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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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之后, 便由你担当指挥。”

    我看着先前出声的那名侍卫,用着足以令在场所有人听清的话音。

    平静镇定。

    乃至给人以胜券在握的淡然。

    那一张张沾血的脸本忐忑不安,就如士兵眼见将领被俘, 现在却目光重定。

    “是!”

    领命的侍卫掷地有声, 其余人亦随其背过手中刀剑, 肃整抱拳。

    我见此欣慰。

    可文王面色阴沉,灌药的动作愈发凶狠,仿佛要将我活活呛死。

    就这样, 喉咙宛如被火灼烧, 连咳嗽都沙哑、细弱, 最后竟发不出一丝声音。

    许是见我模样,文王脸上流露几分报复得逞的快意, 低语凑近带笑。

    “现在, 你可没办法求救了。”

    通常,我习惯自救。

    ——假使未被哑了嗓子,我可能会这么告诉他。

    不过,行动永远比言语更有服力。

    于是, 当敌人就要将我丢入火海,我动了动指尖, 先唤出藏在袖内的蛇。

    “嘶!”

    那条细长黑影游走飞快, 瞬间缠上敌人的脖颈, 突脸张开蛇颚。

    碧绿毒雾喷出,对方当即步履虚浮,身子摇晃下反背对火海。

    而我手脚被缚,眼下正被其抱着, 便用头冲那胸口狠狠一撞。

    嘭!

    敌人后倒, 我借力弹开。

    “啊——!”

    火焰舔、舐人体的刹那, 被毒雾扰乱的神智顿时恢复,爆发凄厉惨叫。

    我则身上闷痛,只因触地噗通。

    可就在我挪动身子之际,烈焰中陡然支起人影。

    敌人衣衫燃火,焦黑血糊的脸上目眦欲裂,十根手指肉骨剥离,如鬼爪般扎来。

    是了。

    火非刀,不能一击致命。

    “嘶!”

    乌蛇再度昂起上身,我亦绷紧全身。

    然下一秒,头顶响起哗啦巨响。

    一根烧断的梁木没能撑住,其一端尖锐似隼,从上方笔直坠落,下扎。

    噗哧。

    有温热溅在我脸上,来自正欲攻来的敌人。

    那整副身体被梁木贯穿,生生钉在原地。而鲜血淅淅沥沥,与火焰碰撞出滋滋声响。

    只顷刻,火光便将其彻底吞没。

    可木屑仍在窸窣坠落。

    上方,梁木在火海映衬下呈出明红,气浪因高温扭曲,伴随浓烟滚滚。

    先前的断裂处则引发连锁反应,整个空间发出痛苦口申吟,一寸寸轰然崩坏。

    坍塌的瓦。

    沉重的柱。

    活埋。

    碾压。

    皆是死亡。

    “嘶!”

    蛇惊慌着游入袖内,我当即就地一滚。

    轰!

    重物砸落的闷响落在头顶,一声又一声,震得这容我藏身的桌子嗡颤不绝。

    此地原是祠堂。

    这桌子乃摆放贡品所用,相对结实,但也撑不了多久。

    同时,崩塌的梁木错综复杂,一幢幢横在视线中,已将入口挡得严严实实。

    我甚至都无法离开桌下,因为断木堆叠眼前,熊熊火焰烧出阵阵噼啪。

    刺目火光近在迟尺。

    热浪拂脸。

    皮肤丝丝灼痛。

    额发似乎已被烧焦,然烈焰还在逼近,裹挟扑面而来的呛人浓烟。

    我想咳嗽,却因被哑了嗓子发不出声音。

    可就算能出声又能如何?

    除了那想杀我的文王手下,谁会接近这火势最凶猛的祠堂?

    谁又能知道我并未离开,而是仍旧留在天麓宫?

    文王的狡诈之处便是在此。

    他没有直接逃走,而是借接应我和唐若依的人马暗度陈仓,将自己送出去。

    他挟持昏迷的唐若依同车,同行人哪里敢揭发?

    而其他人透过车帘看见唐若依的脸,自然下意识觉得计划成功,于是目送载着唐若依和“我”的马车远去。

    因此,再没有人知道我在这里。

    “嘶……嘶……”

    乌蛇瘫软一条,似是因高温难受从袖内奄奄探出个头,欲得喘气。

    是蛊,便极惧火。

    可我已经无法为它做点什么了。

    高温将手脚处铁链炙烤得滚烫,皮肉烧焦的气味已飘入鼻腔。

    火光却又逼近。

    眼睛已经睁不开了。

    因为那灼热近乎融化眼球。

    漆黑中,我听见梁木在火焰中噼啪作响,感受到烈焰舔、舐后背,刮下一层火辣辣的痛。

    而每一次呼吸都裹挟火星,冲天的浓烟呛入肺部。

    缺氧。

    意识模糊。

    ——没人知道你在哪里。

    ——无人救你。

    文王的低笑在脑中荡起,如同浸透浓墨的诅咒,缓缓吞没丝丝清明。

    是了。

    那“人不对”的马车固然会被察觉有异,但折返的脚步怎会快过火烧?

    其他人倒是正在天麓宫,但他们都以为我已经离开,又怎会知道我还在这里?

    今夜宫中明明人潮涌动,有殷家斥候,有裴家兵将,有太子暗党。

    随便哪个人都可以发现我。

    但在这火海深处,从始至终,听不到一点脚步。

    然上方响起噼啪,是木板裂开的口申吟。

    这张桌子已然撑了许久,此刻终究被火舌啃噬成枯朽,难抗梁木重压。

    于是声声噼啪,木屑窸窣落下。

    沉重的压迫感倾碾而来。

    随无边黑暗。

    随窒息的肺。

    随火辣辣的炙烤。

    人在这种时候是不是应该害怕?应该绝望?

    为何意识弥留之际,我并未被阴暗情绪掩埋,却想到了自己所犯的罪?

    我想到战后伏尸遍野,刀从敌人胸口拔出时鲜血飞溅,将其襟前藏着的家书染红,浸透。

    然后哗啦巨响。

    应是桌脚终于散架。

    可就在这一刹那,热风忽然错乱,急促的脚步声不顾一切地冲来。

    撞开横梁。

    无视火海。

    比梁木坍塌的速度更快。

    由此,撞击碾压的剧痛未及我身,火辣辣的焦灼感亦在那怀中得到舒缓。

    因他体寒。

    “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您没事吧?!”

    “咦?!振宁公主怎么在这?!”

    外界的空气仿佛甘霖,昏沉的意识升起些许清明,闻得周身嘈杂惊呼。

    一如所料,没人会想到我在这里。

    所以真怪。

    为什么他能知道?

    他负责正面作战,无暇跟进后方接应,眼下应对太和门的异变并不知情。

    若是蛇给主人传的讯,可蛇已然奄奄一息,怎有喊人的能力?

    不过话又来,他被燕王锁进密室“失踪”时,亦无人告诉我他在哪里。

    我既能找到他。

    他自然也找得到我。

    这样一想,便不奇怪了。

    于是下意识的,我挪动遍体疼痛的身子,贴紧这并不硬宽,毫不温暖。

    却叫我心安的胸怀。

    尽管双目似乎受到烧伤,视线仍旧漆黑一片。

    但对方的气息俯下,轻落的话音令人仿佛能看见那温柔至极的眉眼。

    “没关系,休息吧,祁红。”

    “我来处理。”

    我在他怀里憩了好一会儿。

    直到听见另一记熟悉声音。

    “祁红……祁红怎么样了……!”

    应是火急火燎地过来,明朗的少年音断断续续,焦急地喘着气。

    他负责的区域是崇天门,离太和门极近。

    基于那一贯迅猛的作战风格,想来他是早早完成自己那头的事务,便前去跟进后方接应,由此发现了不对劲。

    “祁红……”

    声音疾步而近,似是要伸手。

    我却感觉自己被转了个方向,不给碰。

    同一时间,头顶响起清涧的少年音,言语间仿佛见着了天大的笑话。

    “不会吧?”

    “崇天门所派精兵足足过万,一战下来最多折损几千,竟抓不到一个黔驴技穷的败寇?”

    回应他的是冷嗤。

    “有种你跟我换?”

    “看看你能不能知道他在那有条密道可逃,又能不能放着老婆不管?”

    姬少辛听见这用词应当沉了脸。

    而裴铮是不会退让的。

    现场气氛因此低至冰点,乃至边上传来几记咳嗽,起“以和为贵”、“今后再议”。

    事后如何?

    还发生了些什么?

    我再度睡去,不知详细。

    但显然,功成。

    即便文王暂时跑了,要抓他也易如反掌。

    我的伤好得很快。

    长生骨体质兼滋身养神的药汤,昏迷只半日便醒,烫起的死皮尽数脱落,现出白皙冰肌。

    然后我第一时间去找了姬少辛。

    我找到他的时候他正背对我,三四个官服朝臣立于他对面,念念着“登基”、“摄政”。

    姬少辛觉得很无聊。

    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我看见他背在身后的手在拨弄笛子尾端的珠穗。

    以让自己心情变好。

    没一会儿他便不拨了,因为我在走近。

    背对自此变成面向。

    灿烂的笑在那双漂亮的眸子里点亮灯光,入耳的话音轻快开心。

    “你醒啦。”

    但我没有他这么高兴。

    他侧脸处分明皮肉焦黑,火焰舔、舐的痕迹一直延伸至衣领之内。

    于是,我默默等那三四个朝臣离开,而后径直上前,竖起方才写好的纸。

    ——“伤势多重?”

    我的伤好得很快,但嗓子因毒药和浓烟尚未恢复,依旧无法发声。

    所以我只能将想的话写在纸上。

    而姬少辛望着这张被横着的纸“唔”了半晌,忽的冲我眨了下眼。

    “要不要看看?”

    屋里能坐两人的只有床。

    我虽知他的提议存着某些狡黠,眼下却只满心惴惴不安。

    那衣衫褪至半肩的刹那,比侧脸更甚的大片烧伤暴露视线,带起心中绞痛。

    果然。

    他伤得极重。

    没有蛊不惧火,像是五行相克,干草被烈焰一点,即灰飞烟灭。

    他的身体明明比常人更易被火光吞噬,可他全然不顾,只是冲入火海。

    因为我在。

    因为他认定自己即便真的被烧死,也要和我死在一块。

    ——姬少辛。

    声音发不出来,只能在心里喊。

    然后我按住那只褪衣的手,将气息凑近,亲他侧脸那处烧伤部位。

    ——有好受一点吗?

    我不了话,只能用眼睛看。

    姬少辛却一向读得懂,便于灵眸中潋滟起可怜。

    “还有别的地方,也痛。”

    他很聪明,知道趁我心软。

    而我依了。

    视线里,修长雪颈线条美好,半截露出的肩玉润纤细,因烧伤显出被亵、渎的脆弱感。

    亟待疼惜。

    可只进行一会儿,门外就传来渐近的脚步声。

    “你们太子也真金贵,烫破了点皮也要不见外人,躺床上疗伤治病?”

    我当即攥住那褪至臂膀的衣领,试图拉上去。

    可对方按住我的手,目光幽幽。

    “这样不好吗?”

    那张漂亮的脸绽开笑,天真与恶意糅杂成诡异,语气阴恻恻浸透狠毒。

    “莫非你现在还不承认我比他更重要?”

    “为什么不肯让他看清楚,你与我之间不容插足?!”

    一连串的质问中,按住我手的力度逐渐凶暴,竟一点一点,继续下拽衣领。

    姬少辛原本敏锐,尤其是对我。

    可唯独在这件事上,他好像忽然就理智全失,极易犯病发疯。

    但我明明没那样想。

    我只是觉得这不成体统。

    门外的脚步声分明不是一记,这门若真被破开,众目睽睽……怎么使得!

    我万分着急。

    可即使我一个劲用眼神解释屡屡摇头,姬少辛仍旧僵持不松,我硬是传达不到。

    而那触目惊心的烧伤映入眼中,我又愣是做不到对他动粗。

    就在这时,话声已在门前。

    “呃,裴将军,太子殿下这会儿关了门,应是在休息,要不您等会儿再……”

    “想来你们太子能够理解,毕竟此事不。”

    “呃,裴将军指的事是……?”

    “把人抓回来了,听得明白吗?”

    这声音几分傲然,刻意提高音量,带着少年气十足的明晃晃炫耀。

    “里面的人应当也能听见吧?从太和门逃走又能如何?两日不到,直接活捉。”

    “不比有些人卧病在床,未免……”

    这狂傲戛然而止。

    我想,这归结于他已经推开了门。

    至于为什么是我想而不是我看见,这是因为我已用另一只手掀起被子。

    蒙住了自己。

    “……”

    “……”

    鸦雀无声。

    破哑然的是近乎结巴的吃惊:“太、太子殿下,您、您这是,这女子是……?”

    侍从并不知道是我,毕竟我掩得分外严实。

    但裴铮知道。

    虽我不知他是通过那一点暴露在外的身形瞧出来的,还是凭逻辑推断出来的。

    可他确确实实知道,否则门口便不会响起淡淡。

    “不如你先回避一下?让我同你们太子殿下来一场一对一商议?”

    “呃,这……”

    侍从语气犹豫。

    只因此地原是大兴城嘉庆王府,由文王所管,如今则已在近一年的人员置换中,彻彻底底、光明正大地成了姬少辛的地盘。

    侍从们自会忠心其主,对传闻与姬少辛“严重不睦”的裴铮存有芥蒂。

    然被子外头亦响起淡淡。

    “退下。”

    于是门口应了记“是”,掩门吱呀,脚步声逐渐远去。

    作者有话:

    明天要去拜年,后天更新

    PS:姬少辛的烧伤会好,漂亮脸蛋保得住!

    下一章,嗓子还没好不了话的祁红面对一发不可收拾的局面:毁灭吧,我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