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命运到底要交代我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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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入冬以来,不止我一个人在惦记裴雁来的生日。

    鼎润上下都憋着一股劲,想在这天讨好顶头上司。

    我和裴雁来同进同出的频率太高,自何为思那件事后又风言风语不断,纵使这些人大多把闲言碎语当谈资,并不真信,但也不妨碍把我当作接近裴雁来的跳板。

    这一周,约我中午吃饭的、找我微信私聊的、在我工位附近磨蹭不走想搭话的,络绎不绝。

    我全都回绝。

    谢弈夸我铁面无私,米握拳祝我克服时艰,李笑笑比较缺德,偷偷和我握手,表情坚决又壮烈——

    “醋瓶子,你做得很对。对待一切隐性显性情敌,就该如秋风扫落叶一般残暴无情,组织看好你。”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很无语,松开她的手:“我只是建议他们别做无用功。”

    李笑笑并不清楚我和裴雁来已经暗渡陈仓,大概还以为我情路漫漫危机四伏。但事实并非……也不全是她猜的那样。

    裴雁来从不过生日。

    和我这种没人一起才不过的情况并不相同,在我印象里,他好像就没有仪式感这个概念。

    高中时,在他生日当天送礼的同学多不胜数。往下数两届,往上数两届,堵班门口、校门口的屡见不鲜。

    裴雁来一个都没收。

    为此,我这个怂蛋连着两年准备了礼物,但一次都没敢送出去过。

    今年之所以惦记,一是因为关系大有不同,我对他的浓情蜜意早早大于敬畏或仰慕,二是因为他送了我一份生日礼物,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暗示。

    就在全所都踌躇满志,甚至据谢弈道消息传,私下已经开始谍战竞价戏码的生日前日,我接到了胡春漫的电话。

    无事不登三宝殿。

    “林助理,”胡春漫声音有点儿沙哑:“我爸情况突然不太好,医生下午就准备手术,他虽然没明,但是我能看出他想见见你们。”

    老胡的情况我一直在关注,也去送过几次饭。

    治疗方式特殊,经常低烧,精气神时好时坏。这次手术或许可以带来某种意义上的好消息——比如有限地延长存活期,但他年纪不,之前又开过一刀,也同时存在下不了手术台的可能性。

    “我们是指?”我怕自己做了错误的阅读理解,于是企图确认。

    她嗯了一声:“我爸他很想见见你们,尤其是他一手带起来的几位。他对鼎润倾注的心血……你应该明白。”

    挂上电话,我手忙脚乱地套上外套。裴雁来显然也得到了消息,他从办公室推门而出,步速快但稳。

    “胡律师下午就要手术,手头没有紧要工作的,烦请牺牲一下午餐时间走一趟,地址我稍后会发到微信群里。”

    他转头,面容沉静肃穆,继续道:“谢弈,立刻通知楚主任,让他务必转达到个人,另外这个月餐补翻倍,多出的部分走我的个人账户。辛苦了。”

    “明白。”

    着话,上下几层就乱起来了。桌椅板凳推拉声和急促的脚步声不绝于耳。

    我几步跨到裴雁来身边,他看了看我,:“走。”

    手术还是在公立医院做的,老胡早几天就被转送到VIP病房。

    我和裴雁来到的时候,身后还乌泱泱跟着一大群西装革履的社会精英,医护皱着眉知会我们保持肃静。

    胡春漫坐在病床一侧,她丈夫在身边陪着,精神太紧张,明显哭过,强着精神。老胡就在病床上躺着。

    我常见他,但所里其他人不是。

    原本健壮硬朗的人,现在瘦得就剩下一把骨头,病号服都显得肥大,因为服药,面色有些发黑,四肢也能看出水肿。

    一拨又一拨同事进来和他两句话,新老都有,几位实习生和刚转正的是纯粹的新面孔,眼眶也都有点红。老胡中气不足,但目光仍旧刚毅,很有耐心。

    我不合时宜地想起耿一直,他之前告诉我,他姥爷去世之前曾经回光返照,一口气吃了两碗牛肉面,红光满面的,差点儿以为病弱才是错觉。

    那是多残酷的一种预警。

    如果是我,大概宁愿直接闭眼,也不想临死前留下一击就碎的一场幻梦。

    裴雁来总能看出我在想什么,“不要胡思乱想。”

    他的注意力并不在老胡身上,死还是生,好像都不那么重要,他永远不急不躁。他极致的冷静和理智在这种时刻,变成一种可贵的、我不可获得的品质。

    鼎润的人能见的基本上都见过了,医院本就不是适合扎堆的地方,裴雁来没让他们多留。

    马上就要到时间,病房里只剩下胡春漫夫妇,还有我们两个。

    老胡好像没什么要对裴雁来的,大概该的都已经完了,只颔首示意。他朝我招招手,我坐到床边。

    人和人的缘分就是这样。其实仅仅是高凯的关系,不足以让老胡把我当成责任,当成半个徒弟,但我恰巧合他眼缘,所以很多事就这样顺其自然发生了。

    情最不讲理。爱情、亲情、师友情,无一例外。

    “山啊。”

    他已经很久没过这么多话,难掩疲惫,我只能俯下身子,凑近听他低语。

    只有短短几个字。

    很意外的嘱咐。我愣了一瞬的功夫,他就冲我笑了笑,挥挥手让我出去。

    “去。”他很平和:“走吧,别傻站在外边儿等我,认真做事。”

    我没来及再见,也期望没有这个必要。护士等在旁边,病房里还有胡春漫一家,这是于他而言最重要的时间。

    我多少有些茫然,拉着裴雁来的手离开病房。他就任我牵着。

    关门前,我听见老胡在问:“恨我吗?”

    胡春漫埋着头,未来无可预测,她心慌得要命,哭得无声无息:“……对不起,爸……我还是……”

    紧接着就是老胡低低叹了一口气,反复道:“好孩子,好孩子……”

    低语被隔绝在门内。

    我抓着裴雁来的手靠在光洁的瓷砖墙上。很快,老胡被医护推出病房,胡春漫跟在后面。他闭着眼,呼吸匀长,平静地驶向手术室。

    我目送白色的影子在视线中缩成渺的一点,仿佛在这样的短暂沉默中看完人的一生。

    走廊上和远处的手术室像是两个世界,一方波澜迭起,一方静如死水。

    裴雁来看我一眼,我知道他是在问我要不要跟过去。

    我先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晚点儿再过去。”

    裴雁来的无名指被我攥在手心把玩,我忍不住反复咀嚼老胡最后想对我的话。

    他声细若蝇,却没有一个字含糊。

    “抓住当下,不要后悔。”

    抓住当下,不要后悔。

    可当下不具象,悔恨不可平。

    天予的绝境,人报以不愿无路可退的心态走进死路,那叫妄想;苦于过往不可复制、昔日不能重来,那叫贪心;本能不做,但违心去做,已成定局时痛彻心扉,这才算追悔莫及。

    我分不清他是想叮嘱过去的自己,还是对我,对林山出这八个字。

    他问胡春漫还恨不恨自己……我猜,对于早年没能承担丈夫和父亲的责任——食下权欲的恶果时,他大抵悔不当初。

    但抛开我和老胡彼授我受的恩情,如果让我做出客观评价,我也会毫不犹豫地站在胡春漫这边。

    子女或许到至死仍旧含恨,没人能替他开脱半个字。那是一条人命,是独立的权利义务主体,是谁的母亲又是谁的女儿。

    ——他是让我不要做第二个他。

    我不会。

    “好。”

    我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产生微弱的回声,希望他可以听到。

    这场手术真的做了很久。

    我和裴雁来稀里糊涂在快餐店吃了顿晚饭,又包带了两份回去。

    没坐电梯,我和他走楼梯上去。途径某一层,碰巧听到了一阵陌生的、绝望的哭号。很快,就见家属冲到楼梯间,联系了寿衣店。

    人之将死,做这行的可能比亲朋还着急。家属的手机劣质,明明没有外放却能听见对方匆匆道,马上就到。

    我看着这扇厚重的铁门,什么都没。

    到手术室门口时红灯还没灭下去。

    快餐递给了胡春漫夫妇。二位显然没有心情吃,袋子就放在一边,但不忘对我谢谢。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歪在裴雁来肩膀上陷入浅眠。

    其实是浅眠也不恰当,我好像并没有睡着,但却做了很多古怪的梦境。

    我只记得自己迷迷糊糊地握住裴雁来的手掌。指尖触摸到掌心,他生命线很长,比我的长,我自私地想,这样很好。

    直到我作乱的指尖被裴雁来捏了一下,才猛地惊醒,大冬天的,差点儿出了一背的冷汗。

    “来了。”裴雁来。

    话音刚落,手术室的门开。

    胡春漫几乎是扑上去的,但她坐得太久,脚麻了,好在被丈夫扶了一把。

    “医生!”她声音发抖:“怎么样了医生?”

    我和裴雁来也随后站起来。

    先露面的是主治医师,她面容疲惫,摘掉口罩后,才在四双眼睛的注视中弯弯眼睛,短促地笑了笑。

    “手术比较成功。”

    妈的。

    我就吉人自有天相。

    不只是胡春漫,我腿一软,也差点儿摔在地上。

    一行白大褂离开,随后又过了一阵儿,老胡才躺在床上被推出来。

    胡春漫和她丈夫已经无暇顾及我们俩,一路追着进了电梯。

    而我转身,看着裴雁来半晌没出什么话。

    其实我仍有许多事想不通。

    有人喜结连理,有人诞下新生,有人走向死亡——老的,的,或是同辈人。我这个年龄,似乎一直在经历这些。

    命运到底想启示我什么呢?我靠在墙上,对着灯罩里扑火而亡的飞蛾的尸体,无声地哀悼。

    裴雁来就是在这时候对我张开双臂的:“过来。”

    我看向他,视线大概率有些呆滞。

    当我无知无觉地和他相拥,鼻腔里干果和木头的馨香漫过医院刺鼻的消毒水味,我想,在此刻,我获得了一次思想维度上的新生。

    不搞哲学,我并没有探究本源欲望的必要,那太空,太虚,太吊诡。裴雁来和我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存在如此短暂,转瞬即逝,每分每秒,我要做的只是握住他。

    这才是我的去向,我的归处,我的宿命。

    活着很好。

    一切结束已经将近晚上十一点,到家门口,裴雁来却半路接到一通电话。他把我放下去,自己又离开了,但在凌之前赶了回来。

    他洗完澡,我正歪在床上放空。

    直到他扔过来什么东西,我下意识跃起接住,然后又扑倒在床上,床垫弹了几下,像在骂我。

    手感是很的一个物件。

    看之前,我本来想问他是什么。但我一抬头,话就都憋回肚子里了。

    裴雁来在系睡衣的扣子。

    ——他左手无名指戴着一枚银色的素戒。

    答案昭然若揭。

    身体快过大脑,我张开手掌,模样都没看清楚,就着急忙慌地把戒指套上,过程异常顺利,尺寸刚好。

    裴雁来嘲弄地笑了下:“怕什么。”

    “怕你拿回去。”我实话实,对他张开多了戒指的那只手。裴雁来喜怒无常,我不是在做无端的恶意揣测。

    “你搞错了。”裴雁来捏住我的手腕,侧目看我一眼:“是你花的钱就是你的,我拿不回来。”

    “……”我没明白:“什么意思?”

    “意思是,”裴雁来靠近,齿尖在我无名指根部暧昧地磨了磨:“我用的你的工资卡。”

    “……”

    我悚然一惊,抽出手,翻起短信。

    今天事情太多,银行卡的消费记录直接被我忽略,但戒指的价格并不贵,完全在我消费能力可承受的范围内。

    我量裴雁来,倒不是因为别的,只是不明白他为什么选择在这天拿出这份“大礼”。

    我问他,他就给了我答案,“就当送我的礼物。”

    礼物?

    刚刚清理手机消息,我才明确地意识到,这是我和裴雁来在一起之后,他的第一个生日。

    卧室的灯被关上。

    黑暗里,裴雁来和白天是完全不同的。

    他像皮肤饥渴症,类似圈地的野兽,从背后搂住,手握着手腕,让我动弹不得。

    戒指冰凉,卡在脉搏处,感觉很奇特。半晌,我才问,裴雁来,你不是一直不过生日?

    暖气温度刚好,卧室氤氲薄薄的香调。

    他手指微动,,今年过一下。

    ?阿列夫零

    1.关于老胡的病,治疗方面纯粹是我胡扯,恶性肿瘤到晚期基本上是不可治愈的,但人的意志对病情发展存在重要影响,所以这章我斟酌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给他再多留一些时间,对过去的遗憾做弥补。

    2.预计这周或者下周完结,所以周五大概率会不更新,仔细修一下结局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