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谢亦桐回到宿舍后, 把偷来的——收集来的——《森罗怪谈集》翻了好几遍,不只是用眼睛看,还拿紫光灯从头到尾照了一次, 扫描仪也用上了。
各式设备齐上阵,这东西若真藏着什么秘密,早就被拆得七七八八了。但是, 设备们和谢亦桐一样,什么也没找到。
这只是一本普普通通的旧书。没有暗页。没有隐形字。没有古怪记号。
不过是几十年前有人读了这么一本写得不好的书, 做笔记时随手写了一些关于生活的事,然后,遇见了一个叫“天世”的人, 从此整个世界只有他一个人。
再然后, 当年的人全都不见了,只剩下这么一本在图书馆里蒙尘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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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亦桐再次见到傅默呈是在几天后初三(9)班全体任课老师的会上。
班主任陈老师把大家召集起来, 准备商量关于下周期末考试和寒假的一系列事项。她自己下周就不在学校了, 事情就更要在走前安排妥当。
谢亦桐一向习惯早到。
在食堂独自吃完了早饭,离开会时间还有半个多时,她直接带着笔记本电脑去了会议室。一推门, 却有人比她到得更早。
傅默呈独自站在窗前, 听见开门声,转过身望她一眼,平静地和她招呼。“早,谢老师。”
她也很礼貌。“早, 傅老师。”
完招呼, 他转头继续望着窗外, 她在椭圆会议桌边找了个不前不后的位置拉开椅子坐下来,从包里把笔记本电脑拿出来, 在桌上开。
电脑开机的音乐声在寂静的会议室里响起来,轻柔而短暂。
谢亦桐敲着键盘,眼睛专注地看着屏幕。她,“希望我没有扰傅老师跟自己独处。毕竟,独处适宜思考,根据我看戏写戏的经验,周密的行动计划总是在一个角色独处的时候诞生的。”
傅默呈,“我没有什么行动计划。”
谢亦桐道,“自谦是一种美德,但凡事皆有限度,美德也没有过头的必要。”
“我知道你在什么,”傅默呈很平静地,“但陈老师不是我调走的。”
谢亦桐抬起眼睛。
他站在窗边,背对着她,看不清表情。只能看见窗外,冬日气寒,沉云满天,乌黑的窗框围着的是一整片灰白。到处是乌云。即使偶有什么地方隐隐似乎含了光,其余也都灰沉暗淡。天空,整个儿的像蒙了一片厚布,总像是没有出路。
她看回电脑屏幕。
她,“看来是一只猴子劫持了教育局的邮箱,一边贪吃水果,一边在键盘上乱按,随机给繁市二中的老师发调令和解雇书。”
“不用拿猴子趣。我做过的事,我不会否认。你的解雇书是我发的。可惜发得并不成功。”
“陈老师的调令不是你顺手而为?”
“我不会调动陈老师。”傅默呈,“陈老师的毕业班在半年后面临中考,班上每一个学生的情况只有她最了解。她在,对学生来才是最好的。”
“假如你没有假话,那么,是谁调走陈老师?”
傅默呈没有回答。
谢亦桐没抬头,眼睛仍盯着电脑屏幕。不过,电脑屏幕其实也是空的,白茫茫,像窗外的天空。其实它一直都在待机。
她又,“是学校里有我不知道的人事斗争,还是十几公里外的一中看中了陈老师要挖墙脚?”
好半天没听见他话,谢亦桐抬起头来。
不知何时他已转过了身来,正看着她,背靠着窗,脸上没什么表情,与平日里总像是在笑的样子大不相同。
窗外,浓雾般的天空铺展在他身后。
他开口时,语气仍然平静而礼貌。“谢老师,你了解你的家人吗?”
“还算了解。至少我们互相知道姓名和性别。”
“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我没开玩笑。”谢亦桐,“在你刚才的问题里,如果‘了解’这个动词的定义是‘准确无误地掌握相关信息,不论何时被问起都一定答得上来’,那么,我可以很诚实地告诉你,只有姓名和性别能做这个动词的宾语。”
假如“家人”指的是在血缘上有关联之人,或者更确切,指的是往上稍微数几个世代就能找到共同祖先且互相之间的DNA信息相似度比普通路人更高一些的高级路人,那么,谢亦桐数得出的符合条件的人有三个。
她妈妈。她爸爸。她五姨。
再加上她自己,他们这四个人不论如何两两组队,若问起对方的基本信息和生活近况,能不费力气准确答上来的估计也就只有姓名和性别了。
至于除此之外的其他事项——
假如要问起生日,她爸爸一定搞不清她的生日。
假如要问起住址,她五姨一定不出她妈妈最近住哪儿。
假如要问起职业,她妈妈一定至今不知道她已经从一个剧作变成了中学老师,更对她的实际主业毫不知情。
假如要问起资产,她五姨一定对她爸爸的经济状况一无所知。他俩甚至可能根本就不认识。
假如要问起爱好,谢亦桐只觉得五姨唯一的爱好就是对着墙上的照片自言自语,但五姨自己恐怕不会这么认为。
假如要问起生活习惯,在离婚十年后的今天,她妈妈和她爸爸大概率对对方一无所知。
——当然,这并不是离婚之前的状况就有什么不一样。
基于此种情形,显而易见,他们四个平时根本不会互相联系。很可能即使某一天这四个里有一个不心被外星人抓走、从地球上彻底消失了,另外三个也很长时间不会察觉到任何异常。
傅默呈眼神微动,,“抱歉。”
语气里有一种轻柔。
谢亦桐并不理解他为什么要道歉,也不理解这轻柔。她只是想起前几天在繁市图书馆遇见他,那时他似乎是在查北门世家的历史。
于是她反问,“傅老师,你了解你的家人吗?”
傅默呈,“我很了解我的家人。我只是发现,在他们身上有一些我不知道的事。”
“既然有不知道的事,还能叫了解吗?”
“虽然有不知道的事,但人还是那个人。”
话音刚落,谢亦桐正想追问,会议室的门忽被开,班主任陈老师带着曾老师和(9)班现任数学老师进来了。谢亦桐低头看表,离开会只有五分钟了。
几个人各自落座。不多时,其他老师也陆续到了,会议按时开始。
陈老师先带着几个主课老师讨论了寒假作业量的问题,中考前的最后一个长假,各科作业怎么留、留多少、互相之间是否要达成一个平衡以免某门课程作业太多占据学生过多精力……事情一一定下。
然后,是下学期一开学就会进行的全校模拟考,一桩于毕业班而言的大事,需要谁去参与出卷子、卷子的难度、考题的范围……也都逐件讨论。
再然后,是班上有几个特别调皮、特别不爱学习的学生,大考在即,怎么管教、是不是要在寻常课业之外再给他们加点别的任务、是不是需要对某些学生进行心理疏导、如果需要的话这件事谁来做……慢慢商量明白。
陈老师经验丰富,在她组织下,每一件事都安排得妥当。
会议最后,她慢慢关上了会议记录本。“今天的会就开到这里吧,大家也都饿了。”她顿了顿,短暂一笑,“三年的合作非常愉快。希望能在半年后的中考喜报上,看到更多我们学生的名字。”
散会后,谢亦桐听见曾老师找傅默呈搭讪。
曾老师,“傅老师,周一早上那些东西,你到底是在哪里买的啊?那几个马卡龙好好吃!”
傅默呈收拾着东西,笑一笑。“我忘记了。散步的时候随手买的。”
“啊……好可惜,我还我也去买一点呢。你真的想不起来了?”
“嗯。”
她无意中与他对视一眼,什么也没,率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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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老师正式离开学校是在周五下午。没什么戏剧性的盛大场面,不过是开了个再寻常不过的班会,有条有理地把各项班级事务安排好,又讲完了剩下半张一直没讲完的语文卷子。
然后,祝愿同学们平安幸福、前程似锦。
许多女孩子懵懵地哭了。平时暗地里总爱抱怨陈老师有点严厉,语文作业写起来麻烦得很,即使借一份作业回来抄都得抄好久;但抄完了,该记的也都记住了。现在她要走了,一时都觉得不太真实。
协助开班会的谢亦桐站在教室最后面,专注地检查着手里考试期间的值日安排表,什么也没有。
离别之际,周围似乎常有人爱哭一哭。夏令营的最后一天晚上。军训结束教官归队的时候。毕业典礼散场的那一刻。这些时刻好似有一种特殊的氛围,大家忽然都多愁善感起来,而且变得善良,旧怨一笔勾销,不管看什么都有点不舍。
但她似乎总是毫无反应。
以前年纪的时候,还有人会一边哭一边质问,“咦?你怎么不哭啊”,后来大家长大了,没人这么多管闲事,便只需要站在一边安安静静地格格不入就可以了。
班会散后,陈老师朝着谢亦桐走过来。
先是吩咐了几句班级事务,又告诉她下学期正式开始做数学老师后该怎么与不太好话的数学年级组长相处。
然后,陈老师迟疑一下。“你……和你爸妈现在的关系怎么样了?”
这问题若是傅默呈问的,谢亦桐会不假思索地回复——挺好的,至少我们都还没忘记对方的姓名和性别。
但眼前是陈老师,于是她只,“挺好的。”
陈老师微微叹气,点了点头。“现在好了就好。当年看得出来,他们,”陈老师顿了顿,似乎是想方设法换了个客气些的措辞,“作为家长并不称职。你转走的时候我还担心过。”
——一个学生离开了,班主任会担心什么呢?
——大概,是担心一个爹妈不管的孩子到了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去,学坏了。
陈老师,“好在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你现在也是年少有成了,早点结束这边的事,回观岛之后会越来越好的。”
“谢谢您的祝愿。”
陈老师抬头,看了看墙上那只挂了十年的老钟。一只褪色的塑料蝴蝶,一只古怪猫头鹰。它在这里挂了十年,她大概也用它看了十年的时间。
陈老师,“我得走了,跟答应帮忙的曾定的时间太早,他大概已经抱着我的箱子在楼下等了好久了。”
谢亦桐正要些什么,陈老师摆了摆手,微微一笑,,“别送。”
离别是越短暂越好的事。
陈老师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的时候,谢亦桐的手机响了。邮箱里收到新邮件,是学校行政发来的,内容是期末考试的监考安排。由于她这学期没课,在行政的人看来实在是闲得很——每场考试都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