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当谢亦桐从华北回来, 寒假到了尾声了。出门买东西时已能听见不远处的陌生学生们苦恼商量着该去谁家抄寒假作业。
再过几天,宿舍楼里便陆续有老师回来了。有的家不在本地,很热情, 带了点家乡土特产过来,由归校的马阿姨来公平分给大家。红豆糕,椰子糖, 桂花酒,这算是比较正常的。有个老师从川渝地区来, 特产是一大包炒干了的红辣椒,红艳热烈,辣香四溢, 但对不吃辣的人来有点恐怖。
过了个长假, 马阿姨像是忘了407的谢老师不好相处,每天不厌其烦地跑上来敲她的门, 热情招呼, 往她手里塞各大特产,明里暗里朝她听奇怪的事情。
马阿姨,“谢老师, 过年出去玩没有啊?”
“没有。”
“咋不出去玩呢!我看路上好多姑娘牵着男朋友哦, 尤其是十四号那天,哎,那什么节来着,年轻人特喜欢。”
“我不想出门。”
“哎呀, 不出门也对, 外面这么冷, 受那天气干什么去。”
过了一天,马阿姨又, “谢老师,我跟你讲件事哦。”
“怎么了?”
“219那个孟老师啊,教化学的,人长得还挺精神。你知道不?”
“不知道。”
“我跟你讲啊,昨天你从大厅走过去,他一直盯着你看,眼睛都没动过哦。”
“哦。”
“还有108那个郑老师,教体育的,特高特壮,也是的嘞!”
“哦。”
“哎呀,谢老师这么漂亮,他们这些年轻肯定心向往之的啦……”
“您还有别的事吗?”
“哎别关门别关门,我还有一句话。”
“什么话?”
“就是啊,谢老师,我跟你讲——他们全都不行,配不上你的。你别理他们。”
“……”
再过了一天,马阿姨又跑来,咚咚咚敲门,一不心第一句话就泄露了这几天热情背后的真相。
马阿姨,“谢老师啊,这个,你觉得我们傅老师怎么样?”
谢亦桐,“我觉得他是一个很好的英语老师。”
“然后呢?”
“我觉得他是一个很好的老师。”
“然后呢然后呢?”
“我觉得他英语很好。”
“然后呢然后呢然后呢?”
“我觉得他是一个很好的英语老师。”
“这个,哎呀,谢老师,我们傅老师除了是个老师,他还是个男青年。”
“哦,”谢亦桐想了想,“那么他就是个很好的男青年,因为他是一个很好的英语老师。”
马阿姨铩羽而归。
马阿姨再度上门的时候,谢亦桐仍是三言两语就把她应付掉了。
从同层女老师们的聊天八卦里听来,这并不是马阿姨第一次这么做。从去年傅默呈回国的第一天起,马阿姨便热切地给他介绍女朋友,热衷于撮合他和每一个长相漂亮的女孩子。
有教音乐的季老师,又白又瘦,弹的一手好钢琴。有教美术的孔老师,气质忧郁,从到大都是校花。有同样教英语的梁老师,温柔知性,总是令人如沐春风。
即使从来没有成功过,也拦不住马阿姨热情。
——可能,也恰是因为没有成功过,所以她才更热情。
谢亦桐想,马阿姨在她这里一再碰壁,不多久大概也就放弃了,然后又转向A老师、B老师、C老师……反正跟她没关系。从十年前到现在,他们一直都不熟。
马阿姨又来了。
这一次,她手里拎来的特产还挺特别,是一袋真空包装的卤鹅翅,骨架细长,肉色偏棕,没什么油水的模样。是首都某店的招牌产品。据味道十分独特,食者多年难忘。
马阿姨,“谢老师,来来来,好吃的来了。”
“谢谢。”
“这东西可好咧,是我们傅老师从首都带回来的,好慷慨,人人有份,我那里摆了好大一箱等着发出去。唉哟,这种东西空运起来应该还挺麻烦的吧。”
谢亦桐接了东西,随口问,“他回来了?”
“回了呀!不过暂时不住学校,还在家里。”
“噢。”
“哎呀,谢老师,现在还是寒假,好适合出去玩哦……”
谢亦桐假装没听出那话里的暗示,,“马上就要开学了,我算这几天好好备课。马阿姨还有别的事吗?”
“呃……”
马阿姨一时半会儿想不出话来,谢亦桐顺势向她道谢告别,十分礼貌,把门关上了。
手中的卤鹅翅还挺沉的。她随手把它放在桌子一角,开电脑处理部门日常事务,完全没管它。
她并不吃他买的东西,哪怕只是人人有份、并无深意的特产礼。
这完全没管的状态只持续了不到半个时。
谢亦桐手下敲着键盘,若无其事地朝着鹅翅瞟了一眼。
——像这样的熟食,即使真空包装,保质期也不长吧?
她伸手把它拿过来,看了看包装袋上的保质期。确实不长,只有几天而已,路上空运还耽搁过时间,剩下的就更短了。
学校食堂早餐已经将一个世间大道理教给了每一个品尝过它的人——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做卤鹅翅的人很不容易。
鹅也很不容易。
谢亦桐撕开了包装袋,浓郁的卤水香扑鼻而来,是与长生路上那家包子铺买的卤水鹅翅不一样的风味。
很好吃。
-
临近开学的一天上午,谢亦桐正坐在电脑前处理部门事务,忽听见隔壁房间里叮叮砰砰一阵响,隐约还有马阿姨的声音。
“曾,扫帚扫帚,扫帚给我。”
“曾,楼下拿一下抹布。”
“曾,唉哟你怎么回事,擦个桌子都没擦干净。”
谢亦桐不欲理会,继续敲着键盘。她反正是顶着噪音也能专心做事的人。
偏偏他们自己跑来敲她的门。
她只好把电脑屏幕关上,穿上搭在椅背的睡衣外袍,走过去开了门。
马阿姨很高兴。“谢老师,跟你一声,我这两天扫扫,这学期新来的老师就住你隔壁啦。”
“新老师?”
“陈主任不是被调走了嘛,总要有人来做她的工作啦。新老师教初三(9)班的语文,唉哟,昨天来报道的时候我看见过一眼,真叫一个漂亮啊!”
“噢。”
这时在隔壁擦桌子的曾老师叫了一句,“马阿姨,这地方擦不掉啊!”
马阿姨没好气。“你加点清洁剂不就完了嘛!”
“我加了啊!”
马阿姨伸过头去看了一眼,吓了一跳,叫嚷起来,“那是消毒液,那不是清洁剂!唉哟你这笨手笨脚的,快去拿清水冲了,消毒液怎么直接上手呢真是……”
马阿姨一走,谢亦桐把门关了,重新回到电脑前。隔壁一直叮叮砰砰到了晚上,但她全心工作,丝毫没受影响。
等从食堂吃了晚餐回来,正好碰上抱着枕头的马阿姨和抱着被褥的曾老师正要走进隔壁新屋子里,两人忙了一天,都累得很了。
满头是汗的马阿姨跟谢亦桐招呼。“谢老师,吃了没啊?”
“吃了。”
“哎,吃了好啊,放完这个我们也去吃了。唉哟,累死我了。”
谢亦桐发现,马阿姨抱着的枕头是很普通的白枕头,曾老师抱着的被褥是很普通的白被褥,看上去都是学校统一发放的东西,毫无特点。也许用起来也不会太舒适。
她朝着新房间看进去。
里面扫得挺干净,但空空荡荡的,除了基本的衣柜、床、书桌等基本家具,别的什么也没有。因此看上去也很冷清。
马阿姨和曾老师走进去,把枕头被褥往床上一放,扭扭脖子,舒了口气。
马阿姨,“好了好了,大功告成!就等新老师自己来了!”
曾老师累得不出话来。
马阿姨,“待会给她发个消息,劝她早点来,这屋子虽然我们扫完了,但她自己安置还得花不少时间呢。”
门外的谢亦桐迟疑一下。“……别的东西不买了吗?”
马阿姨一头雾水。“什么东西?”
“微波炉、洗漱用品、拖鞋……之类。”
“那又不是我们的事。学校只负责提供屋子和被子,别的东西都是你们老师自己买。你忘了?”
“噢……”
马阿姨又,“每次新老师来,买全东西都要花好几天咧,好累,生活里那么多必需品。不过我也很出力,总是告诉他们东西在哪儿买最合算,在哪儿买铁吃亏……噢,起来,谢老师,你去年来的时候,我是不是没跟你过这个?噢哟,我该不会是忘了吧。”
谢亦桐沉默一阵。“……没有。马阿姨,我先回屋了。”
“哦,行行,谢老师,明天见啊!曾啊,快走,咱俩到食堂吃饭去,再晚点什么也没有啦!”
马阿姨和曾老师很快在楼梯拐角消失了,谢亦桐独自走进屋里,开了灯。
这间屋子,在她来的时候已是万事俱全。
床单被套、洗漱用品、拖鞋衣篓、烧水壶、微波炉,乃至桌上的绿萝,大大的收纳盒子,甚至连指甲刀、木梳子和扎头发的发圈发绳都已经备好。
……原来这并非普遍情形。
她抽出绿萝盆底那张一直没再动过的纸片。
纸片上写着几行字,屋里的东西都是临时买的,不知她喜好,如果不巧买了她不喜欢的东西,还请见谅。字迹灵逸漂亮。
下面,还有她在来的第一天随手写下的、对方大概永远看不到的,谢谢。
-
新老师来的那一天,恰是开学第一天,整个学校轰动。
那实在是个美人。
细长的高跟鞋踏在地上,一下,一下,声音细丽,像是在给人下咒。
往上看,是一条赤红鲜艳的连衣长裙,腰身贴合,裙摆宽大,冬天的阳光里,好似一抹妖冶流动的血。
再往上,是一双纤细玉手,夹着一支刚点燃的香烟。
那手把香烟往唇边送。
于是,看到一张美艳浓丽的脸。长发微卷,眉眼极盛,眼眸流丽生辉,红唇有如血火。她在笑。
那美人是跟在面色平静的傅默呈身后走进来,步姿袅娜,眼睛四下随意地看,看了操场,看了教学楼,终于是兴趣索然,视线又转回到他身上。
她,“傅先生,这地方现在管事的是谁?”
他很礼貌地答,“是周副校长。”
“那你是做什么的?”
“我是教书的。”
“你这样的人,在这种地方教书,不是太屈才了?”
“我不觉得。”
“可我很觉得。这么短的时间,严先生就这么信任你,你只是个教书匠,我可不信。”
她吸一口烟,优雅地吐出个烟圈。
前面的傅默呈闻到烟味,头也没回。“曲女士,学校里禁止抽烟。”
“啊,好多规矩。”
这两人自操场外走过,一路上,师生们的视线都在他们身上。好奇有之,惊叹有之。
他们并没在意,只是往前走。
这时候,出门上开学第一堂课的谢亦桐恰好从宿舍楼那边走过来。
双方迎面碰上。
傅默呈神色不变,礼貌客气地招呼。“谢老师,下午好。”
而那美人则悠悠一笑,高跟鞋踏出几步,借着路边的垃圾桶把手里的香烟灭了,丢进去。她讲起话来语调有几分慵懒,听上去多少有点傲慢。“噢,你现在是谢老师了?我们也好久不见。”
至于谢亦桐——
她差不多有三分钟的时间没话,眼睛只盯在新老师身上。她一向表情不多,此时此刻看上去也依然冷淡。但,若是与她平日里真正毫无波澜的表情相比,她此刻神情,其实已经跟看见萝卜和兔子在十米开外赛跑差不多。
谢亦桐渐渐恢复如常。她,“你失业了?”
那美人道,“我跟你可不一样,你那时才是失业,我么,我是跨专业跳槽,新就业。”
“你就业表填错了?”
“我检查过八遍,一点问题都没有。”
“你被下咒了?”
“亲爱的,现在是唯物主义时代了。”
“所以你是被洗脑了?”
“你为什么不愿意想象其实我是在追求新的梦想,决定为社会奉献,做一个精神园丁教书育人?”
“比起这个我宁愿相信月亮是月饼做的。”
“可是我反正已经来了,你不觉得我们需要好好相处吗?”
“比起这个我宁愿亲自动手用月饼做一个月亮发射到天上去。”
话到这里,不远处教学楼的上课铃响了,疾风骤雨一般。谢亦桐什么也没再,只在那美人身上深深地看了一眼,走了。
走之前没忘还一个礼貌的招呼。“傅老师,下午好。”
她走远了,进了教学楼,不见了。
那美人漫不经心地对傅默呈,“傅先生,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其实我们姨甥平时的关系很不错的,至少,我们熟知对方的姓名与性别。”
傅默呈并不接话,只是礼貌地,“曲女士,宿舍楼往这边走。”
五姨抬眸,朝着不远处的宿舍楼看过去,轻轻叹了口气。
“啊,这栋楼,看上去条件好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