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A+A-

    野象缓缓靠近, 庞大的身躯压开挡路的树丛,林鸟惊飞,大地在震颤。它的影子在地上拖得很长, 斑驳的树影使那影子变得有些扭曲,像一只受了伤的狰狞巨鬼。

    一个人,身手再好, 与这野生巨物的力量差异也是数量级的。

    谢亦桐慢慢坐起来,靠在角落里, 避开石崖顶上因震颤而不断掉落的细沙。她悄悄地俯身伸手,拉住了不远处的背包,以免它滚落出去, 惊扰不速之客。

    背上一阵寒。随着野象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心跳也在加剧。

    两个人默契地保持着安静。

    蓦地,一只粗壮恐怖的象腿出现在石崖外。

    他们藏身的石崖洞太矮, 野象太庞大, 当它从外面经过,竟是除了象腿,别的什么也看不见。象腿上褶皱层层, 隐约可见三两道陈年的伤口, 巨大的脚掌落在地上,飞沙扬起,留下深深的脚印。

    在它左前蹄上,有一块极为显眼的黑色巨疤, 约莫人类手掌大, 形似流云, 有些奇异。

    野象脚步一顿,也许嗅到了人类气味。

    但, 他们没惊扰它,它便也不再理会,极为迟缓地继续朝着自己的目的地走了。灰色的身影慢慢走远,象掌扬起的飞沙也渐渐回落在地上,恢复平静。

    这只野象是独自行动,身后,什么也没跟着。

    谢亦桐心地探出脑袋看过去。

    遥远处的山坡底下,苍老的野象背对着东天的太阳,缓缓前行,形单影只。与他们要去的似乎是同一个方向。

    她把脑袋收回来。经了这么意外一遭,睡意早已全无,后颈上全是汗。

    她利落地把睡袋解开。“傅老师,轮到你睡了。”

    “你只休息了二十几分钟。”

    “我的睡眠只要被中途断,就睡不着了。”

    她把崖底深处适合睡觉的位置让出来给他,顺手,还擦走了这地方刚才野象路过时,石崖顶上落在地上的一滩细沙。

    傅默呈过去休息,谢亦桐坐在靠近石洞口的阴影里,看着外面,很戒备。

    好在,时间慢慢过去,只有山风静静地吹,再也没出现野生动物的踪影。

    -

    从崖底出来,两个人又一起把北门安念的旧地图研究了一阵,按着上面的标示继续往前走。

    走得越远,地图便越不准确了。

    他们走下山坡,斜穿过一片草地,到了一条早已没了水的旧河道前,四下寻索一阵,找到一座显已年久失修的独木桥,一前一后险险地过去了。

    已是中午时分,按着地图上的标示,接下来是沿着枯河往南走,路很长,沿途是荒地与稀疏的灌木丛,要一直走到一处巨大的山间豁口边,然后,通过一座悬索桥抵达豁口的另一端,改方向,往西南走,一直走到一片阔叶树林。

    然而,当两人走到那处几十米宽的山间豁口,出现在眼前的却是一座断崖。悬索桥已断了。破落桥头挂在豁口的另一边,拖着一段仅存的木桥板,在山风里吱呀低响着。

    豁口极宽,断崖极高。风在底下呼啸。

    谢亦桐趴在地上,心地朝底下望去。崖底在极远处,连树木都显得很渺,崖壁上几乎没有可供攀爬的地方。

    人是过不去的。

    “傅老师,”她,“看来我们只能绕道了。”

    他没话。

    她转头看他,见他凝视着远方某处,微微皱着眉头。她顺着他视线看过去。崖下遥远处,茫茫荒地中央,极为突兀地出现了一条横卧着的凌乱痕迹,四处冒着不明青烟。

    一座狭长的人类城镇。

    而他们要去的那片树林在更远的地方。如果要从悬崖下面走,途中,便不得不经过这座陌生的城镇。

    艾什加拉是危险的地方。比方才路过的巨大野生动物更危险的,是人类。这地方能遇上的人,绝大多数是从世界各地逃亡至此,穷凶极恶,精明狡猾,为原国社会所不容,才费尽周折踏上这片土地。

    这里没有维持秩序的政府,也没有道德规范。弱肉强食,血腥混乱。

    这里是法外之地,但绝不是与世隔绝。严天世在四处搜人,必然已在暗网发下通缉令,重金悬赏。艾什加拉到处是过往里满手鲜血的狂徒,不乏有人专以杀戮为生,很可能也收到了风声。

    傅默呈,“谢老师——”

    谢亦桐断他,“已经走到这里了,你该不会算送我回去吧?”

    “我们走得不久,国境并不遥远。也许你还赶得上明天的课。”

    “别妄想继续压榨我给你代课,你的英语作业有多难改,你自己不清楚么?”她从地上爬起来,拍掉手上的灰,“我们走吧,看看怎么绕路下去。”

    “谢老师。”

    “走啦。”

    见他没动静,她伸手拉上他的背包带,强行要拖着他往回走,去找通往悬崖底下的路。他没动,反手握住她的手,动作很轻。

    他,“我没有在开玩笑。”

    “我也没有在开玩笑,”谢亦桐,“要是在下面跟人起来,你大概没我能。假如非有一个人要在这种情况下回去,回去的也该是你。”

    “你确定要和我一起去吗?”

    “不然呢?难道我连夜走到这里,刚才还差点被一只大象踩死,只是为了出来郊游?”

    “人比大象更危险。”

    “但我们也是人。”

    他凝视着她,“我们可能真的会死在下面。”

    她,“人早晚都要死的。即使不是在这里,也不定会被曲老师阳台上掉下来的高跟鞋砸到脑袋,或者改英语作业改到活活累死。”

    “我的英语课真的那么麻烦么?”

    “很麻烦。前两周我不知道骂了你多少次。”

    “都骂了什么?”

    “骂你把课上得太好,要做得比你更好不太容易。”

    “还有呢?”

    “骂你赶紧回学校,减轻我的负担。”

    “假如我们还能回去,我会赔偿你。”

    谢亦桐想了想,“就像去年那样?”

    “就像去年那样。”

    “那这次我要三餐。”

    傅默呈把她的手指认真地握在掌心里,终于,微微笑了起来,“好。三餐。”

    “多久?”

    “嗯?”

    “去年是一周,这次是多久?”

    “会很久吧。”

    谢亦桐偏了偏头,试图解读“很久”这两个字的意思。但他不再多什么,牵着她离开山崖,寻找抵达崖底的路。

    -

    崖底的城镇那座很大,但没有名字,房屋七零八落,街市混乱不堪。外来者至此,大多,朝来暮死。

    两个人下到崖底,往那地方走。

    这座逃亡者聚集而成的艾什加拉城镇,最先出现在他们感官里的,不是视觉里丑陋的城镇样貌,而是,连城镇的影子都还没看见的时候,便已搭着荒原之风的顺风车扑进嗅觉里的血腥与污臭味。

    血,无非是人血与兽血。臭,大概就有千百种来源了,横流街道的污水,堆满房屋的垃圾,挂在屠宰铺里的兽肉,静静角落里发霉的尸身……

    谢亦桐捏了捏鼻子。

    她眼睛忽地四下一扫,有一种正在被人偷窥的直觉,颈后生寒,很不舒服。但附近并没有什么人。

    傅默呈牵紧她的手。

    再往前走,突然,一个黑影从灌木丛里闪出来,拦在路中央,污浊的眼睛直直地盯在傅默呈脸上。

    看相貌是一个北欧人。衣着、气质,都有点像维京海盗。这北欧人身上背着一只巨大的木箱子,箱子上颇为凌乱地缠了些绳子,绳子上挂着几只肮脏怪异的面具。似乎是一个面具商人。

    那北欧人叽里呱啦地朝着傅默呈了些什么,眼神里很贪婪,闪着不怀好意的光。

    谢亦桐起初没听懂那人在什么,但,片刻后,傅默呈谨慎地与那人交谈起来,讲的是英语。她这才反应过来对面那人的也是英语,但斯堪的纳维亚的口音太严重,语法混乱,语速又很快,极难辨认。

    傅默呈与那人交流得竟是很顺畅。

    她在一旁听着,是从傅默呈的话里领会了他们在沟通什么。

    那人想与他们做个交易。他给他们两张面具,他们请他到城镇的酒馆里去喝几杯酒。听上去,很像是荒野之客中那种极为常见的酒肉交易,但那双碧蓝的眼睛实在恶意。

    几次互相试探后,傅默呈微微笑起来,很礼貌地告诉北欧人,他需要与同伴商量一下。

    他朝身旁的谢亦桐看过来,脸上仍是给北欧人看的礼貌微笑,但,声音压低了,嘴里的中文的却是,“谢老师,这是一个陷阱。”

    谢亦桐也不动声色,用很低的声音,“我猜酒馆里有他的同伙。”

    “嗯。但我们的确需要那些面具。”

    谢亦桐想了想。“严天世满世界找你,一定早早就发过赏金惊人的全球通缉令。艾什加拉不定已经有不少人见过你的照片。”

    “事实上……我觉得对面这个人已经认出了我是他要找的人。”

    谢亦桐借着余光量着两三米开外的碧眼北欧人。以北欧人的一般身量而言,对方身形略显瘦弱,眼露精光,手里紧紧握着一只老式按键手机。以逃亡者的狡猾,手机此时必然处在通话状态,北欧人的同伙们正在电话另一端密切监听着这边的动静。

    谢亦桐消直接把这人撂倒在地的算。一旦草惊蛇,对方同伙愤怒之下把严天世正在通缉的人已现身艾什加拉的事传出去,今天就过不了这城了。

    她,“看来这个面具贩子很走运,在所有人之前,远远便认出了你,算以他的商品为饵把我们引到他的老巢去。然后与同伙瓜分严天世的巨额赏金。”

    “我猜也是。但我们确实需要他的商品。城镇里人太多了。”

    “戴着面具不会让我们更显眼吗?”

    “不会。在逃亡者聚集地,每天戴着面具不愿暴露身份的人应该很多,不然也不会出现他这样专营此道的面具贩子。”

    “那我们就上他这个当。对付他们一伙,总好过对付一整座城的人。”

    “好。”

    于是,傅默呈带着礼貌的微笑,告诉对方他们愿意接受这个交易。北欧人面上一喜,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们,开了面具箱子,让他们随意挑选。

    箱子里有各种各样的面具,孩子玩的塑料面具,日本的能乐面具,带羽毛的假面舞会面具,诡异的丑面具,甚至还有一个挺精致的京剧孙悟空面具。

    有的面具上沾着血,显然前任主人已遭不测,而面具商人是从见不得人的途径拿到它们的。

    谢亦桐勉强从里面找出两个比较干净的。两个都是卡通玩具面具,一个是乖巧可爱的猫咪,一个是威风凛凛的狮子。

    她把狮子给自己留下,把猫咪递给傅默呈。他又笑了。

    她睇他一下。“有什么好笑的?难道不是我更像狮子吗?”

    她把狮子面具戴在脸上。平心而论这面具做得很不错,狮子画得很凶,边缘还有一圈假鬃毛,脑袋稍微一动,鬃毛就乱抖。

    傅默呈戴上很不适合他的可爱猫咪面具,把更多的笑藏在了后面。“嗯,是。”

    北欧人很急切地把箱子重新关上,催着他们往城里走。

    假狮子拍了拍假猫咪。

    “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