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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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亮河在夜中静静流淌。

    傅默呈的脚步声轻轻落在谢亦桐身后。他也跃了过来。然后, 他把用了一路的繁市纸地图折好收进背包,拿出一副极为陈旧的牛皮纸地图。

    这旧地图折了许多折,鼓鼓囊囊, 方方正正,像个布包,藏着秘密似的。因实在太旧了, 边缘处几乎起毛。

    他把它一层一层开,动作很心。它老得很脆弱。

    谢亦桐好奇地量着。

    这张地图不仅陈旧, 而且很粗糙,是手绘的。上面的笔迹是半褪的墨蓝色,既画也写, “山”、“河流”、“城镇”、“悬崖”、“野兽栖息地”, 诸如此类,在相应位置画了很抽象的示意图, 一旁用端正的汉字做了标注与明。

    图上还有两处特殊的朱笔标记。一处似乎就在脚下, 月亮河畔,国境边界。另一处则很遥远,是个坐落于河谷的村镇。

    谢亦桐很快认出地图上端庄秀丽的墨蓝色字迹与《森罗怪谈集》及地下陵墓屋中日期簿里的字迹极为相似, 出自一人之手。

    她想了想。“据北门校长偷偷来过艾什加拉很多次。我猜地图是那个叫北门安念的人为此画给她的, 然后,你又悄悄从她那里拿了出来。”

    “嗯。”

    “你知道她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吗?”

    “我目前不知道。”傅默呈,“不过,也许我们到了这里就知道了。这是艾什加拉的原住民聚集地。”

    他用手指点了点地图上那个表示“村落”的朱色标记。地方稍有些远, 要走过几座山崖, 绕过几座城镇, 甚至穿过一个野狼栖息地,才到得了。

    谢亦桐思忖着地图的比例尺该是多少, 无意中,了个呵欠。

    天已蒙蒙亮了。朝光微薄,照在山林间,一切都是朦朦胧胧的。

    不知不觉中,他们走了一个晚上。

    傅默呈抬眼看她。“谢老师,你累了吗?”

    “我还能走。”

    “地图上标注,离这里不远有一处山崖,崖底有适合休息的地方。虽然这张地图是很多年前的了,但附近也许变化不大,地方仍然可以用。”

    谢亦桐重复了一次,“我还能走。”

    然而,话虽是这么,她没忍住,又了个呵欠。这段时间到处都繁忙,多事并进,本就休息得不好。两个呵欠连着下来,眼眶周围都微微泛红。

    傅默呈望着她笑了。“我们去休息吧。”

    谢亦桐忍住第三个来势汹汹的呵欠,眼睛盯着他,面无表情地量。“我发现你跟我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很喜欢笑。”

    “心情好的时候很难不笑。”

    “我逗乐了你?我又不是谐星。”

    “不是取笑的笑。”

    “可我觉得是。”

    “但确实不是。”

    “反正不准笑了。”谢亦桐不再看他,转而去看他手里墨蓝盈满的旧地图,“那个山崖在哪儿?有多远?”

    “在这里。从地图上看,我们应该是先往西南走到树林的边界,然后,斜穿过一片山坡,到达溪流,然后沿着溪流下行……”

    傅默呈话刚到一半,无意中一抬眼,忽察觉谢亦桐面色有异。她一动不动地盯着他身后地上某个位置,脸上虽仍是没什么表情,但隐隐有些发白。

    他顺着她视线看过去。

    山树茂盛,荒草丛生。

    日出前的暗淡光透过高处微微摇晃的枝叶,在林地上碎成一片斑驳的光影。离他大概一米远的地方,光斑里卧着一只约莫拇指大的黑虫,甲壳坚硬,背上有奇异的纹路。

    他想起来她好像是怕虫子。去年年底,第一次重见,他给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房间里捉虫子。

    他,“别怕。是它们怕你。”

    他朝着虫子走了几步,荒草在脚下微微摇晃。黑虫察觉草间动静,在他还没走近的时候便急速扇动起翅膀,黑影一闪,瞬间钻进灌木丛里不见了。

    傅默呈转过头来,笑道,“你看。它不见了。”

    谢亦桐脚下僵了似的一动不动,一只手紧紧抓着背包带,出汗的手心里全是背包带深深印下的痕迹。她眼睛看看他,又看看虫子消失的地方。

    脚步不停地走了一整个晚上,已深入这样的山林。但,因夜里看不清,竟是到现在天亮了才意识到——野外是虫子最多的地方。一路走来,已不知有多少只奇形怪状的虫子在她不曾察觉的时候从她脚边一跳而过。

    前路山野漫漫,只会有更多。

    傅默呈走过来,温声,“虫子也是怕人的,它们出于本能,大多会主动避开你。如果偶尔还是有一些冒了出来,我会解决它们。”

    “……”

    “好不好?”

    她不话。

    一阵山风吹过,窸窸窣窣的,头顶的树枝、脚下的草叶在风里摇晃,发出声响。谢亦桐手仍抓着背包带,本能地往后退了几步,嘴唇紧抿,眼睛四下一扫,仿佛是猜疑到处都藏着虫子。

    傅默呈把她发白的脸色看在眼睛里。

    ——她这种对虫子的恐惧有些古怪。程度非同寻常。仿佛只要虫子在场,大脑立刻停摆,别的事,就连想也没空想了。

    普通人看见虫子,即使厌恶,即使害怕,不会有这么严重的反应。

    他朝她走过去。

    荒草间的脚步声,竟是又让她惊了一惊。她全副注意力都在那些藏于树枝荒草中的看不见的虫子那里,她张望着、细听着,寒毛直竖,几乎忘了这里还有另一个人。

    “……!”

    傅默呈望着她。“是我。”

    “……噢。”

    他伸出手,把她掌心里死死攥着的黑色背包带轻轻抽出来,修长温暖的手指代替了它的位置。背包带粗糙的质感,变成人的体温。

    她的手指紧紧攥着,发青发红。他把它们安抚下来。

    纤细的手指,慢慢松开。

    谢亦桐回过神来。她一声没吭。好半天,若无其事地把手从他手里抽出来。被人安抚许久的手指忽地离开温暖源,山间风从指间穿过,皮肤上滑过微微的凉意。

    傅默呈笑道,“我们走么?”

    “……走。”

    他把那张老旧地图重新开,仔细看了一阵,找准方向。“是在那边。”

    “……噢。”

    两人在陌生的土地上缓缓前行。脚下的荒草微微作响,山林的野树偶尔挡路,愈来愈显的日光透过浓密枝叶,照在身上与远方。他们按着地图的指示先是往西南走,一直走到树林的边界,然后,斜穿过一片山坡,到达溪流……

    但是,这份旧地图有些不太准。几十年过去,此地已有了些许变化。

    两个人按着大致方位摸索着,绕了好几次路,终于在视野远处看见一处阳光照射的山崖,一层半的楼那么高。崖底,有一块地方朝里凹进去,仿佛天然的石洞。

    他们走到那里去。

    此时,天已大亮了。日出已在寻路的中途结束,朝霞散尽了,天边流云恢复到普普通通的洁白模样。白云之上,炽热的太阳无声地照耀着这片野蛮的土地。

    谢亦桐弯身进了崖底石洞,忽道,“第一节 课现在应该已经开始了。”

    傅默呈想了想,“好像是。”

    谢亦桐又道,“这节课是我的。我原本算用来考试。”

    “听上去大家逃过了一劫。”

    “我的考试又不难。”

    “学生不是这样和我的。”

    “他们什么?”

    “他们,每次做谢老师出的题都要掉好多头发,笔帽也咬秃了。”

    “但他们大部分最后还是做得出来。题目都是我专门设计过的,既不会让他们一眼就看出解法,但又不至于一直束手无策。”

    ——所谓卷王就是凡事都要做到最好,连出卷子也要出最好的卷子,花了好多心思。

    傅默呈笑了。

    谢亦桐坐在地上,看着他也弯身走了进来。他个子高,行动有点不太方便,而且,这地方一下子变得狭窄了。他脸上倦色很深了。

    两人把背包都放在地上。

    卸下重负,谢亦桐靠着石崖,眼皮有点沉。她又了个呵欠,,“现在你也不见了,我也不见了,曲老师大概已经气死了。”

    他笑了笑,没话。

    谢亦桐勉强撑着眼皮,从背包里翻出水和压缩饼干。虽然眼皮在架,但胃也要造反了。她,“你带吃的了吗?”

    “我带了。”

    两个人用几分钟便吃完了简单的早餐,动作都很快。

    傅默呈,“谢老师,你先睡吧。”

    “男女平等,谁先谁后不如猜拳来决定。”

    “但你年纪比我。”

    他望着她微微地笑,不像是接受争辩的样子。

    于是,谢亦桐也不再做多余的客气,从背包里找出睡袋,利落地铺在地上,钻进去。

    却又有些犹疑起来。

    傅默呈坐在一边,靠着石崖,望着她笑了笑。“我就在这里。如果有虫子,我会把它赶走的。”

    她看他一阵,慢慢放下心来。她把睡袋的拉链拉上,把自己在里面关得严严实实,只露出脑袋。

    她的脑袋,“一个时后叫我。”

    “好。”

    于是,她闭上眼睛,在坚硬的石地上睡着了。很困,睡得很快,也很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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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好是睡一个时,谢亦桐半时没到便醒了。

    不是傅默呈叫她,也不是她自己醒的。

    巨大的脚步声与地面的震动让她惊醒过来。她看向一旁的傅默呈,他脸色很沉,把手指竖在嘴唇前。

    谢亦桐慢慢往石崖外看过去——

    不远处,一个庞大而迟缓的身影正在靠近。

    四肢比人腰粗壮,残破的长牙上溅着血与泥土,灰黑粗糙的皮肤是一层层褶皱,像残年之人的皱纹,显出沧桑意味。

    一只巨大的野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