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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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繁市二中附近大多被严天世买了下来, 原来的居民们纷纷搬走,留下一片空屋子、空商铺。路灯静静地照着无人的街道,连片的居民楼里几乎全是黑的。隐约有空城的意味。因成了昏黑僻静处, 一旦入夜,也很不安全。

    谢亦桐快步走过这一区域,不多时, 到了长生路。

    长生路离繁市二中稍远了些,只差了几十米, 恰好不在严天世的购买范围内,得以幸存,保持了原样。

    这是一条很老的路了, 房子显旧, 居民也大多上了年纪,在这地方一直住了几十年。也许正是如此, 有很足的坊间生活气。

    灰白色水泥马路的两侧, 老饭馆、水果店、针灸店、卖部、洗衣铺子、理发铺子……已很有年代了,店门大都开着,灯光显旧, 也许里面有些狭窄, 甚至空空荡荡没有顾客,但并不显得寂寞。这地方经了半个世纪的岁月,再冷清也什么都看得开了,有一点安详的意思。

    昏黄的路灯下面, 住在这附近的老人们三三五五地聚坐在一起, 摇着扇子, 慢慢地聊天。他们生命中的风雨大多是在遥远的过去,因此言语中谈论的事, 也至少是在一轮生肖之前。

    谢亦桐走在这条路上,步履很从容,仿佛只是不经意间路过。她很谨慎地避免引起旁人注意,只用余光搜索着包子铺的位置。

    很容易找。

    包子铺还没看见的时候,隔得远远的,鼻子里先就嗅到一阵香甜的蛋挞香气。循着气味往前走一段,新装修不久的蛋挞店在这条老街上极为显眼,找到了它,再稍一转身,包子铺便在眼前了。

    包子铺是老房子里的老店面。

    房子老,格局是旧式的前店后院,隔着的院子,再往后就是店主一家人居住的地方。

    店面老,门上的黑底黄字招牌被几十年的炊烟与水汽熏得有点发暗,仿佛是在向人,这家老店开了这么久都没倒,里面的东西一定好吃。

    店门是关着的。

    谢亦桐走上前去,伸手不轻不重地敲了敲。

    里面毫无动静。

    她又敲了敲。

    不多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继而响起一个老太太的声音。正是在傅默呈电话杂音里听见过的那个老太太的声音。

    老太太门也不开,在门后很戒备地,“哪个喏?这么晚敲门。”

    谢亦桐,“我找傅老师。”

    老太太道,“什么傅老师不傅老师的,我们家姓左,你找错了。”

    谢亦桐,“请您转告傅老师,这一带最近治安不好,单这周就好几起夜里伤人的案子,他不该让我一直站在这里。”

    老太太道,“你走不就行喏。”

    谢亦桐,“找不到人我是不会走的。”

    老太太很不耐烦,觉得她好难缠。老旧的店门吱呀一阵响,老太太仍戒备地插着门闩,只把门推开一条的缝,一只眼睛在缝后量着她。

    路灯下,谢亦桐背着包,穿了一件有两个大口袋的黑色短外套。衣服来自某知名户外运动品牌,款式简单,一眼看去是大众款,但细节上很别致,几个拉链全是黑月亮。

    老太太发出狐疑的声音。

    半晌,老太太开了口。“是不是吵架啦?”

    谢亦桐不知道这话从何而来,只耸耸肩,,“您让他出来就行。”

    门缝后面的眼睛又把她上下量一阵。旧门又是吱呀一阵响,老太太合上了门缝,脚步声匆匆远去了。

    好半天,没一点动静。

    谢亦桐在门外耐心地等着。

    时间越来越晚了。不久前还在路灯下闲聚着聊天的居民们陆续回了家,店铺门一间间关上,街道上渐渐冷清下来。

    远处传来犬吠。

    这一带最近不太平是真的。大片大片的地盘被人以不可思议的高价买下,流言四起,人心不定,加上人变少了,街道变空旷了,城市里许多不法分子借着夜色来这边碰运气。

    就在这个时候,包子铺里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隔了一层门板,能听见老太太正用繁市方言很急躁地数落着什么人。

    老太太,“你是终于忍不住下来喏!万一人家早走了,再也不理你,你不是自己难受喏!”

    老太太又,“吵什么喏,闹什么喏,年轻人好不懂事。有事就事。我要是跟你阿云伯有事不事,像你们,就生闷气,早散了喏!”

    老太太把旧门用力一推,因门闩仍插着,门只开了细细的一条缝。透过细细的门缝,能望见穿着黑色短外套的人仍站在外面。

    老太太更急。“哎呀,还在!这么晚,把女孩子晾在外面!”

    轻轻的一声脆响,门闩开了。然后,吱呀一阵,包子铺的门开了。

    店里很旧。灰色水泥地,微微泛黄的墙,灶台和几张低矮桌子都擦得很干净。角落里摆着厚重的铜色卤水缸,空气里盈着独特的卤水味道。

    顶上照明的是一只老式灯泡,长长的灯线拉着,在旧墙上落出个细长微晃的影子。

    灯影里站了个人。

    颀长高挑,面容清俊,但看得出有点疲惫。昏黄的灯光落在他眼睛里,他看着她。

    谢亦桐,“我们走吧。”

    傅默呈,“谢老师,请你回去。”

    谢亦桐,“来都来了。”

    傅默呈正要什么,一旁的老太太急了,用力拍拍他手臂,恨铁不成钢。老太太,“什么喏,面都见了,有话好好,怎么又让人家走?”

    “左奶奶。”

    老太太不听,断他的话,用手一左一右比划着,很劝他,“这是一个人,这是也一个人,人和人不一样喏,待在一起,难免互相刺一下。所以,要会让喏。不然,一个劲儿地刺,谁都不高兴了,越来越远,就散啦!”

    谢亦桐忽然意识到老太太为什么这样——大概以为是他们是闹了矛盾的一对儿。但,老太太会这么想,不是全无依据。

    谢亦桐低头看了看自己穿的衣服,又看向店里那人。

    为了野外活动方便,她从衣柜找出来的是一件来自某知名户外运动品牌前几年出的黑色短外套,两个带月亮形拉链的大口袋,很能装,衣服背后也有一枚巨大的黑月亮。

    明明冬季已过,她以为那件同款黑色羽绒服的事已算是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过去了的,然而——

    此时此刻,傅默呈身上穿的是一件几乎一模一样的衣服。

    款式上稍有出入,因为她的是女款,他的是男款。几枚同款的黑色月亮挂在他衣服拉链上,在包子铺昏黄的灯光里一下一下地晃。

    傅默呈察觉到了衣服的事,但没什么,只是向老太太解释了几句事情并不如她所想的那样。

    老太太根本不听,几十年的阅历全搬出来劝他,年轻人不该随意挥霍,万事要珍惜。

    谢亦桐忽然,“傅老师,你到底走不走?”

    傅默呈中断与老太太的交谈,抬起眼睛看着她。他的眼睛是一种奇异的深灰色,隐约带蓝,像天明时分前的天空。

    他望她许久。“你一定要和我去么?”

    谢亦桐耸耸肩。“不然呢?留在学校帮你收拾烂摊子?你的英语作业真的很难改。”

    “不是去郊游的。”

    “是郊游我就不去了。”

    “路很远。”

    “哦。”

    “不定会挨饿。”

    “以我的觅食历史,我的胃反正是宁愿什么也不吃。”

    他笑了。他眼睛仍定定地望着她。老店里的旧灯是挂在细长的灯线上,店门大开,灯在夜风里微微地摇。晃晃的灯光落在他眼睛里,光影浮动,映出迟疑。

    艾什加拉很危险。他得罪严天世,跟他一起去更危险。

    谢亦桐忽想起什么,偏了偏头,学了他某天夜里某句语气。“好不好?”

    傅默呈一怔。

    然后,他望着她,眼睛微微笑起来。光影中的迟疑渐渐化开,变成近似温柔的神色。

    “好吧。”

    两个人是在左奶奶欣慰的目光里离开的。

    奶奶没问他们大晚上一副潜入夜色远行出走的样子是要去哪儿,也没问傅默呈最近为什么避开所有人眼目借宿自己家,她年纪大了,见过好多风风雨雨的事,眼睛里很慈祥,知道什么是不必问的。

    她站在店门边看着他们走远了,便慢慢地关了包子铺的木门,然后,走回屋里去,只当这段时间没见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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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默呈准备很周全,事先调查过繁市街道上公共摄像头的位置,在纸地图上一一标好。

    现代化的大城市里,这些摄像头布置得很密集,汽车只能行在大道上,自行车也需要稍平坦的路,凡是交通工具都避不开它们的监控范围。严天世庞大的势力在繁市盘根错节,又正到处搜寻着傅默呈的下落,公共摄像头恐怕也早被他们利用了起来。

    两个人要出城,只能步行,绕着路,谨慎地避开地图上标好的一只只摄像头,几乎一直在黑暗偏僻的路上走。

    因是弯弯曲曲地绕路而行,路便很远。

    没走出城区前,谁也没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