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审问拘留所里的生活很难有什么波澜, 因为到处都是监督。墙顶的摄像头、桌底的录音器、警卫四处巡视的眼睛、嫌疑人们无话不听的耳朵……
谢亦桐在这密切监视下很平静,绝不惹是生非。
每天大多数的时光是在自己的房间里安静待着,因太无聊, 找警卫要了几本无关紧要的书,慢慢地看,发时间。
铃声一响, 到了放风的时候,就出门到公共休息室去。每次推开门, 隔壁的门也会恰好在这个时候开,隔壁的人会看过来,对她笑一笑。因两人单独待在无人角落容易引起警卫注意, 于是一起慢慢踱到灯光明亮的公共休息区去。
这里人多眼杂, 不了什么话,便只是隔着一定的距离坐在一起, 心有旁骛地聊着最近看的书的内容。他会些非欧几何里的怪异, 她给他讲莫里哀《无病呻吟》的精巧结构。各人讲各人的专业,学术讨论一般干干净净,让人听不出别的什么。
只是有的话, 嘴里一时不, 眼睛也会有端倪。他看她的时候眼睛里总是在笑,灰蓝的眼睛,像天空即将苏醒。
而据此前在公共休息室里话最多的王某强摇身一变,安静如鸡, 放风时间总是默默缩在角落里, 看都不往这边看一眼。
谢亦桐唯一一次与他有交流, 是路上经过一处拐角时差点和他撞上。
王某强心地扒着墙,望着她, 神色复杂,声音比蚕丝还细。他,“……铁路。”
谢亦桐,“被你修塌了?”
王某强道,“我塌了。”
谢亦桐,“还好铁路没塌。”
然后她就走了。
王某强:“……”
唯一破这地下生活的常规的,是每隔几天便会被带到两层楼之上的审问室里,有时是刘组长本人,有时是他的组员,向她询问一些问题。直系亲属犯下重罪,又口口声声她才是主谋,即使只是走走程序,他们也几乎把她所有的过往彻头彻尾地查了一遍。
大多数时候,他们查的事都还算是正常,比如她学生时代的课程分数、过去五年里的月消费金额、出境次数及目的地……但也有显得不那么正常的。
谢亦桐这天被带到四面墙全透明的审问室里,刘组长坐在防爆玻璃的另一侧,而她自己这一边,桌子上整整齐齐地摆着四张画得歪歪扭扭的幼稚漫画,色彩单调,情节离奇。
《灌汤包离家出走》。
《灌汤包被馒头控告吃孩》。
《灌汤包觉得自己闻起来很好吃》。
《灌汤包把自己吃掉了》。
谢亦桐根本没认出来这是什么玩意。
刘组长手上拿着四张一模一样的丑漫画,等她在这边坐好了,便微笑着,“九号嫌疑人,这周我们按程序调查了你的既往公开文字,包括你的戏剧剧本、毕业论文和在网络平台上发表的各种言论。我们还找到了这个——这些也是你创作的文艺作品吗?”
谢亦桐道,“我既不记得它是我的作品,更不觉得它有什么文艺的。”
刘组长,“我们是在冷门漫画平台‘画次元’找到这些作品的,根据网站方提供的作者注册信息,这确实是你本人在十年前——确切地,十一年前——发表的。”
谢亦桐盯着这四张不堪入目的“漫画作品”,隐约想起来了。十一年前,她十五岁,在漫长而冷淡的家庭生活中终于发现父母对自己并无爱意的真相,一度有些灰心颓丧,画了些无聊又离奇的东西分散注意力,发时间。
画出来的东西被当时的同桌看到,撺掇着她把它们发出去,画成连载故事。那时她是学校里永不失手的第一名,同班女孩们对她盲目崇拜,对着这样的丑东西也大肆赞赏,居然还纷纷登上漫画网站给她送红花。后来她转学观岛,这事就没下文了。
谢亦桐脸黑了。
这分明就是黑历史。
互联网时代的一大弊端就是信息量太多,什么有的没的都能储存下来,以至于你永远搞不清楚某些犄角旮旯里是不是躺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有朝一日被人挖出来津津有味地观赏。
刘组长全然不顾她铁青的脸色,在防爆玻璃的另一侧把漫画们一张一张地往后翻,悠悠欣赏着。有时竟还被逗乐了。
谢亦桐面无表情地,“刘组长。”
刘组长头也没抬。“怎么了,九号嫌疑人?”
“请问这些东西跟案件有关吗?”
“还是有一点的。”
“没看出来。”
“有的,”刘组长,“这个逻辑很简单,你的漫画作品属于你,记为A∈B;②作为嫌疑人,你属于案件,记为B∈C;③由②可轻松推出A∈C,即,你的漫画作品和我们的案件还是很有关系的。”
谢亦桐觉得这个强词夺理的逻辑推理结构似曾相识。“……请问你认识我的组员王某强吗?”
刘组长承认得很爽快,“我带过他一个月的实习,怎么了?”
“他似乎在你这里学了些奇怪的东西。”
“他很聪明,学什么都很快,”刘组长摇摇头,有些惋惜,“可惜不知为什么这么爱钱,短短一个月的实习都好几次因钱违纪,这次更是为了捞钱严重渎职。按理他家里并不缺钱。”
谢亦桐耸耸肩,对王某强这个神经兮兮的人反正并不了解。
在她不悦并且越来越不悦的目光下,刘组长终于依依不舍地把漫画看完了。他叹了口气,意犹未尽。“谢组长,你可以考虑去做一个漫画家的。”
“然后你们就可以更好地嘲笑我?”
“你画得很不错,我是真的。虽然笔触有点稚嫩,但确实很有意思。”
刘组长微微一笑。
他这东西很有意思,但他并没有这个“有意思”并不只是漫画本身有意思,最有意思的是想到画漫画的人每天总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少女时期画出来的却是这种风格完全两样的东西。
谢亦桐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脸色更黑。
比被人挖出黑历史更可恶的,是这人不仅被你的黑历史逗笑,而且还是当着你的面被逗笑,然后一脸认真地他希望你留下更多黑历史,好让他以后再笑一笑。
好在刘组长懂得见好就收。他在她冷冰冰的视线下稍一俯身,轻轻按下了桌上停止审问的铃。
叮铃——
刘组长把审问材料收拾好,出门离开前对谢亦桐,“谢组长,曲立玲事件的调查在昨天全部结束了,证据已经送往法庭。不出意外的话,你和七号嫌疑人一样,明天早上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她,“哦。谢谢。”
刘组长笑着朝她挥挥手,走了。
谢亦桐不由想,也许傅默呈得很对,她把自己与世界中的其他人隔绝起来太久了,共事这么多年,这是第一次发现这位一向正经严肃的老同事原来是这样的人。那么,其他人呢?那些与她的关系仅仅停留在见面招呼的同学们、同事们,他们从前在她眼里只是一张张性格模糊的脸,他们又会是怎样的呢?
自从在他面前开了那扇紧闭着的房间门,在这离开好奇又天真的童年之后的很多年,她终于,隐隐又对外面世界的人与事产生了兴趣。
她想着,现在是底下的放风时间,他大概已经坐在公共休息室的沙发上慢慢地翻着书等她回去了。
然而,当她跟在警卫身后回到负四层,灯光明亮的公共休息室里,虽然傅默呈确实坐在他们平时聊天的沙发上看书,但也出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确切地,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曲听棠。
她没化妆了,露出平日里精致昂贵的粉底之下那张美艳却疲惫的脸,很苍白,有淡淡的黑眼圈。但她依然很傲慢,公然无视公共休息室的禁烟规定,玉一般的纤手里夹着细长的香烟,眉毛上挑,跟礼貌微笑着的傅默呈有一搭没一搭地话。
曲听棠,“一开始我觉得你和他一点也不像。他到老都是一意孤行的独狼,为达目的,下得了手,狠得下心,从不迟疑。而你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对谁都很礼貌。”
傅默呈,“世上本来就很难有真正相似的人。”
曲听棠在警卫极为不悦的注视下吐出个烟圈。她,“但我后来想了想,你们父子血脉相承,根本就是一样的人。只不过他来自荒蛮的野外,从不掩饰天性,而你在文明社会里被人养大,长出了一副看上去很温柔的壳。”
“曲女士,你只是对严先生执念太深,所以见谁都像他。”
“你叫他严先生?你明知道他是你爸爸。”
“我只有一个爸爸,正在首都医院陪着我妈妈。”
“他把所有东西都留给你了。他有多少钱,他有多少权势,你自己在他手下做过事,该不会不知道半个亚洲都可以供你后半生挥霍。他一辈子到处咬人得来的所有东西都是你的,换不来一声父亲?”
“我不需要他的东西。”
“或许你在计较通缉令的事?他那时不知道你长什么样,只以为你是北门剑平的儿子,把你当成寻常叛徒处理。后来看到你的照片,他认出了你,撤销通缉,还不惜代价保护你——即使你确切无疑地背叛了他。”
曲听棠到这里,似笑非笑地往某个角落里看了一眼,吸了一口烟,又慢慢吐出来,然后意味深长地,“毕竟,在他眼里,你是他唯一的儿子。”
那角落里的人没什么反应,像是睡着了。
傅默呈很礼貌地,“但我不需要这个父亲。”
这时他们听见脚步声,同休息室中的其他人一样,抬眼看了过去。
傅默呈笑起来。“谢老师,你回来了。”
曲听棠眉毛一挑,“唷。好巧。”
谢亦桐没理会这位总是随意违反禁烟规定的大美人。她跟在带路的警卫后面,先是在休息室门口的大桌子上不慌不忙地填了几张每次被审问后都要填的表,等警卫检查无错,才走进去。
她在她平时坐的位置上坐下来。
离曲听棠挺近,闻得到烟味。是一种很烈性的烟。曲听棠抽的从来不是柔情又温和的女士香烟,什么最呛人她抽什么。
在这阵烟气里,谢亦桐忽意识到,如果老同事刘组长的预估没有错,她明天就会离开,那么这可能是她最后一次与这位美得不落俗的五姨见面了。给心狠手辣的严天世做了二十多年的属下,曲听棠自己的手想来也不干净,现在他死了,她被抓起来,下场不会太光明。
这地方的人可是连她自己都不记得的、十几年前发的几张漫画都挖得出来,曲听棠的过往,一件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那慢慢抽着烟的美艳女人自己大概也知道。
但她悠然而坐,吐出个圆圆的烟圈,只是在笑。她对谢亦桐,“你在这,我在这,我们的班主任也在这。要不是角落里的王院长实在多余,我几乎都要以为我们是在这里开班会了。”
谢亦桐道,“你什么时候被抓起来的?”
“中考结束的时候,”曲听棠冷哼一声,“英语老师不见了,数学老师也不见了,我这个语文老师给你们俩收拾烂摊子,可是很辛苦的。我把你们的学生送上考场,在外面顶着大太阳等着,他们考完了走出来,抱着我笑,还要我给他们在同学录上留言。他们一走,我旁边几个装路人的警察就把我带走了。”
谢亦桐有点意外。没想到曲听棠这人居然还挺好心,花时间送学生们上考场。
傅默呈,“他们考试的时候状态好吗?”
“好得很,”曲听棠,“只在我告诉他们英语老师死于车祸、数学老师死于吃太多的时候有点伤心罢了。”
谢亦桐:“……”
看来这曲听棠即使好心,好心得也是很有限度的。
叮——叮——
狂雷般的铃声骤然响起。这声音实在太高,即使每天都响一次也让人无法适应,连警卫们都吓了一跳。放风时间结束了。
警卫催促着嫌疑人们赶快回到各自的房间。
谢亦桐起身,仍坐在沙发上的曲听棠不慌不忙地叫住她。
谢亦桐道,“干嘛?”
曲听棠道,“听你其实是这里的一个调查组组长。”
谢亦桐道,“是。干嘛?”
“我们也算是认识了这么多年,还沾亲带故的,关系却一点也不好。我居然一直都不知道你是干什么的。”
“你该不会算跟我搞好关系吧?”
“我没这种白费力气的算,”曲听棠很平淡地,“我们家里的关系一直都是这样。”
谢亦桐眼睛一低,看她一下。
这是第一次从所谓的长辈嘴里听见“家里”二字,此前,大家都不过是各忙各的,谁跟谁都不熟。甚至,除了一个五姨,她根本不知道妈妈那边还有什么别的亲戚。大舅或大姨,二舅或二姨,三舅或三姨,甚至外公外婆,都是全无音讯。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这是一个家庭成员间的关系冷淡到极点的家族。也许它同地底下的北门世家一样,也曾有过一些曲折离奇的故事,以至于如今变成这副怪模样,仿佛里面的所有人都受了咒。但那已是一些无人谈论的老故事。
曲听棠,“你运气很好。”
“没看出来。”
“至少,”曲听棠,“你不姓曲。”
“噢。”
“二十六年前你出生的时候,她是想过要爱你的。”
谢亦桐很平静。“噢。”
曲听棠,“不过,看你们关系一直这么冷淡,想必她后来并没有做到。人,生下来是一个空杯子,要先从别处得到一些什么,才有东西给别人。她没有得到过爱,像个精神上的残疾人,自顾不暇,顾不了你。”
谢亦桐望着曲听棠,慢慢地,“她为什么要生我?”
“因为她曾经以为她做得到。当然,从你的角度来看她确实很不负责任,甚至得上恶毒,你性格冷淡拒人千里,她是罪魁祸首,但曾经有过那么一段时间,她从她干涸的灵魂里挤出爱来,尝试过要给你。你出生前,我陪她到处买了很多属于婴幼儿的可爱东西,她挑得很认真,生怕里面有不好的成分,会伤害你。只是后来,她和我们家的所有人一样,回到了老路上。”
谢亦桐没有话。
曲听棠静静地吸了一口烟,抬眼看她一下,在吐出来的烟气里笑了笑。这是谢亦桐在这张美艳绝伦的脸上看到的最真的一个笑,虽然,很短暂。
曲听棠抽的烟实在烈性,烟气四散,伴着她脸上的疲惫和眼角若有若无的细纹,不难看出她一生虽美,却有些艰辛。
她把烟在烟灰缸里灭了,轻轻地,“你运气很好,因为你不是在我们家那座历史悠久的阴暗老宅里长大,没有被它腐蚀过。虽然姐姐现在成了这副人人讨厌的鬼样子,但我希望你知道,她从前爱过你。”
谢亦桐在朦胧呛人的烟气里没动静地站着。手腕上隐隐一阵刺感,是最初的记忆里那只骇人的虫子。那时她,妈妈,有虫子,妈妈,闭嘴,烦死了你。
只有仍在森林里没走出去的兔子宝宝才渴望身后有保护自己的兔子妈妈。
烟气散尽的时候,谢亦桐平静地,“但是我已经不需要了。”
她并未告别,转身离开了明亮安静的公共休息室。门口,有人正倚着墙看书,仿佛只是碰巧才等到她。
他笑了笑。“谢老师,一起回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