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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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时后, 两个人来到城市边界一条荒废已久的路上。这条路许久没人走过,几乎已看不出是路,杂草疯长, 稍往里走一点,连路灯也没了。

    荒郊野外。

    两人在这地方往前走,夜风吹过, 遥远处总像是有怪声。荒树丛生,乱石嶙峋, 夜色中仿若异样人影。

    谢亦桐在心里估摸着现在的位置。

    “这是南郊了吧?”她低声。

    “对。”

    “严天世去年买的第一块地是不是在这里?”

    “还在前面。那块地有护栏围起来。”

    “他把地买下来以后,除了给它围了个护栏,有没有做过别的什么?”

    “没有, 他什么也没有做。”傅默呈顿了顿, “其实连护栏也不是他自己围的,是我建议他找人做的。”

    谢亦桐看他一眼。

    他倒是不管给谁做事都很周全。

    她, “很奇怪, 他买了这么多地方,但除了买,好像别的什么也没管过。”

    买下的荒地没开发, 买下的图书馆旧楼没维护, 买下的公园没建新东西,买下的山也没一点动静。所有东西,买了以后便闲置在那里。

    仿佛他只是为了买一样。

    傅默呈,“是很奇怪。也许, 到了艾什加拉, 我们就会知道为什么。”

    “严天世以前住在艾什加拉?”

    “对。”

    “他是逃难到那里去的?我猜他年轻的时候就有很多仇家。”

    艾什加拉作为无政府混乱地带, 向来是无路可去的违法乱纪者的避难圣地。虽然,在那么个地方, 一般人活不了太久。

    傅默呈,“他不是避难的。他是艾什加拉的原住民。”

    谢亦桐有些惊讶。“艾什加拉有原住民?”

    “有的。就像美洲的印第安人、新西兰的毛利人和夏威夷的波利尼西亚人,艾什加拉人在艾什加拉地区生活了数千年,有他们自己的语言、自己的信仰和自己的生活方式。但他们的人口数量一直很少,自从与印度政府产生冲突,艾什加拉作为无政府地带逐渐沦为所谓的逃亡者避难圣地,他们的数量就更少了。”

    谢亦桐,“既然他是艾什加拉人,为什么用的是一个中国名字?艾什加拉的语言和汉语很像?”

    “不像,差异很大。汉语是一种分析语,而艾什加拉原住民的语言虽然在语法上和屈折语有一点相似,但整体而言很独特,不属于世界上任何一种语系。它在词汇量上也远远不及汉语,只有很简单的几百个词汇和它们的屈折变化,而且,没有文字。”

    一门没有文字的语言,使用者也正越来越少,不定什么时候就彻底失传了。就像这世界上各个角落里许许多多早已被遗落的事一样。

    谢亦桐正想问他是怎么知道这些,忽想起警方给过她他家的信息资料,他父亲傅怀京是语言学研究者。艾什加拉这么近,也许也就涉猎了一二。

    她,“你会艾什加拉语吗?”

    “我父亲教过我一点点,”傅默呈,“据我所知,艾什加拉语里没有‘天世’这样的名字,他的名字一定是一个中国人给的。”

    “我猜是北门安念。”

    傅默呈看了谢亦桐一眼,笑了笑,“我也是这么猜测的。不过,谢老师,你究竟知道多少?”

    “很多,”谢亦桐,“虽然不一定比你多,但不管怎么样,你很快就会发现带上我是一个很聪明的决定。”

    “嗯,我猜也是。”

    一道约莫两三人高的黑色护栏出现在两人面前。它是那种最简单的护栏,只起着划定界限的作用,挡不住人翻过去,很长,朝着两侧延伸出去,直到看不见尽头。

    深夜的荒野中,这黑长的护栏好似一道古老而奇异的破落城墙,标示着,也保护着一座已然彻底消失的繁华古域。

    北门世家衰落前宅邸所在之地。

    经了这几乎无人问津的许多年,里面的荒地上即使还剩下些什么,大概,也不过是些看不出本来面目的断梁残柱。

    傅默呈停了下来。

    他,“我几个月前去图书馆看了资料,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谢亦桐问,“北门校长以前从来没有告诉过你?据我所知北门世家的人以前经常会来这里,这个地方对他们来很重要。”

    “妈妈从来不提她家族的任何事。也许是因为我不姓北门。”

    “这么,北门世家的所有事,都是后来你自己查了才知道?”

    “嗯。图书馆的县志里会记一些,野史里会记一些,家里外公留下的日记里会记一些,一些家族故地留下来的旧东西里也会记一些。”

    “他们以前是一个很强盛的大家族。”

    “没有什么是不会衰亡的。”

    谢亦桐偏头看傅默呈一眼。夜色里,只凭着手电筒微弱的光,看不清他脸上具体的表情。但他语气很平淡,仿佛只是在聊天,随意一些无关紧要的事。

    她想起学校地底深处那座庞大无尽的北门世家古陵墓。扭曲而绮丽的死亡石城,仿作人间模样,像极了曾经延续千年之长的荣华岁月匍匐在太阳照不到的地方苟且偷生,永远永远不愿死。

    像一只连骨头都已枯朽风化的古兽,固执地仍要吃掉所有人。

    脱离它的牵绊,也许是一件幸事。

    她,“我们接下来往哪儿走?”

    “你想怎么走?”

    “问我?”

    “我们可以绕远路避开这片北门家族旧址,也可以翻进护栏,直接从里面穿过,比较近。”

    “严天世高价买了这块地,难道没有在这里安插一点人手,好歹偶尔巡视巡视?”

    “没有。刚才不是已经了,他买了地以后什么都没有做过。是真的意义上的——什么都没有做过。”

    “那我们就穿过去吧。节省时间。”

    着,谢亦桐紧了紧背包带,利落地把袖子撩了起来,活动活动筋骨,准备爬两三人高的护栏。她忽听见有人在笑。

    她头也没回。“你又在笑什么?”

    “我记得你以前很文静,不擅长运动。”

    “你觉得我爬不上去?”

    “我相信你能爬上去。我只是有点意外。”

    “有点意外我能爬上去?”

    “不要挑刺。我猜你明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傅默呈也把袖子折到手肘的位置上去,方便活动,又在这附近的护栏上仔细观察一番,找到一处容易攀爬的地方。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爬了上去。

    谢亦桐率先落地,开手电筒,微弱的白光驱开黑暗,照亮了这片寂静的荒地。与护栏另一侧并无太多不同。仍是荒树,怪石,看不清方向的路——荒山野岭而已。

    北门世家几乎什么也没有留下来。

    一路走着,只偶尔几根歪歪倒倒的旧木头掺杂在凌乱的树丛里,也许曾是房屋横梁,也许曾是大殿立柱,也许曾是某位大人坐过的一把精致椅子,反正,分辨不清了。这地方称不上废墟,因为连墟也没剩下。

    到了旧址尽头,再次翻过两三人高的黑色护栏到外面去,繁市的地域便差不多到头了。回身远望,深沉夜色里,遥远处的庞大城市仍很安静,半融在天地之间,看不清轮廓,只几处知名的高大商业建筑群昼夜不息地闪着五彩灯,这么远了,竟也依稀可见。

    傅默呈拿出纸地图,仔细找了找。“往这边走。”他。

    谢亦桐很快跟上。

    他们上了一座高高的山,道路崎岖,树木茂密,连片的枝叶在夜风中低微作响。走了没多远,有潺潺水声传来。

    国境边界,月亮河。

    据这条长河到了千里之外的下游会变成一条宽广而壮丽的大河,但在这里,它才刚从源头流出来不远,仍像一条溪流。手电筒光一照,细细的水流粼粼地闪。

    溪流上拉着高高的铁丝网。

    傅默呈在前面带路,按着地图,沿溪流一直往上走。路越来越崎岖,到后来,没了路,只有山崖、乱石、枝叶密集的树丛……两个人走得很心。

    傅默呈停下脚步。“到了。”

    他个子高,遮了谢亦桐视线,她从他身后探出去。

    深夜笼罩,高山寂寂。

    手电筒微弱的白光照亮了脚下野蛮乱生的山间荒草,荒草尽头一人多宽的粼粼河——以及河面之上,不知为何从中断开的铁丝网,左右两端都耷拉着,像开了一扇门,锈迹斑斑,已很多年了。

    断口足够一人穿过。

    只要一跃而起,跨过微凉的月亮河,便将落足于一个与国内截然不同的地区。

    艾什加拉。没有法律与秩序的荒蛮之地。

    谢亦桐忽然,“艾什加拉在中文里是音译。既然你懂得艾什加拉语,你知不知道‘艾什加拉’在他们自己的语言里是什么意思?”

    “艾什加拉。”傅默呈把这名字又念了一遍,但,用的是那种几近消失的异域语言,语调奇特,很有一种未经开化的大自然的神秘感。然后,他,“它的意思是,回归。”

    “回归?”

    “这个词很有意思,是艾什加拉语里为数不多的几十个动词之一。”

    “怎么?”

    “在他们看来,很多事情都是‘回归’。树叶往地上掉,他们不凋零,也不掉落,而是回归——树叶回归大地。屋檐下的冰棱在春天消融,他们不融化,也不消失,而是回归——冰雪与带来冰雪的冬日都回归到辽阔的天地。食放坏了,他们不腐烂,也不变质,而是回归——短暂的光鲜结束,食回归到原本样貌。人或野兽曝尸荒野,他们也不会死去,而是回归——生命终将归于死亡。”

    “听上去,汉语里的很多词都被他们用这一个词替换掉了。”

    “不算是替换。在他们眼里,他们并不是用同一个词指代了许多不同的事,而是这些事在他们看来根本就是一回事。掉落、融化、变质、死亡,甚至,人日复一日变得衰老、一段漫长的友谊忽然破灭、某件事消失在记忆中再也想不起来……通通都是‘回归’。”

    “这么来他们确实不需要太多动词。好多事变成了一件事,词汇量缩减了这么多,这门语言给人的感觉好像很简单。”

    “不简单。艾什加拉语中的词汇虽然数量少,但有非常丰富的屈折变化。他们对世界的语言感知虽然与我们不同,但并不比我们浅薄。”

    谢亦桐想了想。“严天世是艾什加拉人,那么,他也会这门语言。”

    “他会。但他身边的人都不会。”

    “听上去居然有点孤独。”

    语言是思维结构,也是一个人触碰世界的方式。而母语,则是一个人在生命最单纯的时候对世界产生的最初印象,有如坐落在思维中的故乡。据人无论境遇如何,无论学了多少门外语,凡是到了情绪最激动的时候,本能冒出来的永远是母语。

    严天世的母语在本土上都几近消亡,外面就更没有人会了。他离开故乡的几十年里,这么广阔的亚洲,纵横四方,遇人无数,除非自言自语,不定从来没遇上过能几句母语艾什加拉语的机会。即使了,也没有一个人会懂。

    真是里里外外都是行走异乡。

    谢亦桐,“怪不得他容易信任你。”

    傅默呈笑了笑。“你猜到了?”

    谢亦桐,“首先,你用艾什加拉语跟他话,他即使面上不显,心里也一定多少有点高兴。”

    傅默呈,“确实是这样的。虽然那门语言我并不精通,时常犯错,但每次通话他都会耐心听我完,然后开口纠正我——相似的错误如果是犯在其他事情上,后果早就不堪设想。”

    谢亦桐接着又,“其次,除语言的事之外,你虽然姓傅,但有北门世家的血脉。严天世对北门世家有很奇怪的执念,也许也会因此特殊对待你。”

    出乎她意料,傅默呈摇了头。

    “这个就不是了,”他,“其实,由于这一点,他起初非常厌恶我。”

    谢亦桐思索一阵。“他和北门世家的关系实在很奇怪。”她顿了顿,试探性地问,“既然这样,他最开始找上北门校长,是为了什么?”

    这是这起案子最开始的疑点之一。至今仍躺在首都医院的北门剑平一直被认为与严天世暗中勾结,这也是身为北门剑平独生子的傅默呈被认定为嫌疑人的其中一个原因。

    ——另一个原因是他本人真的在给严天世做事。

    再次出乎谢亦桐意料,这样重要的事,他竟是没什么隐瞒地告诉她了。

    他,“她是北门世家的末代族人,他要她提供她所知道的所有关于北门世家的信息。”

    谢亦桐问,“比如居所、祠堂、陵墓一类的家族旧址的位置?然后他好去买下来?”

    “对。”

    “除此之外呢?”

    “没有了。她不愿意告诉他,所以他找了她很多次。他们看上去像是联系了很久,其实来来回回只是在重复差不多的几句话。”

    “那么操场上的那起事故……”

    “是一个叫方惜年的人。她想杀的人叫北门安念,而且,她坚信自己已经成功杀死北门安念。有一天她来找我,精神恍惚,不知为什么哭了一场,然后,她自杀了。”

    ……自杀了?

    谢亦桐想,难怪一直找不到。

    她,“反正这些事盘根错节的,到了对岸就知道是为什么了吧?”

    傅默呈很认真地,“我希望是。”

    “那我们走吧。”

    完,她背着包轻轻一跃,跳过了夜色中的月亮河。

    跨过了国界。

    艾什加拉的土地同其他的地方的土地一样坚实厚重,茂密山树在夜风中摇摆,发出呢喃般的声音。

    空气中泛着一丝凉意。

    仿佛,在这个没有法律与规则的地方,连无处不在的空气也精通杀人流血的暴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