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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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亦桐的五姨自己的名字是叫做曲听棠, 相貌美艳,极有风华,年轻时一度是观岛大剧院最红火的女演员。

    她那时演的最具名的一出戏名为《海上明珠》。人们都, 这四个字,戏如是,人如是。

    海波无尽, 绝艳明珠。

    十几年前的月亮俯照着观岛。

    灯火盛大,红妆绮裳, 万众瞩目之下,她朝着光轻轻走两步,然后, 侧身回眸, 微微一笑。真是不可方物之美。

    然而,海上的月亮升升落落了才没多久, 这美艳惊人的海上明珠在仍还年轻的时候, 声势竟便衰退了。她的戏越来越少,渐渐从众人视线中退出去,成了安分守己不出风头的幕后人员。

    一转眼, 今年她四十了。

    ——观岛大剧院代理院长。

    这是谢亦桐几个月前离开观岛时, 五姨曲听棠的身份。

    但她现在摇身一变,竟也跑到八竿子不着边的繁市二中做了个中学老师。此事堪称离奇,内中必有原因。

    谢亦桐想起上学期傅默呈曾莫名其妙似的问过她——“谢老师,你了解你的家人吗?”原来这不是随口一问, 而是意有所指的。

    谢亦桐很平静地上完了她的开学第一堂数学课, 讲的是寒假时细心准备过的导数专题, 深入浅出,清楚明白。学生们听得很认真, 睁着眼睛,望着黑板,许多从前闹不明白的问题忽地迎刃而解,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上课时,静了音的手机屏幕亮了好几次。王某强来的电话。她没接。一直到了下课铃响,解答完了学生的课后问题,她才走出教室,把手机拿起来。

    王某强只要电话,不一直到她接起来,是不会停的。走回宿舍,关上门,背包刚放在桌子上,他果然又过来。

    谢亦桐,“你最近电话很多,是不是又开始闲了?”

    王某强立马道,“污蔑!拜托,我是因为实在太忙了,再在这鬼地方待下去我就真的要为铁路事业牺牲了。”

    “有意义的死亡其实是一件幸事。”

    “我还年轻,承受得住倒霉,暂时不太需要这件幸事。拜托,请问你那边的调查又有进展了吗?话我上司有没有联系过你啊,据部门里也在查这个事,但他们一点口风都不透露,我真是急死了……”

    谢亦桐敷衍他。“哦。有联系过。”

    王某强大喜。“太好了!他们有什么进展吗?”

    “我不知道。”

    王某强大悲。“生命啊,你为何如此黑暗。我真的不想在铁路上再待下去了,吃饭多吃一个馒头都要被记处分。”

    谢亦桐暗示着提醒他,“你的上司为什么要让你去修铁路?”

    王某强叹气,“因为我犯了一点错误。”

    “多大一点?”

    “也就一点点吧。很多人都犯过这个错误。”

    “什么错误?”

    “投错了胎。”

    “……”

    王某强笑嘻嘻地,“反正这个不重要啦。快快快,先告诉我,你那边的调查到底有没有什么进展?”

    “可能有。”

    “可能有?拜托,我现在体力活做多了脑子不好用,我只要1或者0,别给我模模糊糊的0.5。”

    “王院长,”谢亦桐很礼貌称呼他一句,“请问你了解曲院长吗?”

    “曲院长?喔,你是代理院长啊。”

    “你对她有什么了解吗?”

    “她很久以前是剧院最看重的当红女演员。而且,我记得她似乎是谢剧作你的某个亲戚。”

    “是亲戚。”

    “关系不好?”

    “这取决于你对‘关系不好’四个字的定义。”

    王某强被逗乐了。

    隔了一阵,他忽很有兴味地,“所以,你是真的不知道?”

    听这么一句话,谢亦桐心里咯噔一下。嘴上,很平静地,“知道什么?”

    “在某些人眼里,她是严天世的情人。”

    谢亦桐差点没拿住手机。

    她,“……什么东西?”

    王某强解释道,“某些人认为她是严天世的情人。不过,事实应该并不是这样。”

    “你怎么知道不是?”

    “很简单。但凡上网随便查一查就会发现严天世的情人换得很快,而且一旦腻了就不会再玩第二次。一个情人,跟他的关系是很短暂的。”

    这倒是真的。

    谢亦桐之前随手翻过不少关于严天世的花边新闻,跟他有过关系的丽人们各有风情,但没一个能比季节长久。

    她,“曲院长不是这样?”

    王某强道,“据我所知不是。她暗地里给他做事,做了二十几年了。”

    “也就是她其实是他的下属。”

    “从严天世的角度来看,八成是。否则他不会留她那么久。不过,对她自己来恐怕不是。”

    谢亦桐微微皱眉。“什么意思?”

    王某强,“她爱他。”

    “……这你又怎么知道?”

    “我无意中看见过她一边抽烟,一边对着他的照片出神,那种神色不会骗人的。”

    谢亦桐觉得今早起床后遇到的事多少有点离谱。

    ——可能,月亮也真的是月饼做的?

    她一手支着下巴,一手微微倒扣,轻轻敲着桌子。思索着。

    仍然觉得不可思议。

    谢亦桐,“如果一加一确实等于二的话,那么,严天世今年也确实已经七十多了。”

    王某强道,“虽然他现在是个老头,但你不得不承认他依然是个高大魁梧,杀伐果断,很有魄力也很有魅力的老头。再了,他又不是一出生就是个老头。”

    谢亦桐随手开了桌上的电脑,敲着键盘,第不知多少次在搜索框里输入严天世三个字。

    严天世这个人,虽然他的财富和他的势力很不可一世,但他本人在个人生活方面其实还是很低调的。虽然八卦杂志上有很多花边新闻,但,狗仔们写来写去,写的大多是情人们闹出来的风波事,对他本人倒是少有着墨。

    即使有,也通常是这样的——“美人们争风吃醋,大出手,甚至双双进了医院。但严先生本人并未在意。”

    因此,网上能找到的他的照片也并不多。

    一张是近几年的。某国的商业会议中心奢华富丽,金碧辉煌,他坐在首位,身材魁梧,脸带旧痕,目光锋利。好似这不是一场各国富豪与精英们觥筹交错虚与委蛇的金钱盛会,而是雄狮在检视他脆弱的羊群。

    气质太盛,以至于要过好一会儿才会发觉他这时头发已白了。

    还有几张约莫是在二十年多前,当时他四十多岁,仍在盛年,高大健壮,五官极为出众,左脸上有几道疑似动物爪痕的旧伤痕。一种极具野兽感的狂性。

    一双看不出情绪的灰色眼睛朝照片外盯着。隔了二十多年的岁月,那股锐利的视线竟仍隐隐令人心底生寒。

    哪怕只看这么几张照片,人们也会有这样的感觉——

    这个人的崛起,不是一种世俗意义上的成功,而更像是一只野蛮的猛兽闯进文明社会,撕碎了所有的戒条、体面和虚伪,把到处都咬得鲜血淋漓。

    一些不辨善恶的女孩大概很容易对这样一个强悍男人产生慕强心理。曲听棠遇见他的时候,他正在这样的盛年,而她只有十几岁。

    谢亦桐想起五姨办公室里那一整面墙上挂着的照片。

    密密麻麻,大大,从三岁到三十九岁,幼时娇憨,少时明艳,整个人生的岁月都在那里了。那美丽的女人手里夹了一根细长的烟,对着照片们自言自语,像是要与自己已然虚度的年华一起,把剩下的年华也虚度掉。

    谢亦桐,“我还是觉得很不可思议。”

    王某强,“不是吧,你的审美该不会离谱到觉得变老以前的严天世都不帅吧?拜托,他不比嫌疑人傅某差的。”

    “你知不知道曲院长具体给严天世做什么事?”

    “这种细节我哪儿知道,我又不是跟他混的。不过你放宽心,我敢肯定她不是普通杂的。”

    “你怎么知道?”

    王某强笑嘻嘻地,“谢剧作,虽然你和代理院长关系不好,但你看看你自己也就知道了,你们一家人都是很少见的聪明人。严天世不会大材用的。”

    虽然王某强这几句话讲得毫不走心,摆明了是在随口开玩笑,但是,谢亦桐心里蓦地一动。

    一个很久以前在她脑子里朦胧浮现却没有抓住的直觉再次出现了。

    但是,这时,走廊上传来一阵脚步声,几个女老师高声赞叹着新来的曲老师那令人惊叹的美丽,用词很夸张,几乎就要拜倒在红裙之下。

    谢亦桐思绪被断,那直觉似乎再次消失了。

    王某强,“所以,你怎么忽然问起给严天世做事的代理院长,是有什么新情况吗?”

    “有一点点。”

    “多大的一点点?”

    “她现在住我隔壁。”

    王某强惊了一惊。“严天世派出了他的得力下属,这么,他就要动手了?”

    “也许吧。”

    谢亦桐挂了电话。她上个学期对傅默呈起家庭关系的时候没有谎,她们一家人互相之间确实根本毫无了解。她开电脑,平生头一次,在搜索框里敲出了五姨曲听棠的名字。

    与曲听棠相关的消息很多,大多是十几二十年前的演出新闻,那时她风华绝代。

    但谢亦桐很意外地在A大的一份毕业生名单里看到了她的名字。

    ——曲听棠,考古学博士。

    谢亦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