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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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自己的名字, 在艾什加拉语里的发音是“库亚吉”。“库亚”是个名词,意为光亮,“吉”是艾什加拉语中名词的一种屈折变化, 表示事物目前处在还没有成型的状态,但潜力巨大,总有一天会成长为不可思议之物。

    因此, 如果把“库亚吉”译为中文,意思差不多就是——“终将到来的奇迹光亮”。

    她时候很聪明, 父母对她期望很高。

    那时一水之隔的东方古国正值内战,无暇他顾,国境因此管得有些松懈, 有空子可钻。她父母于是时常与月亮河对岸的坊间商贩来往, 用树果、鸟羽、兽肉一类的艾什加拉野产换些文明国度生产的好东西,比如酱油、棉布、黄酒, 或是无用但美丽的玻璃珠子。双方语言不通, 交易时全靠比划,艾什加拉人总吃亏。

    她牵着父母的衣角,时常与对岸的商人接触, 到了少女时期, 竟是无师自通,会了一星半点的中文。讲得不很娴熟,字也会得不多,但足以与对岸商人交流, 还会写字记账。她父母极为骄傲, 觉得有聪明的女儿在, 以后交易会越来越顺利,再也不吃亏。村落的人也很佩服她。

    大家叫她“库亚吉”、“库亚吉”, 像是在赞美少女的才智,她是个中国通,像她的名字一样,终将成长为照亮村落的光亮。

    然而,没多久,庞大的文明古国结束了内战,硝烟止息,百业重兴,也有了余力来处理国境的问题。月亮河上围起了高高的铁丝网,两地间的交易再也无法进行。

    她在中文上的天赋,成了他们用野果换来的那些五彩玻璃珠子一般美丽却无用的东西。

    就这样,它闲置了二十几年。

    她从行走山野的聪慧少女,渐渐地,变成了一个成天与脾气暴躁的成年女儿呛声的中年母亲。

    五十多年前的某一天,她的门被敲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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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艾什加拉是危险的地方,不仅有山野间强健凶残的野兽,还有比野兽更加嗜血的外地逃亡者。原住民的活动范围年年收窄,最终藏匿于深山象冢附近的一处宁静谷地里。即使如此,仍不时有人意外丧命。

    村里人,那对沉默寡言的夫妇是被狼咬死的。

    村里人也,更准确地,那对沉默寡言的夫妇是被残忍疯狂的逃亡者故意用野狼咬死的。

    当时天色已晚,喧嚷的逃亡者城镇门前空地上摆了两只大笼子。一个大笼子里,关了三四只成年的饥饿野狼,盯着笼子外面,喉咙里发出不祥声响。另一个笼子里,关了几只狼崽,也饿了很多天,眼睛里有幽幽的光。

    然后,逃亡者们把在平原上捉到的一家三口丢进笼子里,一夫一妇与成年恶狼关在一起,男孩则与狼崽关在一起。他们在笼子外面看热闹,欢呼着。他们喜欢痛苦与血腥的场面。

    成年山狼的体力远高于普通人类。大笼子里一阵乱响,传出哀嚎,但哀嚎很快止息,只剩下满地飞出的鲜血。

    围观的逃亡者们很兴奋。

    而另一边的笼子里,亲眼看见父母惨死的男孩与狼崽扑在一起了很久,被狼崽用爪子划破脸的同时,稚嫩的手,掐断了狼崽柔软的喉咙。他逃了出来。

    但他已经是一个孤儿。

    他回到象冢旁的村落,在房子里独自生活,跟谁都不来往。自己养活自己,每天在山林中捕食。

    村里人起初同情,后来,渐渐忌惮起来,随着他成年,这份忌惮成了恐惧。

    这个孩子当初在笼子里已经死了,他们悄悄地,活下来的不是人,是残暴的狼崽,狼的魂魄占据了人的身体。否则,一个人,怎么会像狼一样吞食生肉,在山中来去自如,随手便捏死一条毒蛇?

    这生物既有狼的体魄,又有人的智谋,既有嗜血的本能,又懂得隐忍,是艾什加拉的土地上最恐怖的野兽。

    这样一个人来敲了自己的门,连吵架都从来吵不过别人的库亚吉几乎惊恐。

    日光下,他脸上的狼痕仿佛血腥图腾。

    但,他竟是向她讨教了一个中文问题。他,假如不心把一个中国人的东西弄坏了,要赔一些值钱的东西,赔什么好?欠条怎么写?

    她支支吾吾地,中国人爱金元宝,写金元宝是最好了。

    他又,数量呢?最大的数量是多少?

    她背上流着冷汗,拼命在脑海里挖掘中文量词,找出她所知道的最大的单位。一吨,她,一吨是最重的。

    他,那就一吨金元宝,怎么写?

    她颤颤巍巍地从箱子里翻出几十年没用过的纸和笔,回忆着写了好多次,全是歪歪扭扭的,最后勉强得了一张看得过去的给他。

    ——“一吨金元宝。”

    他用她的纸,她的笔,模仿着写这几个字。强悍有力的大手,善于剥夺野外的生命,却不善于用细细的笔写几个的汉字。他写了很多次,每次都是一团糟,但写得很认真,几乎把她心保存了几十年的纸统统用光。

    她在一旁不敢生气。

    末了,他终于写出一张,连她也承认那确实算得上中国字。他拿着纸条大步离开了。

    第二天,余惊未定的库亚吉一开门,看到地上蜷着一条死透了的黑绿巨蟒,差点吓晕过去。后来才反应过来,那是他给的酬谢。蛇皮是上好的药材。

    后来他又来过几次,每次都是为中文欠条。她搜肠刮肚,帮他想一些值钱的好东西。

    ——“一吨古代红宝石。”

    ——“一大棵真正的翡翠白菜。”

    他字迹依然歪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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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人是没有名字的。他父母死得太早,来不及给他取名字。后来他不与任何人来往,没任何人叫过他,便似乎也无需有名字。

    他独来独往,有时在村中屋住上几天,有时又突然消失很久。随心所欲。

    有人有一次看见他与混乱肮脏的逃亡者城镇来往。

    他拖着一只半死不活的鬣狗,走进那城镇。鬣狗脖子上有一道用蛮力徒手撕开的裂痕,汩汩流血,喉咙里发出咯血的声音,仍在微微挣扎。凶残的捕食者,脆弱地被他拖在地上,一路的血痕。

    他用鬣狗与他们交易,要换一整套精美家具。桌子,椅子,床,衣柜,最好还有漂亮的梳妆台。

    这是一场不太公平的交易。逃亡者们起初并不愿意。

    他把鬣狗丢在地上,转身出城,赤手空拳,捉来一只狼。看体貌,竟是一只狼王,身躯庞大,毛色乌黑,虽脖子已断了,死去的眼睛依然凶狠。

    狼是群居动物。捉走狼王,前提是整个狼群已死伤惨重。与其是狼王的价值动了逃亡者,倒不如,他们是被吓住了。

    城镇中最上等的一套家具献给他。

    他来回走了许多次,把它们搬回村落中的屋,一一布置。村里人全都很好奇。

    过了几天,他带回一个姑娘。

    艾什加拉人没有见过这样美丽夺目的姑娘。

    她头发乌黑,眉目温婉,有一种很古雅的美,身上还穿了一身绮丽的赤红华服。好像一个生活在千年前的中国古代盛世中的美人,虽已与新的时代有了太多差别,依然美丽不可方物。

    他轻轻牵着她的手,带她绕过碧玉般的山间瀑布,来到他的木屋。

    屋里有专为她找来的家具。

    但,她根本没费心去看家具们究竟有多漂亮。她只是站在屋前,抬头看着他,就不住地笑。

    哪怕这只是一间空屋子,她也会这样笑。

    因为是和他一起生活。

    她用一个中国名字叫他。“天世。”

    “我在这里。”

    他很认真地,用不很熟练的中文回复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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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被叫了“天世”的人不爱与村落中人来往,但他的姑娘不是。

    她会友好地向大家微笑,用发音不太准确的艾什加拉语与众人聊天,有时还和妇人们一起坐在篝火边,陪村落中的孩子玩闹。

    她纤细美丽,像古画里的公主,却原来与大家一样会做各式日常活计:缝洗衣服、生火做饭、扫家里,甚至,她还劈得了柴。动作很利落,也很娴熟。当然,劈柴一类的重活只在他不在的时候才需要自己做。

    库亚吉是村落里唯一会中文的人,一来二去,两个人熟悉起来,不多久便知道了姑娘的来历。

    月亮河对岸,古老的中国。一个少见的姓氏。北门。

    库亚吉好奇地问北门家是不是贵族,因她那么优雅,那么漂亮,来时又穿着那样华美的衣裳。

    姑娘笑了笑,很早以前就不是了。

    库亚吉又问两个地方这么远,北门家愿不愿意她嫁过来。

    姑娘缝衣服的手顿了顿,没有回答。

    这时,那个人从林子里回来了,魁梧矫健,连地上的影子都像一座压迫着人的山。他脚步还在远处,姑娘已放下手里的东西,笑着朝他跑了过去。

    他们一起回家。

    他那样一个人,对她话时声音会很轻,偶尔会笑,牵着她的手很温柔。

    因有她的到来,他与世隔绝已久的生活渐渐发生了变化。村里人因与姑娘相处愉快,也渐渐乐于与他来往,而他因为姑娘时常和他们待在一块,也愿意偶尔搭理他们几次,帮他们带些珍稀猎物。

    孤立的坚冰融化了,她把他带回热闹的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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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变化是在几个月后发生的。

    那天下午,库亚吉陪同怀孕的女儿散步,路过他们的木屋,听见里面传来争吵的声音。母女俩不愿惹事,没听他们吵什么就快步走了,几天后知道了那场争吵的结果——

    男人把姑娘送到北边的国界那边去。

    他是独自一人回来的,脸色很沉。过了几天,他去把姑娘接回来,两个人似是和好如初,手牵手走到瀑布边,他低头吻她,动作很温柔。

    但争执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然后,越来越多。

    库亚吉不知道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看见姑娘时常离开他,到国界的另一边去,即使回来了,也还是放不下那一边,与村里的女人们坐在一起缝衣服时,总朝着故土的方向出神。

    姑娘每次回家,男人一言不发,全程都接送,宽厚的手仔细地牵着她,就像第一次带她来时那样。

    她留在中国那边的时间越来越长。

    她不在的时候,他独自从村落中走过,灰蓝的眼睛偶尔抬起,看向月亮河的方向,什么也不。渐渐地,村里的人又不敢跟他话了。

    后来,他开始与混乱的逃亡者城镇频繁接触。没人知道他做了什么,只听,逃亡者城镇越来越敬畏他,他有了跟随自己的势力。

    有一天,美丽的中国姑娘又要走了,这一次装了很重的包裹,所有人都觉得她是要一去不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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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年后,出乎所有人意料,姑娘竟是回来了。这一次看上去有些狼狈,因为没有人去接她,只有一只他曾经救过的还没成年的象。

    村西的屋已空了很久,到处是灰。她找到正照顾着襁褓中外孙女的库亚吉,问天世去哪里了。

    库亚吉支支吾吾地告诉她,他好像是失踪了。

    姑娘一怔,追问。

    库亚吉只好把村中的传言告诉她。

    那个人做了逃亡者城镇中的一个头目,前不久,城镇中的几个势力产生大规模冲突,死伤无数,连城镇都被烧毁了。他没再回来过。

    库亚吉没有的是,大家都觉得他死了,连葬礼都已为他举办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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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她一个,在这儿,住好久。”库亚吉奶奶着,伸出颤巍巍的手指,指着眼前早已坍塌的木屋。“她那时好静,和他在的时,好不一样、不一样……”

    傅默呈,“最后她又回国了?”

    库亚吉奶奶点点头。因方才了一个漫长的故事,对中文的语言记忆苏醒了不少,嘴里也稍利索了,“他都不在了,她一个,没意思了么……”

    这时,早间见过的那个魁梧男人提了篮子走过来,里面装着一种形貌奇异的蓝色野果。它是的,每个都不到半个巴掌大,果皮与果肉都是半透明,隐约可见里面的长片状深色果核,看上去像玻璃球里塞了张神秘的纸片。

    库亚吉奶奶很热情地把两个野果从篮子里拿出来,一手一个,,“这是,我们节日吃的,好重要,好重要……”她往身后的村落一抬下巴,“你们看。”

    傅默呈和谢亦桐看过去。

    天已黄昏,村落里热闹了起来,采野果回来的人在家家户户门前的陶碗里装上这种奇异的蓝色野果,大家都很高兴,确有节日气氛。

    库亚吉奶奶思索一阵,将这果子的名字用中文译给他们听,“回归果。十年一熟,十年一吃。你们好巧。”

    谢亦桐,“它叫回归果,那么,它在艾什加拉语里就应该是叫……”她回忆一阵,用傅默呈艾什加拉语的发音,“艾什加拉。”

    库亚吉奶奶很高兴,连连点头,把果子往他们手里一人塞了一个。她,“艾什加拉人,都要吃,艾什加拉果,回归果。这是,祖先赠与我们的礼。十年一熟,十年一吃,每次,都是仪式。”

    谢亦桐看着村落那边。

    黄昏里,人们端着陶碗,在瀑布附近的水流中把果子仔细洗干净,并不急着吃,连急吼吼的孩子也不给吃。洗好了,重装进陶碗里,嘴里朝天上念念有词一阵,也许是在向自然祷告。然后,很珍惜地把果子端回家中。大概是要在晚上寻一个安静时刻,一家人坐在一起,回顾过去的十年,畅想未来的十年,很郑重地咬开它吃下去。

    每个果子都像一座生命里程碑。人生能有几个十年。

    库亚吉奶奶,“果子,很重要。中国夫人后来,也吃过两次。第一次她自己回来。第二次,是她的,嗯……”奶奶不太搞得清楚中国话里的亲戚称呼,想了半天,才,“她的,侄女,嗯,外甥女,嗯,她的一个女后辈,来拿的。她那女后辈,还来帮她看过这里,好几次。给我们带了,她们那边的好东西,我们,也送她们礼物。”

    她微微抬起头,思索一阵。年纪大了,日子有时数不清。半晌,只,“不过好久没来了……这几次吃果子都没她……”

    然后,她望着傅默呈,缓缓地、很欣慰地笑了。他有一双艾什加拉的灰蓝眼睛,眉目神色与那位美丽纤细的中国夫人一样温和。

    库亚吉奶奶很高兴,笑,“她和那个人,在一起,不长,甚至没一起吃过这果子。他们都很久没回来了……但,既然有了你,他一定,是没有死,他们在外面一定,是重逢了,很幸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