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天还未亮, 辽阔的荒原上先响起震动声。
大象苏醒了。
它已很苍老,行动沉重而迟缓,睡眠也比壮年时期的公象长很多。壮年的野象, 一天只睡两三个时,而它需要大半个晚上才休息得足。但休息过后,一睁开眼, 它拖着庞大衰老的躯体,再次上路了。它没有同伴, 只有自己融化在夜色里的影子。
随着大象的脚步声慢慢消失在荒原远方,东边的地平线上,薄光已现, 云霞渐红, 太阳即将升起。
谢亦桐曲着膝盖坐在荒草地上,披了黑色短外套, 手托着腮, 面无表情地在出神。
倒不是在想什么,纯粹是因为困,大脑放空了。只因为一句话, 昨天晚上几乎没睡着。那时她一动不动地闭着眼睛侧躺在睡袋里, 守夜的人静静地坐在一旁,偶尔往她身边轻轻伸手,赶走草叶间窸窣作响的虫子。半夜交班时他对她笑着晚安,她一句话也没讲。
东天越来越亮了。薄薄一层光洒在荒原上, 细碎草叶底下有了的影子, 微微摇晃。大地正在苏醒。
身后的睡袋里隆着一个颀长的轮廓, 那人阖着眼睛,呼吸很安宁。
谢亦桐假装是探查后方远处有没有危险迹象, 回头瞟他一眼。他睡得倒是挺沉的。尚未成形的光落在他脸上,眼睫下有淡淡的阴影。眉宇微蹙,大概是因为这段时间一直很疲惫。
严天世不是好对付的。在那样一个人面前微笑着虚与委蛇,取得信任后背叛他——看热闹的旁人只会这事一定很需要胆识,只有与那些野兽般狠厉的危险人物亲身过交道的,才知道这里面有多辛苦。
以至于一个平日里总是在笑的人,在夜里一言不发地抽着烟。一个人。
她想,去年年底,第一次接到他电话,他告诉她她身份被识破,希望她识相离开,那时她觉得这唬她走的人挺难对付,看似温文,笑里藏刀。
后来发现,他其实是真的性情很温和。眼睛总是在笑,对周围人都很好,起话来,有让人安心的力量。他不管到哪里,人缘都很好,但那不是因为他精通人心,擅长社交技巧,而是大家真的喜欢他。
傅默呈身后忽传来一阵动静。声音很低,但令人不适。是虫类在扇翅膀。
谢亦桐下意识地僵住。
那虫子倏地飞了起来,翅膀震动着,越过他,落在他脚边。它身体有分量,落地时有嗒的一声。它长得狰狞,约莫两个指头那么大,外壳黑亮,翅膀竟是诡异的半透明血红色。
隔着这么远,她能清楚看见它长着绒毛的巨大口器。
黑甲虫在草地上缓缓走了两步,忽地一跳,跳到仍在熟睡的人身前,再一跳,飞在他睡袋上。它翅膀震动着,发出不祥的声音。
它在睡袋上缓缓地爬,朝着他露在睡袋外的脸。
傅默呈毫无察觉,仍在沉睡。
谢亦桐眼睛紧紧盯着,指间发凉。童年时的刺痛带来的本能恐惧从脊椎底下涌上来,身体明明是一动不动,却觉得是在咔咔作响。
虫子离熟睡中的人越来越近了。
他睡得很晚,才睡了三个多时。眉宇间疲倦未散。
她一只手撑在地上,身体极缓地朝那边靠过去,纤细的影子在地上蔓延,渐渐覆在他身上。
虫子近在眼前。
距离近了,看得清了,它更显狰狞。怪异的粗胖身形,油亮的黑色硬壳,血红肮脏的翅膀……
谢亦桐眼睛一闭,手往那边用力一挥。虫子受惊,扇着翅膀倏地跳走,几下便隐没在草丛里不见了。但她用力过度,手在空中重重一划的时候身体重心也一下子跟了过去,在他身上摔了一下,脑袋不心撞在他胸口。
“……!”
她立马手往地上一撑,坐了起来,但傅默呈已被惊醒。他被撞得轻轻咳了一下,眼睛微微睁开,视线茫然地寻到她,,“……怎么了?”
谢亦桐保持镇定。“刚才有一只虫子。”
“它吓着你了么?”
她不知为何抬高了声音,尤其强调了一个“我”与“它”的差别,“……是我把它吓走了!”
他笑了笑,有点清醒了,慢慢坐起来。“好厉害。”
“……”
“是该它们怕你的,它们只敢欺负孩子。”
“……”
她偏过脸去,忽也有点想笑。
傅默呈,“好像已经天亮了。”
“嗯。”
他往东边指了指,“你看那边。”
她看过去。不知何时,在地平线底下藏了太久的太阳终于露面了,赤红耀眼,染尽天边,千万里霞光热烈。
-
两个人节省地吃了早餐,背上行囊,朝着大象离去的方向前行。
几时后,大象沉重的脚步声又一次在前方出现,庞大的身影在远处的灌木林中若隐若现。
两人又跟了一阵。
然而,不多时,他们走到一处岔口。按旧地图上的指示,他们该取道西南,朝一座山上走。但大象独自慢慢前行,走的是西边的平原。
谢亦桐想,看来分离的时刻到了。
两个人目送大象远去,走上了山。这山很陡,几乎没有植被,全是光秃秃的石头,稍不心便会滑落下去。他们走得很心,到了某些地方,因地上很险,不得不把背包用力丢到前面,人再跳过去。
走了一个多时,谢亦桐怀疑包里的手电筒已摔坏了,来不及抱怨这一点,更值得抱怨的事情出现了。
前方山路出现断口。
断口的另一侧很远,跳是跳不过去的。底下又很深,石头尖锐,无疑能摔死人。
两人只好原路返回。
傅默呈,“看来大象比我们更认路。”
谢亦桐在脑海里算了算今天走的路与方向。确实,若要绕开不可逾越的石山,方才在岔路口就该走西边的平原。野生动物天然的寻路能力,有时人类拿着地图都赶不上。
两人费了一番周折下了山,走上平原,竟是没多久便碰上了大象。
因它被耽搁了。
高昂的象鸣在平原上空回荡,大象一身带血。巨大的铁网带着钩刺,把它左半身厚重的皮肤刮得残破。左前蹄上的云状巨疤浸在鲜艳象血中,几分狰狞。
几具已不再挣扎的人类尸体倒在它脚边。
平原上充斥着血腥味。
浑身是伤的大象抬起前肢,鼻子一甩,象鸣长嘶,又重重落下。大地颤动。但大象似乎动弹不得。地上半破的铁网随它动作一下一下在地上,留下狰狞的血路。
那竟是一个巧妙的捕象网,扎在地上,最核心的部件扣住了大象一条后腿,无论它如何以巨力挣扎,竟是不得脱身,反而,铁刺在象腿中越扎越深。
——很少有动物会主动招惹野象。即使是凶残的食肉动物,捕食也是为在保全自己的前提下填饱肚子,除非找不到别的,否则不会得罪这样庞大奇异的食草生物。
——唯一的例外是人类。因为他们招惹野象不是为了填饱肚子维持生命,而是为了取乐。
象蹄边的尸体抱着猎.枪,身上穿着嘻哈风格的衣物,有的还穿了鼻环。看模样是白人,应是来自某座艾什加拉逃亡者城镇。
受伤的大象一下一下踏在地上,有些焦躁。
谢亦桐远远看着,微微皱了眉头。“捕象网有按钮,好像就在那里,红色的一点。”
“我看见了,”傅默呈凝神望着那边,,“如果能按一下,也许,它就能走了。”
两个人沉默一阵。
然后,傅默呈不很确定地,“同路这几天,你觉得它认识我们了么?”
“难。而且它现在很暴躁。”
“但它保护了我们这么多个晚上。”
“但它也可以一脚踩死我们。”她顿了顿,自己给自己又补了一句,“但它一直没踩死我们。”
两个人对视一眼,缓缓地朝着那边走过去。
大象嗅到新的人类气味,一下子更加暴躁,象蹄砸在地上,草原上回荡着巨响。
他们靠近了,停在离它几米远的位置。
浑浊的象眼盯住了他们,大象又一次重重踩踏在地上,象鼻长甩,尘土飞扬。
他们很平静地没有动。
不多时,大象的踩踏渐渐轻了些,象蹄不安地刨了刨地,口鼻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声响。象眼依然浑浊。是深灰色的。
两个人慢慢地又朝着它走近了。大象盯着他们。
谢亦桐谨慎地俯身,朝着捕象网上的红色按钮缓缓伸出手。傅默呈挡在她身边,将危险摇晃的象鼻遮在身后。
大象忽又踩了踩,象蹄下溅起一片泥尘。但动作算是很轻。
谢亦桐不受影响,继续朝着按钮靠近。离它还有二三十厘米的时候,她忽地用力按了下去,转身拉着傅默呈的手飞速往外跑去,跑得太急,几乎踉跄。
捕象网释放了。
但钩刺滑出的一瞬间,大象依然吃痛,暴躁起来,象蹄在地上乱踩,带起一片又一片尘土。
谢亦桐在远处喘着气,只觉得还好他们跑得够快。
野象慢慢平静下来。远远地,它耳朵动了动,浑浊的眼睛盯住了他们。他们望着它没动。它踢开地上的捕象网,转身走了。走得很慢,比以前更慢了。
它一身是血,一路走,一路红。
它拖着重伤衰老的身体,朝着某个方向不停歇地走去。两个人在后面慢慢跟上。一象两人,像是恢复了同行的模样。
他们在大地上走,太阳在天穹上走。走着,走着,太阳西沉了,满天夕霞,在灿烂后渐渐散去。黑夜降临了。
在前几日里,大象总会在夜幕降临时停下脚步,找地方歇息。但今天,它没有停。夜幕底下,它走得越来越慢,满身血腥气味。
但是,它还是没有停。
两个人类决定在它身后跟上。
奇异的、跨越了物种的三个旅伴,在黑夜中缓缓前行,穿过树林,趟过河流,登上一座寂静的高山。
山路漫长。
野象越走越慢了。
终于,到了某处,它停了下来。此时天已蒙蒙亮了。
借着薄光,谢亦桐看清它面前是什么。
一座巨大的深坑。
极宽。极广。很深。庞大的野象立在坑边,竟如一滴即将落入山池的水。
巨坑里四处散落白骨。
骨架大多很大,倒在地上,仍隐约可以见出生前的强悍。有的已泛了黄,沾了土,岁月悠长。巨大的象牙零散在尸骨中,尖锐处向天上指去。
她微微一怔。
——这是传中的象冢。
象是陆地上最庞大的生物,大地总因它们而震颤。它们一生都在迁徙,追随着食物与适宜的栖息地。日升月落,生命渐老。有一天,它们意识到自己即将走到生命尽头,于是脱离族群,独自远行,不远万里地,回到世代祖先埋骨之地。
象冢寂静。
浑身是血的野象慢慢抬起长鼻子,一声象鸣,仿佛撕破了夜,太阳从高山远方升起。而它跳了下去。
它摔在地上,大地颤了颤。但它不再动了,口鼻中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渐渐减弱,等待着死亡的最终来临。
鲜血缓缓地流,染红了象蹄上不知何年留下的奇异疤痕,也染红了象冢一方土地。
大象不再有任何声息了。
仍在流血的躯体与祖先的尸骨躺在一起,进入了永远的沉寂。
谢亦桐有些出神。就在这时,她看见象冢另一边隐约出现了人的影子。一。二。三。四。约莫十几个。那些人走进象冢,缓缓来到野象仍还温热的尸体边。无论男女,他们都身体壮硕,穿着粗布衣服,脸上有高山的尘土,脚上没有鞋穿。
他们在大象身边围了一圈,微微低着头,嘴里着奇异的语言,像远古的一首生命之歌。
“艾什加拉……艾什加拉……艾什加拉……”
谢亦桐用手肘轻轻碰了碰身边的人。“他们在什么。”
傅默呈凝望着象冢中的奇异人群。“他们在,‘艾什加拉的野兽,终将回归艾什加拉。’”
太阳冉冉升起。
他们望着底下的人群,底下的人群念完了大象的亡歌,抬起头,也看见了他们。
人群起初很戒备。但,当他们看清两个陌生来客中男人的脸,盯着他,互相间耳语交谈一阵,竟是渐渐放下了戒备。
谢亦桐忽然发现他们眼瞳的颜色,是一种奇异的深灰蓝色。仿佛天将明未明时刻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