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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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从接到上级的电话, 谢亦桐的手机里,与严天世有关的消息连连传来。

    但,这些消息十分古怪。

    严天世买下了位于繁市市中心的本城第一高楼。

    严天世买下了繁市西郊公园。

    严天世买下了繁市以北二十公里的两座高山。

    严天世买下了繁市风华路上的一家音像店, 以及距离那家音像店几十米远的另一家音像店。

    严天世试图把繁市二中变为私立学校并买下来,被教育局拒绝。

    严天世买下了繁市二中方圆两千米内,大部分的居民住宅和大部分的商铺, 成交价是市场平均水平的数十倍——其实他原意是全部都买。但,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拿着一笔从天而降的巨款离开自己家和经营多年的店面, 因此,这一带的房子和商铺并没全被他买完。但能买的都买了,算起来已是相当惊人的数目。

    连续好几周, 每天都能看见搬家的大货车一辆接一辆从学校门口经过, 十分吵嚷。神秘人快把学校周围买空了,学校像身处风暴中央的平静风眼, 议论纷纷, 谣言四起。

    有人这一带要建成高科技新区,所谓的神秘人其实是本市政府,付给大家高额赔偿, 是在为不久后的拆迁做准备。

    有人这是外国势力不怀好意, 故意干扰本地居民正常生活,目的是要制造动荡。

    也有人神秘人其实是个救世主,很快便会把学校也买下来,然后彻底关停, 大家开开心心地放假回家睡大觉——这部分人显然都是低年级的学生。

    不论事情真相如何, 所有人都在一件事情上达成一致意见:神秘人的财力相当雄厚。

    这桩古怪的买地风波, 只一间学校便已有这么多法,城市里更是流言四起。好几周的时间里, 新闻头条就没出现过别的事。

    反正谢亦桐每隔一段时间便收到关于严天世的新消息。

    ——他又买了地。

    ——他又买了地。

    ——他又买了地。

    雄厚的资本注入繁市,虽有政府全力调控,但地价已有疯涨势头。成千上万的人在与严天世的交易中一夜暴富,洋洋自得,花钱如流水,本地奢侈品市场突然火爆,连带着其他商品的价格也在渐渐上涨。

    一片经济繁荣的假象。

    即使如此,没人挡得住他继续买地、买山、买古建筑。

    他不仅财力惊人,而且在本地积攒了错综复杂的人脉关系,枝枝节节,有如大树根系,连着不知多少人,仿佛谁都有可能与他有关。交易时永远是两个看似无害的本国人相谈甚欢,合同一签,过了好久,才发现其中一方的背后是严天世。

    然而,严天世在繁市制造了如此多的风波,据在北海道密切监督他的调查员汇报,他本人却很是平静,越来越深居简出,独自一人待在郊外豪宅里。衣着简朴,饮食单调。白日里全无动静,夜里也没有半点灯火。有时能一个人在温泉里一动不动地坐上整整一天。

    若不是他居住于富丽奢华的日本豪宅,而是一座山中古庙,那便几乎是青灯古佛的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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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亦桐部门里在线上开讨论会。

    会议正式开始前,大家对严天世买地的事议论纷纷,觉得实在想不通那个人为什么要在遥远的繁市买这么多无用的地盘。

    它们显然不是能带来优厚回报的投资对象。

    例如最开始的南郊荒地——那么偏远荒凉的地方几乎没有发展起来的可能。

    例如后来的图书馆旧楼——它不定什么时候就塌了。

    例如风华路的两家音像店——很难想象严天世这样的超级富豪会看得上区区几张光盘带来的微薄收益。

    例如市中心的第一高楼——本市地标式的存在,因此购买代价极高,高到购买者根本不可能通过它获得任何收益。

    例如繁市二中方圆两千米内的一切——不过是些普普通通的居民楼和店铺而已。而且,这么多民宅与店铺都是各有原主,若要购买,得一一上门沟通联系。麻烦极了。

    斥巨资买这些东西事根本费力不讨好。除非他仅仅只想炫富。

    滴的一声轻响,会议正式开始了。

    谢亦桐负责前半场,向部门汇报她这一条线上的调查进展,分析严天世这一系列古怪举动背后可能存在的动机。

    从她伪装成中学老师的这几个月里得到的一系列线索来看,严天世与早已衰落的本地大族北门世家有着奇异的关联,因此她近日的调查重点便是寻找严天世斥巨资买下的那些古怪地方与北门世家的关系。

    它们的确有关系。

    他最开始买下的繁市南郊荒地,是几百年前尚未显出颓势的北门世家最主要的生活地点。

    图书馆旧楼是北门世家潦倒前的家族藏书馆。

    而方圆两千米几乎全被买下的繁市二中则有着北门世家千年陵墓的入口。

    至于其他的——

    位于市中心的本市第一高楼是进入新世纪后才修起来的,与北门世家无关;但市中心这个位置本身与北门世家有关。这个大家族曾是这一带地域所有历史的主角,市中心一带也曾是他们的重要活动区域。

    繁市西郊公园曾有北门世家旧祠堂遗址。

    繁市以北二十公里的两座高山上曾建有属于北门世家的两座观星台,如今已破落了,只剩两处废墟,风一吹,半残的木门吱呀作响。偶尔才有好奇的人去看。

    至于风华路上的两家音像店,在几十年前,它们所在的位置上分别是一家陈旧的裁缝铺和一家的草药铺,由两代北门世家的人经营。草药铺店主是北门剑平的奶奶,本名徐珍,嫁到北门世家后改为北门珍。裁缝铺主人则是北门珍丈夫的母亲,算起来是北门剑平的太奶奶,叫北门鸿衣。

    据谢亦桐找到的几位本地老人回忆,北门世家的这最后几个族人,北门剑平本人,她的父母、奶奶、太奶奶,都曾生活在繁市二中附近,屋宅破落,过得很清寒。那时候城市还没发展起来,那一带只是低矮拥挤的民巷民屋,有一条林间路曲曲折折地通往南郊荒地,北门世家的人经常沿着那条路到南郊早已荒芜的家族故地去。

    北门剑平的奶奶北门珍是最先去世的,那时候北门剑平还没出生。她死前,除了儿子北门慎言,似乎还有个女儿,长得很美,是五十多年前的某一天突然从北门家消失的,后来短暂回来过,但又不见了,于是最后几乎没人记得。

    北门珍一死,过了七八年,她婆婆北门鸿衣也去世了。剩下北门慎言夫妇与北门剑平。北门慎言夫妇都是沉默寡言的人,偶尔会很怀念地与人谈起北门家昔年的荣华,但别人只当笑话来听。好在北门剑平长大后读了大学,有了好工作,这夫妇俩死前也过了几年好日子。

    整个北门世家,现在只剩北门剑平一个人。她的儿子已不再使用这个古老的姓氏。

    谢亦桐最后作的简短结论是,严天世买地的动机必定与北门世家有关联,但这关联具体是什么,还需要进一步的调查。

    谢亦桐汇报完,组里讨论一阵,便轮到下一个组长,姓刘。刘组长负责调查的不是严天世做事的背后动机,而是他在实际上到底做了什么事。

    那位超级富豪在短时间内花大价钱买下这么多地,以至于触动了繁市的经济系统,暗地里一定在本地做了不少点。必定有不少人与他互相勾结,各取所需。

    刘组长是个严肃的人,但声音听上去很疲惫。因为调查一直没什么进展。

    虽然已把本地所有台面上、台面下的大势力统统列入了考察名单,但不论是严天世,还是与他合作的那些势力,都很谨慎也很聪明,做事滴水不漏,还善于放假线索,根本就是抓也抓不到。

    刘组长,他们内部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除非能走进去,否则在外面似乎什么也看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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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亦桐忙于查严天世的时候,平时的教学也没落下,备课备得很周全,每个学生的情况仍是了如指掌,对症下药地教。

    同时做好几件事,精力消耗很大。她总是面无表情地在学校里快步走,宿舍的灯到了半夜也关不上。

    谢亦桐的邻居也是。

    曲听棠白天要上语文课,晚上还要给严天世做事,谢亦桐好几次半夜里到走廊上散步醒神,都看见隔壁房间门底下仍是一条明亮细光。那貌美如花的女人每天浓妆艳抹,盖住脸上的黑眼圈。

    两个有着相似血脉的人,只隔了一堵薄薄的墙,却做着相反的事。

    深春五月,天气晴朗,初三(9)班开了一次班会,因班会主题是要为学生们下周参加全市模拟考加油气,所有的主课老师都在场。

    傅默呈在讲台上不紧不慢地主持着班会,谢亦桐在教室最后面坐着,极力忍着呵欠的冲动,而坐在另一端的曲听棠一手支着下巴,面带微笑,也正用着所有的意志力支撑着眼皮。

    班会最后,语文,数学,英语,每个老师都要到讲台上去对学生们些鼓励的话,学生们在底下笑,有点紧张,但因这几个月学得很不错,又很有自信。

    谢亦桐想,他们三个明明算是各怀鬼胎,每天一回家,门一关上,谁也猜不出谁在干什么,居然还能装出这么个和谐融洽的样子一起开班会,也真够离奇。

    班会散后,谢亦桐立马就走了,抓紧时间继续处理严天世的事。走回宿舍,才想起来刚才把明天要用的一摞数学卷子落在了初三(9)班的抽屉里,于是回去拿。人在累的时候总容易丢三落四。

    教室里已没一个学生。

    明亮的窗户外面,天空湛蓝,风和日丽,三两缕白云悠悠地飘,即使在五月初,这也算得上是难得一遇的好天气。阳光照进来,在教室地上照出一个又一个亮亮的光斑。

    讲台上,傅默呈慢慢地擦着黑板。

    讲台下,曲听棠如常无视学校的禁烟规定,纤细的手指夹着细长的烟。她装着是对墙上贴的眼保健操图有兴趣,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看,好像很专心。

    但,嘴上,她缓缓地,“傅先生,好手段。”

    傅默呈背对着她,只擦着黑板,声音是一如既往的礼貌温和。“曲老师,教室是禁烟区域。”

    曲听棠道,“他一辈子活得像狼,见人就咬,谁都不信,为什么这样信任你?你们从来只在线上语音沟通,他甚至都还没见过你。”

    傅默呈,“严先生脾气很好。”

    曲听棠忽地看向他,他背对着她,她只看见背影。她定定地看着他,,“你的眼睛是深灰色的,带一点深蓝,是一种很奇特的颜色。你知道么?”

    “我知道。”

    “他的眼睛也是这种颜色。你知道么?”

    不等傅默呈些什么,脚步声在走廊上响起,没几秒,谢亦桐出现在教室门口。她把教室里的两位各瞟了一眼,跟谁也没招呼,径直走进来找她的卷子。

    教室里安静下来。傅默呈手里捏着黑板擦,仍是在擦黑板,擦得很仔细。曲听棠旁若无人地抽着烟。

    谢亦桐找到了她的卷子,再次从曲听棠面前路过,脚步顿了顿,扭过头来把曲听棠量一下,面无表情地,“本校禁烟。”

    曲听棠道,“我包年了。”

    “你用钞票腐蚀了学校。”

    “二十岁不是适合用来仇视钱的年纪。”

    “我二十五,”谢亦桐顿了顿,忽想到已过了一年,又道,“二十六。”

    曲听棠手里夹着烟,露出讶异神色。那讶异不似作伪。她,“原来你已经这么大了?”然后她耸耸肩,“时间好快。”

    谢亦桐懒得再理她,直接走了。脚步声在走廊上渐渐远去。

    傅默呈擦完了黑板,开始收拾讲台上的东西。

    曲听棠还在计较着谢亦桐的年龄问题,外甥女越大,意味着她越老了。她喃喃地,“她二十六了……”

    傅默呈没话。

    曲听棠又道,“傅先生,你也是二十六。”

    “是。”

    “我听二十六七年前出现过一个女人,长得好老,但他对她,那么……”曲听棠骤然止住。她飞速看了傅默呈一眼,低下头来,极慢极慢地吸了一口烟。

    她转移话题。“对了,听人你和那位不太讲理的数学老师以前是同学?”

    “是同学。”

    “但看起来好像是不太熟?”

    “是啊,一直不太熟。”

    他礼貌一笑,先一步离开了教室。

    五月阳光明媚,白云在天上悠悠地飘。不知是要往哪一个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