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谢亦桐回家写调查汇报初稿, 目前已经知道的事,按着条理,有多少写多少。最后一个键敲下, 抬眼时,天已黑了。
她开手机,随意点了附近一家首都菜品牌连锁店外卖, 等了四十多分钟,东西送到, 不出意外依然不好吃。她就着米饭和白开水,勉强把几个油腻的菜吃完,没有浪费。然后, 利落地把餐品盒子全丢进垃圾桶, 擦了桌子,在对楼的密切监视里出门丢垃圾。
她的临时住处是在繁华商业地段的一座高楼里。晚上七八点, 附近一片灯海, 购物城、电影院、步行街,都正值一天里最热闹的时候,人群熙攘, 马路喧嚣, 一盏盏路灯与高楼上巨大的广告牌把到处都照得通明。
路人们都是出来玩,三五结伴,或是两人成行,笑聊着。而她拎着垃圾袋独自走在其间, 只是单纯出门丢垃圾。
到了垃圾分类投放点, 她把垃圾一丢, 转身就走了。热闹人群里走了没几步,停了下来, 忽觉得有些茫然。往常的这个时候,她总是埋头忙于各项事务,或是部门里的案子,或是学校的学生作业,或是剧院的工作安排,所有事都催赶着,根本闲不下来。
但现在,生平第一次,好像无事可做了。
街灯璀璨,人潮如海,她走到路边的公共长椅上坐下。
正前方,马路对面,巨大的广告牌里正放着色调明亮的婴幼儿服装广告,穿新衣服的孩子仰着脸天真地笑,父母轻轻握住他们肉嘟嘟的手,也是在笑。好慈爱。
她想起在戏剧学院的时候,有一次课程作业,老师布置的题目是“家”,同学们大多写了些温情脉脉的亲情故事,有的事关生死离别,情感力量极为汹涌,有的只记录生活日常,却也在细节上动人心。而她与众不同,写了个平凡家族里成员间斗得你死我活的阴谋故事。老师很欣赏,这个剧本很独特,同学们也很仰慕。
没有人知道,一开始不是这样的。她一开始想写的东西和大家一样。她看了很多电影,看了很多书,参考了很多与“家”有关的经典戏剧,认真做了极为细致的情节分析,写了几百页的分析报告。
但是没有用。
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事,写出来是空洞的,所有角色都像木偶一样假惺惺。她发现自己不是在写一个故事,而是写好基本设定后,在那份理性做出的分析报告的指导下对接下来的故事情节做逻辑推演,像做数学题一样。在这个有关于“家”的温情故事里,她像一个死板而僵硬的程序,只是把文字按规律排布在一起,却根本不懂得它们是什么意思。
她把它删了,重写了一个没人有朋友、没人懂感情的阴谋剧本,然后,得到了所有人的称赞。他们甚至赞赏她独特。
她把手机掏出来。让她背罪的人依然没有任何信息。没有解释,没有告知。
在最开始,王某强找她去繁市二中凑热闹,不是因为她在繁市二中念过书,对学校熟悉,也不是因为她认识傅默呈,容易跟他交道。而是因为那个人。
商业区依然喧闹着。
不远处,婴幼儿服装广告播完了,巨大的广告牌暗了一暗,换了一支新广告。是高端越野车,价格极高,性能极好,独自奔驰在无边荒原里的一条直路上,好似一只披荆斩棘的猛兽,很狂野。然后,广告屏又暗了暗,又换一支新广告,这次是珠宝,款式繁复,华光璀璨,经得住高清镜头的考验……
马路对面的广告牌放了一支又一支广告,马路这边的人行道经过了一群又一群的人。
街灯一直在照。人间好喧嚣。
她坐在长椅上,只是静静地看着。
-
对七号嫌疑人的审问是在一周后的周二进行。
到了这天,谢亦桐和分配给她的记录员先是去了行政楼,在秘书处那里登记审问即将开始,又领了审问记录薄,然后一起乘电梯到负二层,经地下通道步行到百米外的审问监狱。
路上,有随行的调查员向她汇报这一周的调查进展。他们已详细调查了七号嫌疑人过去半年里在严天世手下做过的事:东南亚的海洋工程、日本航空业的违法垄断、印度纺织品行业的恶性价格战……以及,为顺利在繁市购买大批量地产而进行的上下点。一众事务繁杂,领域跨得很宽,共同点是手段全都不光明。
谢亦桐面上不动声色,在心里背着一条又一条对应着的刑法。这人在东南亚的事够判两年,日本的事保底五年,印度的事可大可,而繁市那些事由于是在本土……
调查员把事情一一汇报完了,摇了摇头,觉得很好笑似的,“不过,七号嫌疑人是挺有意思的。”
谢亦桐冷冷地,“违法,有意思在哪里?”
调查员道,“有意思的地方在于,如果是站在严天世的角度,这位……还真挺像个糊弄学大师的。”
“糊弄学大师?”
“对,”调查员,“因为,虽然他向严天世上交的汇报材料全都很齐全,看不出任何不妥,但事实上这些事他一件都没有做过。”
“……一件都没有做过?”
“一件都没有做过。”
“严天世是聪明人,难道从来没有发现过破绽?”
“至少在七号嫌疑人背叛他之前没有。七号嫌疑人把自己藏得很好。”
谢亦桐想起那位七号嫌疑人每谈及他给严天世做的事时那副微微笑的“我确实作恶多端”的样子,一时竟有些无语。
过了半晌,她,“……七号嫌疑人回国前在美国学的什么,诈骗?”
调查员翻了翻资料。“数学。”
谢亦桐有点意外。“数学?”
“顶尖名校的数学在读博士,很出色,导师是有名的数学家。”
“……”
那个高挑清俊又爱笑的人性格温和,善于交际,实在与一般刻板印象里钻于学术的数学博士相差太多。
谢亦桐想着,她在他手底下做数学老师,原来是班门弄斧了。
话间,审问监狱已到了。它一共三层,全在地底。顶一层是负二层,是警卫部和审问室,底下两层都供还没被彻底审问完的嫌疑人们暂居。
一行人上了电梯,按下审问室所在楼层。
这地下楼层并不大,警卫部占了大半面积,审问室只有角落里的一排房间,四面墙全是透明的隔音玻璃,看上去像一排肃穆的冰格子。每个房间都在墙角布置了高清摄像头和录音器,嫌疑人坐在房间一边,审问者与记录员则坐在另一边,双方中间隔着厚重的防爆玻璃,声音是通过玻璃两面的仪器传递。
七号嫌疑人早已坐在一间审问室里了。
透过玻璃墙,远远便能看见他穿了一身囚衣,正低着头专心看书,神色从容而平静。如果不是周围确是一座严肃的审问监狱,几乎令人怀疑他是坐在安静的图书馆。
谢亦桐推开门,带着记录员走进去,隔了厚厚的防爆玻璃,在他对面坐下来。
传音仪器把这边的动静传到了玻璃的另一边。
傅默呈抬起头来,眼神先是下意识地落在她身上,继而,大概是想起这是什么场合,平静收回视线,也关了手里的书。
他笑了笑,很礼貌的样子。
谢亦桐按下桌上的按钮,开启了审问室中的所有录制设备,然后,推开笔帽,开审问记录簿。
先是一些程序性质的基本信息核对,又问了些基本问题。她公事公办,问得简洁利落。他性格一向温和,答得很礼貌。
问题渐渐来到案件核心上。
谢亦桐问,“七号嫌疑人,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跟严天世接触的?”
傅默呈答,“去年十一月。”
“你在他手下,都做过什么?”
傅默呈仔细回忆一阵,依着时间顺序,把严天世安排过的事一一了。东南亚的海洋工程、日本航空业的违法垄断、印度纺织品行业的恶性价格战……以及,为使严天世能顺利在繁市买到那些他想要的地产而在各方做过的点。
与调查报告差不多对上了。有一些细节,调查组没查到,他自己也出来了。
倒是全无隐瞒。
谢亦桐,“七号嫌疑人,我们查到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他笑了笑。“什么事?”
“你刚才的那些,你实际上一件都没有做过。严天世一代枭雄,被你骗得团团转。”
“我瞒得很辛苦,不上是把他骗得团团转。”
“请你回应重点。”
“好吧。我承认,正如国安所查,那些事我一件都没有真正完成过。”
“为什么?”
“因为我做不到。我做不到为一己私利摧毁别人。”
“……你有没有想过在严天世这种危险人物眼皮子底下耍花招的后果?”
“无非是死吧。”
她在记录簿上的笔顿了顿,抬眼看他。他自己倒是很平静。
她,“既然你从来没有帮他做事的算,去年十一月为什么要接近他?”
“因为我母亲受伤住进医院,事情和他有关。我要知道这背后藏了什么秘密。我不希望任何人伤害我的家人。”
“在你从美国动身回国之前,你对严天世和你母亲北门剑平之间的来往有什么了解?”
“没有任何了解。”
“你那时知道北门安念这个人的存在吗?”
“我不知道。”
“你那时认识买凶杀死北门安念的方惜年吗?”
“不认识。”
谢亦桐手下稍一用力,笔尖戳进了纸张里。“也就是,七号嫌疑人,你在几乎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回了国,然后,一个普通人,没有任何后盾,就去招惹亚洲最危险的人?”
不等他回应,她又,“你明知国安也一直在调查你,但你为了在严天世面前制造和他站在一起的假象,还与我们为敌,把我的组员也耍得团团转。你一个人,夹在两个庞大势力中间,两边一起作对?”
不仅如此,除了暗地里给严天世做事、应付国安的调查,明面上他还是学校的老师,繁重的日常教学事务从来没有耽误过。他还要自己私下去查北门世家与严天世间的旧事。
这么多事积在一起,难以想象他一天究竟睡几个时。然而,在人前,他永远是微笑从容的模样。
这不是正常人做得出来的事。因为它其实已经有一点……疯狂。也许他看似温和有礼,骨子里却确实流着与生父相似的血。
谢亦桐身旁,连记录员也不由抬眼看了看玻璃对面的嫌疑人,低声感叹一句,“对自己还真够狠的……”
傅默呈微微一笑。“不算两边一起作对。我后来还是站了队的。”
谢亦桐冷冷地,“你是指你把资料交给国安,引得严天世满世界追杀你,然后你又背着包跑到全世界最危险的艾什加拉去了?”
“嗯。”
“你是疯子吗,嫌命太长了?”
“但我最后还是活下来了,而且,”他望着她,轻轻地,“有人陪我一起疯。”
她盯他一阵,收回视线,没有话。她低下头,笔在记录簿上写得飞快,写这次审问的分析报告。一旁的记录员已经把双方对话一字不落地记录好了。
谢亦桐把笔一丢,抬手把记录簿关上。
她按照审问程序,“七号嫌疑人,本次审问已经结束。你有什么要问的吗?”
通常来嫌疑人会关注罪名什么时候定下、什么时候能出去、有没有人来看过自己,或者底下审问监狱里的生活条件有没有改善的可能。
傅默呈望着她铁青的脸,轻轻地,“有。”
“问。”
“最近心情不好吗?”
谢亦桐怔了一下,然后,避开他视线,脸色更青。“……这与案件无关。”
“抱歉。”
“你还有什么别的要吗?”
“嗯。”
“。”
“首都医院附近有一家南方面馆很地道,而且,也有卤鹅翅。”
他目光很轻,到现在还关心她的食物问题。大概只有这么一个人会知道她在不熟悉的首都找不到好吃的。
谢亦桐缓缓地,“请不要再与案件无关的事。”
“抱歉。”他顿了顿,“谢组长。”
谢亦桐微微前倾了身体,伸手按下桌面上的铃,结束了审问。
她起身开始收拾东西的时候,玻璃另一侧,警卫也进来了,准备把他带回底下的囚房去。
她,“七号嫌疑人。”
他从玻璃另一边看过来。“怎么了?”
“待会见。”
“还要审一次吗?”
“不是。”
然后,她什么也没有再,推门走出去了。
她指的是和他在底下的牢房里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