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谢亦桐翌日在教学楼走廊上看见傅默呈, 不等他看见她,她转身立马走了。
正是课间时分,走廊上到处是聊天笑的学生, 她身形纤瘦,行动又灵活,三两步便隐进了人群里, 远远离开他视线所及范围之外。
没走几步远,忽听见有人, “你也太倒霉了吧,世界上有这么多吃饭的馆子,偏偏你老进那些最难吃的?”
这话是直接往她胃里戳, 它跟着她, 二十几年来很少享什么福。
她眼睛一下子扫过去。
却原来这话不是对她的。只是两个学生倚着不远处的护栏,一边一边笑, 分享着周末见闻。
谢亦桐定了定神, 继续往前走。
没几步,又听见有人,“他那么喜欢你, 你知不知道啊?”
她眼睛一抬。
话仍不是对她的。只是一群女孩子聚在教室门口笑, 一个满脸通红的漂亮女孩被围在最中间,姐妹们全在趣。
她脚步不停,继续往前走。
才转过一个弯,又听见有人笑嘻嘻地, “你该不会以为没人知道你在想什么吧?”
她看过去。
话依然不是对她的。楼梯口的阴影里, 只是一个男生对着另一个男生挤眉弄眼, 后者低头看书面无表情,耳朵尖却红得像是要烧起来。
到处都是相似的事。再往前走, 走廊里,教室里,各种各样的声音都进了耳朵里。
“是真的哦,我一整节课都看见他在盯着她后脑勺发呆,好傻啊,笑死了。”
“怎么办嘛,他还是不加我好友。”
“我是明天去,还是下周去……哎,要考试了诶,要不还是考完试再吧。”
学校里到处是年轻稚嫩的灵魂。十三岁,十四岁,十五岁,已不算是成日与玩具一起消磨时间的孩童,却又还远远不是能成熟地做着利益计较的大人。假如真的喜欢上了一个人,除了喜欢,什么都还不太会。
春天的太阳高高照耀着,名为学校的地方永远不缺少心事。
——教室里总有一个位置是特殊的,无论春夏秋冬,多看一眼,再看一眼。
——成绩表上看完了自己的分数,总要再找找另一个名字,也不明目张胆,借着是对那名字周围上下的别的人有兴趣。
——若是不心犯了什么错,被老师当众揪出来教,认错可以,写检查可以,罚扫卫生也可以,但是,一想到那个人见了自己出丑的样子,大晚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哪怕只是巧合下被老师安排一起去操场上扫叶子,一个扫东边,一个扫西边,从头到尾不一句话,也觉得是一种缘分,过了大半年都还偶尔在日记里开心忆起。
——早上连起床上学都比从前更有动力。
只要有青春,就会有心事。学校是青春的聚集地,一年年里,到处长满了故事。校门的影子里,操场的微风里,下课的铃声里,薄薄的考试卷子里,课桌上铅笔写下某个字母里,教室墙壁上某块掉了漆的漏洞里,篮球场的某个台阶上……
故事未必出现在纸面,也许只在眼睛里。
谢亦桐出了教学楼,春天的阳光照在身上,无意中,途径篮球场。
咚——
篮球落地的声音传来。
每次路过篮球场,都会有某种遥远的本能一下子冒出来。记忆会褪去,但本能比记忆本身更清晰。
她下意识地停下脚步。
篮球场上,一群陌生的学生在篮球,全是十几岁的年纪,比赛比得热闹,谁也不服输,台阶上还坐着加油助威的人。
那地方现在与她无关了。
但,十年前不是这样。
十年前,有个人喜欢球类运动,又在各年级各班有很多好朋友,总是在篮球场上和不同的人篮球。他课前可能在。课间可能在。课后可能在。甚至假期也有可能在。只要繁市二中的篮球场上有篮球的声音,他就有可能在。
篮球落在地上,咚的一声。一下。一下。一下。
她看过去。本能地看过去。
——在那个遥远的、有心事的年纪,她也是这校园里的学生,因每日从篮球场路过,便形成了这本能。只要听见篮球落地的声音就忍不住要看过去。
——那时候,这声音时常意味着,只要抬眼看过去,他就会在那里。
-
过了篮球场,谢亦桐径直出了校门,走得越来越远。才转过几个街角,那座仿佛永远不会变老的学校便看不见了,被喧嚷的街道与飘着午间菜饭香的居民楼挡在了后面。
——他现在大概是在(9)班楼下的(3)班上课。
她把这念头连着学校一块抛在脑后,手揣在口袋里,快步进了地铁站,随机上车,随机下车,不知身在何方,反正离学校很远。
陌生的街道上,她找了个地方吃饭。这家餐馆从外面看起来非常温馨,摆在店门前的几张招牌菜高清图十分诱人,里面的食客看上去也很开心。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个不错的地方。
事实证明,这家店确实很不错,不管哪里都很不错——除了菜真的不好吃。
她一声不吭地结了账。
她从到大都像是与美食毫无缘分,假如一家商场新开了十二家从外面看上一模一样的饭店,其中十一家都很好吃,她一定会在谨慎思考后依然倒霉地走进剩下的唯一一家。就像某些人在十年前已经注意到的那样。
——其实还真是挺可恶的。
走出照例踩雷的餐馆,谢亦桐的手机忽然响了,音量极高,是专门设置过的特殊响铃。
来自部门上级。
电话一接,年近六十的女部长平稳的声音在那一边响起。
部长开门见山。“谢组长,你之前提过你在跟进一个与严天世有关的案子。”
谢亦桐快步走到一处无人角落。“对。”
部长,“当初你一提及严天世,我们立马严阵以待,密切监督他本人和他重要属下的行踪。这个人一直不好对付,几十年里,亚洲这么多国家,只有遭过他的殃的,没有能从他身上讨便宜的。”
“他有什么新动向了么?”
“他有。他在被我们密切监控的情况下,无声无息地通了所有关系,在繁市做了复杂的布置。当然,代价也高得不可思议。”
“他做了什么布置?”
“不知道。我们只知道他做了一些布置,却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内容,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成的。”
谢亦桐想了想,补充一句,“我们也不知道他做这些布置到底要干什么。”
部长有些无奈地,“你得很对。”
那个人,不愧是整个亚洲在这半个世纪里最危险、最不可捉摸的人,白手起家,却最终俯瞰众国,从来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他的势力,也和他本人一样深不可测,行事近乎无影无踪,外人防不胜防。
以至于,这次在繁市,即使几个月前就知道他“会有大动作”,也一直紧紧地盯着他,却还是让他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秘密做完了他要做的事。
部长,“这是一个坏消息,也是一个好消息。”
谢亦桐不假思索。“他完成了他的计划,势必对繁市有所损害,这是坏消息。但他既然最终浮出水面,我们便有捉住他的机会。”
“对。严天世此前称霸亚洲,却与一直大陆井水不犯河水。我们知道他总有一天会不怀好意,却在道义上始终没有理由逮捕他。现在他有了动静,这是个好机会。”
“您有什么安排?”
“你与第三大组的刘组长合作。刘组长会负责调查严天世在繁市做了什么,而你负责调查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也就是,我要查的是他的行事动机。”
“对。你之前已经汇报过他与当地某个大族的古怪联系,我想,这是一个很重要的突破口。”
-
谢亦桐回到学校时,恰是下午放学的时间。学生们穿着校服,三五成群,有有笑,从校门里走出来。
话题仍与平时差不多。
“又要考试了,不想考啊,好烦。”
“我跟你,那个题就是这样的,绝对是老师自己把条件写错了,怎么可能谁都做不出来?”
“周末去哪儿玩啊?”
“可是我真的……嗳,不敢去嘛,他从来没有跟我过话……”
天气依然很晴朗,比起往常的每一天,看不出任何不一样。校门口人来人往,篮球场喧嚷热闹,更远处的教学楼上,一扇扇窗户里隐约有学生在教室里扫卫生的影子,
谢亦桐在某一瞬间里,有一种不真实感。
这样普通、这样朝气蓬勃、这样——正常——的一所学校,竟成为巨大秘密与阴谋的中介,一端系着早已繁华不再的千年古世家,另一端则系着目的不明的亚洲枭雄。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高挑身影出现在视野中。不知这个身影,在那秘密里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
傅默呈抬眼看见她,礼貌一笑,一如往常。一个出于社交礼貌的招呼。“谢老师。”
她没什么表情地看他一阵,什么也没有。然后收回视线,径直与他擦肩而过,走了。
不远处,篮球场上仍有一群学生在篮球。阳光照耀,天气晴好,棕红的篮球落在地上,咚——咚——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