狰狞厉色。
“没长眼睛吗?!”
那粗圆的胳膊猛地扇去一掌,力度凶暴至极,当即抽飞了金甲卫的头盔。
“这可是振宁公主!”
“是飞天台一舞惊鸿,二登退疫,神女临世,九州至尊的振宁公主!”
他目眦欲裂,壮硕的大手揪着金甲卫的前襟,仿佛掐着一只鸡仔。
“你们这群猪猡!怎敢对振宁公主无礼?!”
他近乎嘶吼出声,四下噤若寒蝉。
然待他身子一转,那狰狞的脸上又露出堪称谄媚的笑来,因那滚圆的身材显出几分滑稽。
“振宁公主,孤管教无方,见笑。”
新燕王不简单。
三年前老燕王刚死,他便一刀捅死了当时的燕国世子,自己的弟弟,而后竟就着两口棺材和满宫白缟,改朝,登基,坐稳了椅子。
绝不可觑。
我心凛,面上则道:“燕王殿下太过客气,本宫才想赔礼。”
“本宫本要去羽都觐见殿下,却路遇匪徒,受了点伤,无意间被太子殿下所救,在上京耽搁了。”
“虽时日不长,但总归要汇报给殿下……实在疏忽。”
我做出惭愧之态,身旁适时响起清涧的少年音。
“无妨,既是养伤,想来燕王殿下能够理解。”
燕王那眯成缝的眼睛本暗光闪烁,闻言从肥肉中挤出痴呆般的笑。
“太子殿下所言极是!孤怎会介意这点事……对了!”
像是才想起来一般,他终于动了右手。
而那右手从下车以来,便紧紧抓着一根铁链。
视线里,那锁链的另一头延伸至马车内,车内的情形被车帘掩盖,不明。
可许是亲缘互感,我竟有些猜到,心下暗叹。
果然,燕王笑呵呵道:“振宁公主专程来探望姐姐,赶巧,孤正是和王妃一起来的。”
锁链猛地一扯。
那车内哐当一声,似是有人踉跄摔倒。
然燕王宛若未闻,只是继续收拉铁链。
于是人影从车内跌出,华美的衣裙沾泥染灰,鬓上珠钗叮当掉落。
“姐妹团聚,孤便给你几分脸面。”
燕王把手一挥,几个侍从上前搀起那人影,开了其手上镣铐。
我在想我应不应当话。
毕竟表面上看,姐妹一家。
许是注意到我有些欲言又止,燕王沉痛一叹。
“振宁公主,孤实在不明白,这差距为何会这么大?”
“妹妹凛然清傲,只可远观,姐姐却是人尽可夫,无耻荡、妇!”
这忿忿唾骂一出,那正拂去襟前土灰的人影动作一僵,愈发躲避我的视线。
其他侍从则像是对此司空见惯,皆神色如常。
而燕王继续颤着手指:“自成婚以来,孤明明没碰过她一次,可她呢,竟怀了孕!”
“振宁公主!你评评理!就她这样,孤若不拿链子栓牢,她怕是要反了天!”
作者有话:
我觉得长宁公主真不需要虐,她自己就会作死
当然燕王也不是好东西,他蹦不了多久,价值是给祁红和姬少辛干柴加火,就比如下一章!
但是下一章明天没有,周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