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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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野象旁的人群里, 走出一个身形最魁梧的男人,三十岁上下,胳膊上有几道狰狞的动物爪痕。他身手很敏捷, 从深坑边的陡坡爬了上来。

    谢亦桐戒备地盯着他。

    魁梧男人在距他们几米远的位置上停步,手上比划着什么,嘴里语速很快地着奇异的语言。

    “艾什加拉……艾什加拉……”

    吟唱般的神秘语言里, 谢亦桐只勉强辨认得出这个词。它每次出现都稍有不同,语调时而向上, 时而向下,总带着变化奇异的尾音后缀。

    傅默呈静静地听着。

    魁梧男人似乎完了,手心向上, 朝他伸来。

    傅默呈了一句话, 但谢亦桐听不明白,只见魁梧男人笑了笑, 望着他, 眼神更加认真,一面在手里比划,一面耐心地解释着。

    她转头看向身旁的人。

    他脸上很平静, 只是在听。

    他的眼瞳与他们一样, 是瑰异的深灰蓝色。将明未明,有如夜色将醒。

    她微微一怔。

    ——严天世是艾什加拉人。傅默呈有与艾什加拉原住民颜色相同的眼睛。

    她忽然想起在北门世家的陵墓中,北门安念曾经住的屋里那些陈旧的日期薄子。其中一本,曾有三个月的时间断裂。

    二十六年前的某一天。

    ——“我要去找你。”

    ——“我找不到你了。”

    ——“孩子出生了。”

    短短几十天之后。

    ——“孩子死了。”

    也许孩子没有死。

    对面, 魁梧的艾什加拉男人解释完了, 朝着这边微微俯身, 再次伸出手。一双灰蓝的眼睛,凝注着另一双灰蓝的眼睛。

    傅默呈没有伸出手。他只是看着对面的艾什加拉人, 用艾什加拉古老的语言礼貌地了些什么,语气平缓,不紧不慢。

    艾什加拉人一怔。伸出的手,僵在半空里。

    傅默呈又了几句话。很温和,有一些歉意。但,是一种出于礼貌的歉意,道路已定,不会为歉意而变更。

    艾什加拉人把手缓缓收了回去,沉默片刻,扭头朝着底下深冢中安静等待着的人群喊了几句。人群躁动一阵,声音起彼伏,一双双灰蓝的眼睛都往这边看着。

    傅默呈平静地置身于所有人视线中央。

    魁梧男人转身走了,从来时的陡坡上迅疾爬了下去,动作很利落。手臂上狰狞的动物爪痕仿佛不是伤口,而是野外强悍者的勋章。他回到人群中。

    傅默呈对谢亦桐笑了笑,“谢老师,我们也下去吧。”

    “你们刚才在什么?”

    “他们以为我是回家,很高兴。但我告诉他们,我只是来了解一些已经过去的事情,也许明天就会离开。他们有些失望,但答应带我们到村落里去。那里有一个年岁已经很高的女智者,什么都知道。”

    “……噢。”

    谢亦桐沉默着与他一起走到象冢边,一前一后,顺着陡坡爬了下去。

    艾什加拉的原住民们纷纷转身往来时的方向缓缓走去。男女老少,在前面沉默地带着路,不时回头朝他们看上一眼。

    傅默呈只是礼貌地朝他们笑一笑。

    象冢是寂静的。人们窸窸窣窣的脚步在这里轻轻回荡着,没有使空气中热闹起来,只是把这份寂静衬托得更加辽阔。一具具巨大象骨散落地上,仿佛安宁的永眠。

    连太阳也无法再将死去的生命侵扰。

    在这样庞大辽阔的寂静面前,人世间的秘密,哪怕有几十年,仿佛也微不足道起来。

    谢亦桐低声,“你是他的儿子。”

    “嗯。”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刚刚。”

    她转头看向他的眼睛。幽深的灰蓝,与生俱来。也许幼时还被旁人疑心过是病变。当瞳色相似的同族们出现在眼前,大概就什么都想明白了。

    给予他生命的两个人,一个在亚洲搅动风云半世纪,权势滔天,随口一声通缉,连遥远混乱的艾什加拉都有人为他卖命,一个在地底独自安静过了五十年,白发之后死于非命,尸骨如鬼,偌大的繁市,竟是没一个人叫得出她名字。

    他在他们毫不知情的情况下长到二十六岁。

    但他对似乎没什么反应。

    傅默呈偏过脸,对上谢亦桐视线,眼睛里微微笑了笑。“知道以后就不重要了。如果顺利,我们明天就走了。”

    -

    出了象冢,往山下走上一阵,远远的,先是听见水流声。

    是一处瀑布。

    夏日未至,山河的水量不大,只有几米宽,自四五人高的崖上坠落,阳光照耀着,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灰绿色,好似流动的碧玉。

    瀑布底下是一条河,河流潺潺,绕过村庄。

    数十间木屋散落在山坡上,都只一层高,屋顶尖尖的,大多很有年头了。各家屋前台阶上摆着不同的物件,刚编了一半的草篮、挂着生兽肉的架子、装着山泉水的大缸、洗衣服的大盆……除这些不同的,还都有一样同的。

    是一些空陶碗。每家都有。

    在村庄西边的某个孤独角落,一座旧木屋已半塌了。阶上满是尘土,两只空陶碗也破了。屋边耸立了几根高高的尖铁杆子,看不出是做什么用的。

    村庄最中央的空地上摆着篝火,边上坐了一个瞎了一只眼的老太太,拄着粗制木拐杖,脸上沟壑很深,不清究竟已多大岁数,但神色很安宁,像是在晒太阳。

    听见人群脚步声,老太太先是了一句,“艾什加拉……”,然后,她看见人群最末有两个陌生人。

    老太太眯起那只还没瞎的眼睛。

    魁梧男人走过去,对她耳语几句,她似乎听力不太好,一句话,他要重复好几次。末了,老太太在他搀扶下缓缓起身,拐杖在地上一下一下点着,朝着傅默呈走来。

    她望着他,露出笑,嘴里已没有牙。“艾什加拉……”

    他礼貌地回了一句。

    然后,她用极为蹩脚的中文,“你,好……”

    他一怔。“……您好。”

    谢亦桐也觉得很讶异。看老太太的长相,绝不是中国人,她一只眼已瞎了,另一只眼也浑浊了,但眼瞳无疑是属于艾什加拉的奇异灰蓝色。

    老太太又,“你一定是,中国夫人,的孩子。”

    他,“中国夫人?”

    老太太自己的中文发音很模糊,听力又不好,听见标准中文重复了自己的话,一开始竟是没明白那是什么意思。过了一阵,拐杖往地上一点,反应过来了。

    老太太点头。“中国夫人,美……像,公主,书里的公主……他只爱她……”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老太太茫然眨眨眼,“嚄……她,走的时,我不老,我女的女,刚出来……”

    老太太换了艾什加拉的语言,朝站在一边的魁梧男人了些什么。男人回她一句。她不满。于是他回头朝着仍在不远处围观的人群高声讲了几句话,人群里议论一阵,最终回了他一个词。他把那词告诉老太太。

    老太太向傅默呈伸出颤巍巍的手掌。“五十,载,咯。”

    谢亦桐在心里把时间对上了。五十年前,差不多也就是北门安念开始在石城陵墓中居住的时间。她那一摞写满日期的簿子里,第一本的第一天,日期后面,用朱红的墨写了几个字。

    ——“我好想你。”

    老太太与傅默呈交谈一阵。她讲话含混,语速又慢,但他听得很耐心,单从几个孤零零的词里也能准确猜中她的意思,沟通起来竟是很顺畅。老太太笑眯了眼睛,很喜欢他。

    她拐杖在地上点了点。“你,你友,先休息,我们给找吃。睡足,吃好,我们上那儿去。”她干枯的手指朝村落西边那座已塌了的屋子一指。

    傅默呈向她道了谢,对谢亦桐,“谢老师,奶奶建议我们先休息几个时,然后他们给我们找东西吃。你觉得怎么样?”

    一直没休息好,昨晚又不停歇地赶了一晚上的路,谢亦桐的眼皮已经沉甸甸的了。若非来到奇特神秘的原住民村落,好奇心硬生生勾走了七分注意力,睡意早就占领了大脑。

    她,“我觉得太好了。”

    他笑了笑。“好。”

    他与老太太了几句,又与一旁的魁梧男人了几句。老太太笑眯眯地总是点头,男人于是带他们朝不远处一座木屋走去。在村庄大多陈旧的木屋中,这座木屋算比较新的,是最好的地方。

    傅默呈,“这是奶奶住的屋子。三年前,她原来的老屋子塌了,大家帮她建了一座新的。”

    谢亦桐回头朝老太太看过去。老太太已重在篝火边坐下,拄着拐杖,神色平静地晒太阳了。她是村落里年纪最大的人,像一座古老的塑像。

    进了木屋,魁梧男人四下指了指,语速很快地叮嘱几句,便转身离开了。

    傅默呈把门轻轻关上。“谢老师,你先睡。”

    虽然原住民们似乎很友好,但这里毕竟是异乡,他保持着警惕。两人仍像在野外时一样,轮流入睡,轮流警戒。

    谢亦桐把包放在地上,肩膀酸痛得几乎没法动。她勉强仍撑着眼皮,皱着脸捏捏肩。“我们睡多久?”

    “每人三个时吧。要不要先吃点东西?”

    “嗯。”

    谢亦桐胡乱吃了一块压缩饼干,水都没怎么顾上喝便上了床。原住民的床很简陋,只是一块木板子,被子也只是一块布。但很干净,也很温暖。她很快睡着了。

    傅默呈坐在一旁,有时手轻轻一挥,没声息地赶走了床底下的山间甲虫。

    -

    六个时后,两人推开屋门走出去。

    下午三四点,阳光最炽热的时间已过去了,村落很安静,壮年男女大概已外出捕猎或采集野果,孩子们也不知哪儿去了。只有几个老人坐在自家屋前,做些力所能及的手工活,都很安静。

    整个村落里,只有不远处的瀑布水流声。

    拄着拐杖的独眼老太太独自站在村西角落半倒塌的旧木屋前,望着它,眼神幽远,似是身处回忆。

    她已听不见脚步声。是傅默呈开口向她礼貌招呼。

    她看过来,浑浊的灰蓝眼睛里,仍有些恍惚。“你,你父。长得,一点像。性情,好不像、好不像……”

    她默然半晌,朝着木屋走去,拐杖在地上一下、一下地点着。“你来。”

    他扶着她,上了吱呀作响的旧台阶,她走了一级,两级,艰难地俯身下去,手伸向地上早已破裂的陶碗。她腰弯不下去,手够不着,他把东西捡起来给她。

    老太太摩挲着陶碗粗糙的表面,微微叹了口气,望着久无人居的木屋,用极不熟练的、断断续续的中文,日光底下,讲了一个久远的故事。

    那是半个世纪前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