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此后瀚海寂无声(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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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愔就是七年前的谢千户,这在大晏朝堂早不是什么秘事。

    他因擒敌有功一朝踏入仕途,拜在兵部尚书桑籍的门下,接替杨大勇成为钦安县令。谢千户行伍出身,并无多少治世本领,往后年年考评政绩倒数,照样稳坐钓鱼台,焉知背后不是因为有“恩师”的作保。

    只不过这回,“恩师”似乎也保不住他。

    码头一场围杀,平日里总提醒自己处变不惊的冯主簿就跟吃错了药似的,竟然擅自动用谢愔予他的调令,纠集乡勇队百来号人,欲将兖王殿下当场诛杀。

    你这不是吃错药是什么?!

    依着县令大人原先的盘算,便是叫王爷知道了那些私粮又有什么,分他一杯羹就是了,何必闹得你死我活。现下好,自个搭进去不,只怕还要连累自己。

    冯主簿入狱二十来天,音讯全无,就连送往京城的邸报也如泥牛入海。县令大人思前想后,决定弃掉冯主簿这个跟随自己多年的老卒。

    可当他觍着脸,三番两次携重礼登门向王爷赔罪时,那个燕颔虎须的副将总是拉开公事公办的架势,板声劝他。

    “大人无需多礼,王爷的伤已无大碍,用不着山参灵芝这等名贵之物。何况您的人仍在狱中受审,该避嫌的还得避嫌不是?”

    仍在受审。

    谢愔于一团混乱中单听见了这四个字,就快寸草不生的脑袋忽然袭上股凉意。

    冯主簿落在“活阎罗”手里已经二十来天,要是一直死不张口,这会早下地府找真的阎王爷应卯了。迄今仍在受审,只能明一点,他卖了自己,兴许还有自己上头的人。

    谢愔拢在宽袖之下的两手猛地攥紧,他急趋了几步上阶,向着迟笑愚点头哈腰:“冯喟那家伙背着我中饱私囊,还妄图对殿下不利,我也是被蒙在鼓里。望将军通融,给我个机会向王爷当面陈情。”

    迟笑愚睇了眼他手中的银两,眉心微动,脸上浮起些许笑意:“我大人,您也真个糊涂。都这种时候了,光是惦记着求见王爷有什么用。”

    谢愔一听有门,银锭之上再叠一锭:“求将军给条活动。”

    “活路得大人自个来寻,”迟笑愚不紧不慢,“王爷这趟奉旨来查军中贪墨一案,逮谁不逮谁都在次,只要账上的缺口补上了,圣上龙心大悦,王爷交得了差,才好替您话不是。”

    谢愔怔了怔。

    敢情封璘吊他几日,原来是在这儿等着。迟笑愚见他半晌不答话,笑容渐收,不接那银子只冷酷道:“亡羊补牢,为时未晚。王爷有意给您机会,大人可千万别把路走窄了。”

    “人已经发走了?”

    书房。封璘倾身于案前,一袭石青色襕袍愈显气度森然,他提笔画着什么,见人来头也不抬地问。

    迟笑愚答是,又道:“都按照您的吩咐了,看轿子离开的方向不是回衙署,应当是去了谢府私库。”

    封璘颔首道:“话既已点透,要不要做个明白人,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可是,”迟笑愚憋着一肚子不解,“姓冯的不是已经捱不住死了吗,您为何要末将谎称他仍在受审?”

    “笨死了。”

    临窗驯怀缨的沧浪移开顶在狼头上的《晏史》,看着那大家伙卸了劲,幼崽似的垂头委屈不已。心一软,瞬间从严师变慈父,叹着气搓了把狼脑袋。

    转手又在《晏史》之上架了本《庆元广记》。

    “兵不厌诈,不止在阵前,朝堂纷争更是如此。”他拍拍掌走到案前,“只有在虚实相生间让谢愔摸不清王爷的筹码,才好教他自乱了阵脚,将这些年私吞的军饷一点一点吐出来。此其一。”

    沧浪随意翻动案角邸报,上头一笔一笔记着的,是冯主簿死前交代的衙署七年间贪污的具体数额。

    封璘看见了也不阻拦。

    “其二,”他转向封璘,气质幡然一变,神色间透着洞察秋毫的了然:“我猜王爷还想趁这个机会,牵出贪墨案真正的幕后主使。”

    迟笑愚在旁看傻了眼。

    若非知道王爷在香料中动的手脚,他几乎以为沧浪已经恢复了记忆,又回到当年那个经天纬地、挥斥方遒的太傅大人。

    笔锋微滞,淡淡的墨渍在画面洇染开,封璘不动声色:“沧浪知我。”

    “只是要引蛇出洞,动静自然越大越好。笔。”他自然地向封璘摊开手,耳提面命的样子当真像极了先生训话。

    封璘的眼神一瞬里起了变化,似有眷恋又似隐忧,静默片刻,双手托着递过那支紫毫管。

    沧浪大笔一挥,在数额上略作改动,须臾露齿一笑:“我倒想瞧瞧,谢愔背后的人知道他这般阳奉阴违,还稀不稀得再冒险捞他。”

    后来迟笑愚去时偷摸瞧了一眼:好家伙,下手也忒狠了。把差价抬这么高,幕后主使漫救人,怕是掐死谢愔的心都有了。

    不过转念一想,先生的这招离间计使得恰如其分,惟有内部失偕,这条存在数年的贪污链才能彻底被撼动。

    高,实在是高!

    蒙迟副将盛赞的高人本人,此刻浑无崖岸自高的觉悟。

    “杨大智近来伤势如何?”沧浪斜身趴在案沿,单手支颐问。

    封璘回答:“尚未好全。”

    “你胡扯,”沧浪不豫,直起身:“又不是王八蜕壳,用得这么久!”

    封璘八风不动,继续在纸上描画什么,“先生,谨言慎行。”

    沧浪软下声:“我只是想当面谢他救命之恩。”

    “不必,”封璘终于搁了笔,面无表情地看向他:“先生为我内宅人,要谢也是本王亲自去谢。”

    这家伙软硬不吃的样子惹恼了沧浪,他随手抄起本书砸过去,不出所料地被半道截住,转眼身子一轻,案上文牍拂落在地。

    沧浪被压制了。

    封璘腾出一只手,捏了捏他脸颊,似无可奈何地叹:“先生的脾气真是越来越大了。”

    入夜时分水汽氤氲,随着封璘的手势变化,沧浪一双桃花眼里起了雾,渐渐挑着点不可言传的诱惑。

    当年名动天下的秋太傅除了才学外,便是一副好容貌最令人称道,尤其是这双眼睛。封璘曾经最乐于做的事,便是从这双眼中找寻自己的影子。

    传道授业时;

    共渡一舟时;

    割袍断义时;

    意乱情迷时。

    他见证了这双眼里的少年从乖戾到温顺,再到后来报复式的渴望占有。直到现在,他透过一汪秋水窥见了自己脸上的迷恋与害怕失去。封璘惊异地找到某种溺水的感觉,这种溺,也是耽溺的溺。

    “别这么看我,”良久,封璘哑着嗓子,“本王不吃这套。”

    沧浪豁出去了,他仰高下巴,微微眯着眸问:“王爷吃哪套?”

    鼻息相闻,封璘喉头的涩滞感愈发明显。在唇即将交碰的瞬间,他猛然将人翻过去,獠牙不再藏锋敛锷,照着曾经留下印记的地方咬下去。

    “你疯了?!”沧浪痛得嘶声,反手只勾住封腰边沿,用力一拉,反倒把人更带近自己。

    两人便就这般严丝合缝地交叠在一起,激烈的啮咬从后颈游走到发梢、耳垂。封璘口齿间含着淡淡的血腥味,像是狼崽标记过领地还要反复确认一样,他贴在沧浪耳边意味不明地喃喃。

    “先生既已属于我,无论何时何地何种情形,你都是我的。”

    黄叶覆地,露微凉。

    被褥间潮湿的暧昧气息犹在,伴着经历一夜挞伐疲惫不已的贪睡人。封璘先醒,没有马上起身,抬指抚摸沧浪后颈的新鲜齿痕,那细微的凹凸感传递给他的,却是莫大满足。

    这个人,是属于他的。

    纵丨欲后的松弛暂且平复了昨夜焦虑,封璘原不是患得患失的人,可沧浪突如其来的变化呈给他一种无名的失控感。

    封璘害怕失去,就像城破那夜亲眼看着先生从城楼坠下时的魂飞魄散;也像七年前松江书院在大火中付之一炬,他从先生眼里看到怨恨深沉似海时的心痛无措。

    狼崽一切一切的害怕,都系于这人之身。沧浪却毫无察觉,他还在睡,察觉身边人的异响时手指追出去,被封璘虚虚握住,吻了吻又塞回被里。

    出得房门,就见迟笑愚在廊下扔着大块生排骨喂怀缨。狼齿锋利,骨头也一并咬碎,连肉吞得渣都不剩。

    “王爷,”迟笑愚放下盆,走过来:“谢愔连夜清点私库,天不亮就雇了马车运往校场。末将着账房粗略估算过,除了填补太仓卫这几年账面上的亏空,还剩数十万的余裕。”

    封璘却摇头:“不够,姓谢的横心泼胆七年之久,便只攒起了这点银子?糊弄鬼呢,再等等。”

    “等到何时?”

    封璘夹起排骨在指间,看怀缨仰脖撕扯:“等到他捺不住性子,自断筋骨了才好。”

    狼牙啖咬的吭哧声声声入耳,廊檐露珠滴落颈侧,迟笑愚了个寒噤。

    几日又过,行馆那头仍旧毫无动静。倒是京城八百里驰传来了咨文,大意是敦促谢愔尽全力配合兖王,早日廓清太仓卫账目。

    信中口吻严厉,半句不言及私情。谢愔一看文末赫然加盖着兵部官印,茶碗跌地,顿时软倒在案前失声痛哭。

    他明白自己已经成了这盘棋中的一枚弃子。

    谢府私库彻底搬空了。

    十余架马车载着沉甸甸的银两,蜿蜒在县城狭窄逼仄的巷道,见头不见尾。

    彼时封璘听完奏报,冷哼道:“姓谢的手脚倒快,吩咐下去,捡块宽敞的海滩,将装银子的马车都赶过去,召告钦安军民,本王要公开清点赃银。”

    迟笑愚问:“那谢愔呢?”

    封璘眸底映着叶尖寒霜,“本王亲口过,交出银两不杀,又岂能食言而肥?”

    *

    兖王言出必行,他不杀谢愔,反而客客气气地将人请到河滩,再客客气气地为他赐座。当着白花花的银两,都是谢愔这些年搜刮下来的民脂民膏。

    而遭他多年鱼肉的苦主,见了告示倾城而出,现下正乌压压地站满整片海滩。无人话,汹涌海风中只听粗重的呼吸此起彼伏。

    谢愔不敢直视这些人的眼睛,他们奉他为父母官,可他却从自己的子民身上饮生血、食生肉。感受到那一道道出离愤怒的目光,他平生第一次在高台之上,如坐针毡。

    “开箱。”

    随着封璘一声令下,一个粗衣汉子走上前,谢愔见状魂都飞了!那人不是别人,正是被他胡乱以通敌罪下狱的杨大智。谢愔企图置他于死地,就跟多年前陷害他兄长的手段一样。

    “箱一,庆元四十八年军费,十万两;箱二,庆元五十一年城楼修缮款,四十万两……”

    喑哑的嗓音在偌大海滩飘荡,很快覆盖了人群。城门自七年前被倭寇的炮火轰击至今,一直是那副破烂模样,也象征着这座海陲重镇的一蹶不振。

    得知真相的人群开始骚动。

    “箱二十一,隆康元年,赈济款……百万两。”

    轰然一声,人潮人海顿时炸开了锅。

    隆康元年,也是新帝登基的第一年,闵州八县遭遇一场史无前例的海啸,沿海数百民居无一幸免。此后三月,仍不时有房屋残骸与难民遗体被浪冲上岸,欲调军队去救援,却是兵甲戋戋自顾都尚且无暇。

    人群中爆发撕心裂肺的一声喊:“杀了狗官!”

    谢愔两股战战,起身欲逃,襕袍却教沉重的官帽椅压住一角,连椅带人摔了个狗吃屎。

    “王爷,王爷!”他顾不上被砸的左腿,膝行上前,哀哀道:“您过不杀我,是您亲口答应的!”

    封璘歪着头看他,晾开空空如也的手掌,示意自己什么杀器也没有。

    一人呼,万人应,死寂无声的海滩顷刻间掀起潮涌般的声浪。谢愔惊呆了,满面血色迅速褪去,拖着一条断腿不要命地逃。

    “鱼肉百姓!死不足惜!”

    “狗官拿命来!”

    迟笑愚眼看人群围了上来,不少守军甚至从靴筒里抽出了短剑匕首,他忙低声问:“王爷,要拦吗?”

    “拦?”封璘手里把玩着百尺镖,漫不经心道:“本王只不杀他,没拦着旁人杀他。民心若此也,我奈如何。”

    雪芒骤闪,谢愔如狗彘般四肢爬地,在幢幢人影中拼命找寻出路。杨大智冷漠地看着,抬脚跺在他胸口,谢愔被踢得倒仰,吐血不止,

    军民手中的匕首短剑甚而菜刀齐齐亮出,上下翻飞,谢愔长长地惨嚎,片刻之后没了动静。

    封璘起身面海而立,猎猎海风掀开他额发,露出一双被仇恨浸淫至深的眼。怀缨从他身后转出,望着人潮散尽处那具没有一丝附肉的森森白骨,啸天的尾声里血性与杀性并存。

    作者有话:

    就也没啥好的,传下去,狼崽咬人啦……求海星求海星求海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