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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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夜后, 艾什加拉人把一户人家的屋子腾出来,借给两个外来客人住。这间借宿的屋子也在村西,离那间五十年前曾有过故事但如今已寂然半塌了的旧木屋很近, 一开窗就能看见。

    原始村庄的夜很静,屋外只有三两只火把照明。火光在风里微微跳跃,地上的光影也跟着微微晃动着, 像是在呼吸。

    在这样的夜里,在这样的光里, 在这样的安静里,那废屋的轮廓显得很柔和,像一座尘埃落定后的纪念品。

    两个人对坐在借宿屋简陋的木桌边, 静静地吃完了艾什加拉人好心提供的丰盛晚餐。野鸡肉和野兔肉都在库亚吉奶奶家的自制香料里浸泡过, 烤时的火候也是正好,油香扑鼻, 皮脆肉嫩。还有山间的蔬果, 新鲜爽口,正好解了烤肉入口后的些许油腻。

    谢亦桐本想对白日里听闻的故事些什么。

    一个声名狼藉、财势惊人的危险人物在一个他根本不熟悉的城市里到处乱买地,不为投资赚钱, 不为搅动风雨, 竟只是一桩半个世纪前的爱情旧事的余声。

    美丽温婉的北门世家姑娘离开了艾什加拉的爱人,回到她岁月漫长的故土家族。多年后,他把那早已没落的庞大家族的故地通通买下,也许是好像如此一来, 绕了个的弯, 她又属于他。

    但古老的北门世家早已是地底的亡骸, 连带着当年的年轻姑娘一起消逝了。他花那么多钱、费那么多心买下的,只是一些无关痛痒的现代地产。

    ——他知不知道, 五十年前他走了以后,其实她是回来过的呢?

    ——二十六年前她去找他,那时又发生了什么呢?

    谢亦桐最终并没有发表任何议论,只是坐在傅默呈对面一声没吭地吃东西。毕竟,这桩于她而言的传闻旧事中的两个遥远人物,是他血脉相连的生身父母。

    漫长的二十几年里,他从不知道带他降临到世上的是这样两个人,大概他们也从不知道他的存在。一家三口,隔着地表,隔着国界,谁也没见过谁,从来没有在一起过。

    傅默呈也没什么。他神色如常,眼睛里仍像是微微在笑,吃东西的动作不紧不慢,很有教养。他的教养是北门剑平夫妇给的,那原来是他的表姐姐。

    谢亦桐不由想,那么,北门剑平校长为什么要把他从他母亲北门安念身边带走呢……

    东西吃完了,两个人一块把脏碗碟收拾好,到屋外的河边清洗干净,还给出借碗碟的人家,然后,迎着夜风,借着村中火把微弱的光亮,慢慢走回借宿的木屋。

    天上仍是一轮明月。

    路过严天世与北门安念从前居住的那间半塌旧屋子时,谢亦桐不由偏头量它一下,但傅默呈看也没看一眼。

    到了借宿的木屋前的台阶上,他停下脚步,叫她。

    “谢老师。”

    “干嘛?”

    “你看天上。”

    她看过去。月亮。因时间过了几日,天上的月亮已不是全然的圆满了,若是细看,有的残缺。月亮向来是在圆与不圆中来回摇摆。大概也正如地上的生命,即使一度美满,总也还是摆脱不了遗憾。

    傅默呈也看着天上。他,“我好像梦见过这样的场景。”

    “什么场景?”

    “深山里有一座村落,不圆满的月亮照在村落里,不远处,瀑布在响。”

    “也许传言不假,血脉里是有记忆。”

    “我不知道,也许不是这里,只是电影里见过相似场景而已。不重要了。我们明天就走了。”

    “你不多留么?他们好像很喜欢你。”

    “不留了。我已经找到我想要的东西。”

    “你想要的东西?”

    “一个答案。”傅默呈微微一笑,静静地想了些什么,然后,转头看向她。因转了头,他脸上便背了光,她看不清他神情,只听见他轻轻,“谢老师,你一路跟着我,也找到国安想要的东西了吧?”

    她微微一怔。

    他又,“我们先进去把果子吃掉吧,库亚吉奶奶它很好吃。然后,我们再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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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音译为艾什加拉果、意译为回归果的果子,外表很奇特。形貌上类似一只的鸡蛋,但果皮与果肉都是半透明,微微带蓝,里面的长片状深色果核隐约可见。看上去像一只透蓝色的椭圆玻璃球里塞了张神秘的纸片。定睛细看,“纸片”上还有丝丝缕缕的黑色凸起,仿佛神秘的图腾。

    艾什加拉人看重这奇异的果子,它与生俱来的神秘感大概是其中一项原因。另一项原因是它确实很好吃。

    谢亦桐一言不发地把洗干净的果子咬开。它的口感有点像大荔枝,但味道奇特难忘,果汁清甜,果肉芬芳。

    傅默呈坐在桌子对面,“库亚吉奶奶之前,回归果十年一熟,十年一吃。”

    “噢。”

    “所以,我还听村里人,他们会把自己吃过的回归果的果核晒干后保存下来,装在匣子里,是一种纪念。孩子只有一片。青年人有两片。中年人有三片或四片。有了五片以上的,已经是智慧的老人。”

    “噢。”

    “他们还相信果核上的奇异纹路是来自大自然的神谕文字,预言了吃果子的人的一生。但人们不识字,看不明白,只能很虔诚地把这份神明箴言保存下来,死后与自己葬在一起。”

    “噢。”

    傅默呈笑起来,“谢老师,你不想和我话了么?”

    “我在节省力气。”

    “为什么?”

    “不然待会怎么对付你?”

    “我有那么棘手么?”

    “很棘手。”

    “我们会不会起来?”

    “最好不会,”谢亦桐,“因为你不过我。”

    她又低下头继续吃东西了。面无表情。偶尔抬头,瞅他一下。他只是笑,不慌不忙地把他的那一份果子吃完了。

    东西吃完,两个人还很有默契地一起出门到河边洗了个手,谁也没话。路上遇见艾什加拉人,对方看不出他们之间有异常,很友好地招呼。他们也很友好地回应。

    有个看上去很憨厚的艾什加拉人冲着傅默呈叽里咕噜地了些什么,一会儿看看他,一会儿看看她,笑得很开心。

    他很礼貌地听着,很礼貌地道了个谢。

    谢亦桐忍了几步路,终于没忍住,若无其事地,“刚才那人什么?”

    傅默呈道,“他他在林鸟的飞行轨迹里看到了很好的预兆,在祝愿我们。”

    “……祝愿什么?”

    他没立马回答,过了一阵,才,“祝愿我们像我的父母一样拥有美好的结局。”

    谢亦桐脚下不心踢到一块石头,它飞到半空里,差点砸翻了路边的火把。

    ——严天世和北门安念可是老死不相往来。

    但艾什加拉人不明真相,以为他们后来在外面的世界里幸福地在一起了,还有了一个长相很漂亮、性格很温柔的儿子。所以对方其实是很真诚地在祝愿。

    谢亦桐:“……”

    他们终于走到借宿的屋门外。谁也没话,慢慢地上了台阶。路旁火光跳跃,黑暗中带不来多少光明。

    傅默呈先进去,用背包里带来的火柴点燃了一只蜡烛,滴了几滴烛油,把它立在桌上。然后他在桌边坐下。烛光映着他的脸。

    谢亦桐走进来,把门关了。她也走到桌子边坐下,与他相对而坐,就像刚才吃东西的时候。不过,气氛不太一样了。

    屋里很暗,只有桌上这一点烛火。两个人各坐一边,影子是落在相反的方向。仿佛一路同行至此,终于又身处对立面。

    挺长一段时间,两人谁也没出声。然后,是同时开口。

    傅默呈,“谢老师,这一路很愉快。”

    谢亦桐,“你看上去像是想抽烟。”

    傅默呈笑了一下。“人难免有心情不好的时候。”他顿了顿,“不过,刚才我的情绪藏得这样不好么?”

    谢亦桐避开他的眼神,切入正题。“你到底想什么?”

    傅默呈,“我想一个题。”

    “。”

    “如果你不是身负调查任务的国安组长,那个时候,你会跟我走吗?”

    她没有直接回答,只,“你是在逃亡者城镇的时候发现我身份的?”

    “你身手很好,在危险情境里应付自如。王某强找来的‘普通人’不会有这样出色的能力,因为连他自己都没有。我猜你才是他的上级。当然,他自己未必知道。”

    “你确实比王某强聪明多了。”

    “以你的能力,向我隐瞒身份很简单。是因为你确定我已经逃不掉,所以才不费力气隐瞒的吗?”

    谢亦桐刻意把情绪从声音里抽走,很平静地,“你猜的很对。无论你知不知道我是谁,只要我在这里,你就走不了了。所以我用最简洁的方式解决逃亡者城镇里的题。”

    他很久很久地凝望着她。

    桌上的蜡烛渐渐燃烧下去。

    然后,这个一向爱笑的人又微微笑了,眼睛里轻而温柔,但烛光在他脸上跳跃,映出一点疼。

    他,“一开始我以为你是真的和我走。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

    她没有话。

    他又,“就像去年,一开始我以为你是真的去二中做老师。巧合之下,我也在,运气很好,像有缘分。那个时候我好开心。”

    他细心经手了她几乎全部的入职手续,花时间布置了她的宿舍房间,认真地思索她在这里生活会需要用上什么东西,能想到的都买回来。次日,她人已经到了,他忽想起南方冬天开空调很干燥,忘了买空气加湿器,不好单独再买过去,以免被礼貌谢绝,于是给宿舍楼人人都买了一个,借马阿姨的手送给她。

    但是,没几天,就在夜晚的机关铁屋里嗅到空气中那缕近似柠檬的好闻气味,意识到他期待已久的人原来与暗中调查自己的国安探员有关联。

    不是好运,也不是缘分。是蓄谋。

    桌上的蜡烛快燃尽了,他俯身下去,拉开地上的背包,从里面取出另一支蜡烛。借了短烛的残火,长烛点燃了,他把它微微斜着,透白的烛泪慢慢滴在桌上。但烛光不很稳。

    他,“在学校的时候,我一直以为你是被王某强胁迫来的普通人,手无寸铁,陷在危险的地方,却出于你那份不论什么事都会做到最好的责任感,不愿意离开。我一直担心曲听棠发现你的来历对付你,她是严天世手下一个很重要的参谋。”

    谢亦桐,“那个时候你就该看出端倪。没有哪个‘普通人’会那么无聊,非要在严天世的浑水里挑战风险。”

    “但我不愿意把你往我的对立面想。在我的记忆里,你总是很安静,喜欢坐在角落里低头看书,几乎不与任何人起争执。”

    “那是十年前的事。”

    “但是我记了十年。”

    白色长烛的烛泪在桌上聚了的一滩,中间还热着,边缘已冷固,好像一簇奇异的冬雪。他把长烛立在上面。它站稳了,恩将仇报,一滴滚烫的烛泪掉向他手上。他望着桌子对面不话的人,注意力全然不在这里,竟是没躲开。

    是有点疼。

    傅默呈把皮肤上的烛泪慢慢拭掉,再开口时,神色已是如常。

    他,“来一趟艾什加拉,我找到了我想要的答案,国安大概也得到了想要的信息和线索。现在,我这个在严天世手下做过事的人落在你这位国安组长手里,你算怎么解决我?”

    谢亦桐也已恢复如常,,“国有国法,犯法就要受罚。你会被带进国安审监狱,等我们把你做过的事全部调查清楚,自然会有法官依法处置你。”

    “那我们怎么回去?”

    “明天早上,直升机会降落在山脚。”

    谢亦桐起身,从口袋里拿出不到纽扣大的野外联络器和一只的电子门闩,动作很利落,用电子门闩把门锁好了,没有密码,谁也开不了这扇门。

    她又,“你现在可以开始睡觉,我会看守你。”

    “你不休息么?”

    “你是嫌疑人,我是抓你的,你用不着考虑我的事。”

    “我大概睡不着。”

    “随便你。”

    她靠着门,抱着手,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他坐在桌后的椅子上,丝毫没有去睡觉的意思,烛光里一直看着她。

    然后又开始笑。

    谢亦桐,“……有什么好笑的?”

    傅默呈道,“虽然是在这样的情境,但看见你,心情还是会很好。心情一好就笑了。”

    “……”

    他,“这会不会是我最后一次看见你?”

    “如果不出意外,你进了审监狱以后,我还会审你一两次。”

    “但那时候会有别人在,”他,“不是只有我们了。”

    “……”

    她不话,他也没话了。

    就这样过了很久,桌上的蜡烛在忽然一闪后燃尽了。没有光,屋里黑了下去,谁也看不见谁。

    他没有去点新的。屋子中央没动静,他仍坐在那里。

    不多时,倒是门边犹犹豫豫地响起一阵窸窣动静。谢亦桐摸索着走回桌边去,坐下了。

    她,“你。”

    傅默呈温和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来。“我在。谢老师,怎么了?”

    “……”

    她沉默着。

    他等了一阵,很轻地,“你想对我什么吗?”

    “……”

    “没关系,慢慢来。我等你。”

    “……”

    过了挺久,谢亦桐才不紧不慢地,“你到底给严天世做过什么?”

    他笑了笑。“挺多的,我记不清了。”

    “……够死刑么?”

    “我不知道。”

    “……”

    “这就是你要对我的话么?提前审?”

    “不是,”她若无其事地,“我是想,要是你侥幸没死,将来某天能活着从国安审监狱出来……”

    “你会去接我么?”

    “我就陪你去月亮河看黄昏。”

    ——“首先,我以为她喜欢漫画,所以算邀请她去一次很难得的漫展。”

    ——“然后,我发现她总是找不到好吃的,所以要带她去吃很多好吃的东西。”

    ——“还有,繁市南郊的月亮河在黄昏时很好看,我想请她一起去看。”

    ——“等这些事做完……”

    黑暗里,他在桌上寻了一阵,找到她微微发凉的手,把手覆了上去。他掌心很温暖。十年前,十几岁的少年认真计划好的那些事其实还没做完,但时光荏苒,有些事已经藏不住了。

    他,“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