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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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初的这天, 正如刘组长昨日所言,谢亦桐的门一大早便被敲响了。警卫很客气地带她到楼上去做出狱前最后审问。

    坐在对面的是上级部长。头发半白,精神很好, 仍是慈眉善目的模样,面前的桌子上放着常用的旧保温杯和谢亦桐的释放审核表。

    谢亦桐走进去,像往常一样招呼。“部长。”

    部长笑了笑, 抬手示意她落座。

    两个人一问一答,气氛很寻常, 仿佛她只是像过去许多年里一次次做的一样,向在观岛附近的那所寄宿高中里一眼选中自己的这位伯乐汇报工作,有条有理, 有问必答。

    但两个人都知道这是最后一次见面。在部长桌子上, 已盖了章的释放审核表下面就是离职通知书。

    问完了程序式的基本问题,部长把手里的资料放下, 双手交叠支在桌上, 微微笑着,“关于这个案件,我的问题差不多就是这些了。谢组长, 你有什么要问我的吗?我会尽量作答。”

    “有。”谢亦桐, “但它与案件无关。”

    “你可以问。”

    “您当初为什么选中我?”

    “因为你很聪明,很细心,情绪非常稳定,永远不会让外物干扰你的智性判断, 会成为非常优秀的调查员。”

    “……但我并不适合这份工作。”

    “为什么这样?”

    “部长, 您为什么加入国安?”

    “因为这个国家很强大, 但也有许多威胁着它的东西。我们的使命正如我们的名字,是要维护它的安全。”

    “……但我不是这样的。”

    “是吗?那么, 当年的你为什么加入国安?”

    “因为这份工作门槛很高,只有最出色的人才能得到它。我只是……好胜心作祟,习惯性地想做常人做不到的事,证明自己。”

    “你工作很认真,也很努力,年年都是绩效第一。你是,这也只是因为好胜心吗?”

    “是。不管在哪里我都不愿意做第二名。”

    “所以你觉得,大家做这份工作都是出于责任心、正义感、爱国情怀,而你做这份工作只是为了满足自己,很自私,所以好像低了我们一层?”

    让一个好胜心极强的人愿意承认自己低人一等是不太容易的。

    谢亦桐很不自在。

    部长,“自我反省是一件很难得的事,愿意承认自己有缺点,也是勇气的一种表现。所以我一直都很欣赏你。但是,谢组长,你错了,动机略显不纯,并不代表你在这里不如别人。”

    谢亦桐很坦诚地,“我做事的时候从来不会同情案件中那些具体的人,我做事也不是为了保护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我只是想完美地完成工作而已。”

    “但事实上,你确实保护了他们。”

    隔着一层干净剔透的防爆玻璃,坐在另一侧的老部长微笑起来。

    “从实习期算起,你已经在这里工作了七年,接过很多错综复杂的大案,抓过很多不怀好意的间谍,从华北到华南,从内陆到沿海,这些年里,不论你动机如何,你以实际行动维护了很多人的安全。你是他们平稳生活里必不可少的一部分,而他们也是你生活的一部分。你与大家始终联系在一起,并不如你所以为的那样与世隔绝。”

    谢亦桐盯着面前的桌子,一言不发。

    部长看了看腕上的表,大概是接下来还有别处的重要会议。但她依然来了这里,而且,开口时依然很耐心。“何况,亦桐,你做这么多事,真的只是为了好胜心么?如果单纯是为了绩效好看,过去这几年,你只要达到最基本的结案标准就可以了,并不需要把事情统统都做得这么圆满。你对除自己之外的其他人一直都是有责任心的,也许你没有意识到。”

    谢亦桐抬起眼睛,“……部长。”

    “怎么了?”

    “谢谢您。”

    不止是谢这一番开导,也谢过去几年的指导。

    部长笑道,“不必言谢。我个人很遗憾不能再与你共事,但你一直是一个很优秀的人,将来在别处也会另有成就。”

    这时,隔壁审问室的门开了。透过玻璃,可以看到审问者一侧走进了老熟人刘组长和一个陌生的财政部门官员。

    财政官正值中年,看上去职级很高,手里提着一只装得鼓鼓囊囊的公文包,偶尔与刘组长几句话,一直皱着眉头。

    部长朝那边看了一眼。“看来财政那边也很重视。这确实是一件大事。”

    谢亦桐很快想通其中关键。“是关于严天世的遗产?”

    部长道,“那是很大的一笔遗产。严天世不是普通富商,他势力极为庞大,手里握着很多亚洲国家的经济命脉。他的部下在他死后依然忠心,这些天里,光是舍身劫狱的人,我们就抓了不少。”

    这里关押的毕竟是他们眼下最重视的少主。

    与部长道别后,谢亦桐从警卫手里拿了出狱许可,走出冰格一般的透明审问室。先是去更衣室换上了来时的常服,交了囚服和手牌,然后,慢慢走了回来。

    警卫们向她友好招呼,并不催她走,以为这位被离职的优秀前组长是对工作场所仍有留恋。

    她并不解释,在距财务官所在的审问室不远的拐角处找了张空椅子坐下来,等那位同样是在今天释放的七号嫌疑人出来。

    但是,他出来以后,会变成什么人呢?

    ——严天世把一切都留给他了,曾经追杀他的那个强大到近乎恐怖的势力,现在忠诚地认他是唯一的少主。

    谢亦桐坐在拐角后的椅子上等着。

    不多时,审问室那边传来脚步声,七号嫌疑人上来了。玻璃门一开,他走了进去。然后,一切都安静了。审问室的玻璃墙隔音很好,里面的事,外面一点也听不清。

    她从拐角后探出头去看了一眼。远远地,只看见傅默呈坐在两个审问者对面,脸上一如既往地礼貌微笑着。而那位高级财政官始终皱着眉头。

    在她几步之外,是审问监狱的一处登记台,后面坐了几个看似实习生的记录员,正好也在议论那间审问室里的事。他们先是刘组长今天脑袋上有一根呆毛,接着又那位不认识的财政高官黑眼圈好重,像是加班了好久,最后纷纷起七号嫌疑人的高挑、好看和温文尔雅,以及他即将继承的巨额遗产。

    那一定是常人难以想象的天文数字。他们很仰慕地。

    谢亦桐这一等,就等了三个多时。期间,登记台后面的实习生们已轮流了好几个盹,空气里一度有呼噜声。

    审问室的门开了。

    她从拐角后探出头去,恰好与走出来的傅默呈对上视线。既已结束了出狱审问,他不再是嫌疑人了。他走过来,先是抱歉久等,然后温声待会带她去首都医院附近的那家南方面馆吃午饭,那里有很好吃的阳春面,还有她一向喜欢的卤鹅翅。

    谢亦桐,“哦。好啊。”

    他笑了笑,到更衣室那边去换衣服。

    这时,审问室另一侧的门也开了,刘组长百思不得其解似的揉着脑袋,跟在他身后的财政官盯着傅默呈,视线追随了他一路,表情很古怪。

    登记台后面的几个实习记录员要负责把刚才的审问记录输进电脑系统,跑过去把它拿了过来。他们一路走,一路低头翻阅写得密密麻麻的记录表,蓦地集体停下脚步,发出惊叫声。

    “不是吧——”

    这惊叫声实在尖锐,又来得猝不及防,谢亦桐下意识地朝他们看了过去。

    每个人都是一副如在梦中的模样,僵在原地,低着脑袋,眼睛紧紧盯着手里的记录表,表情扭曲,像被巨大的馅饼砸了个正着。

    好半天,没一个人回过神来。

    又过了半晌,终于有人从牙缝里挤出微弱的声音。“真的有这种事……”

    边上又有人跟着,“那么多钱……”

    “居然有人不要……”

    “……是那么多钱欸。”

    “不要已经够离谱的了,把钱给全国人民平均分了的方案是什么东西?他是真的不想要这钱啊……”

    实习生们面面相觑。

    忽有人抓住了重点,眼睛一亮。“——既然是全国18周岁以上无犯罪记录的公民平均分,我们能分到多少钱?”

    “严天世很有钱的。他比好多国家都有钱。”

    “具体的我不清楚,但严天世的遗产到现在都还没清点到一半,按照我上午听的那个目前的粗略统计数字的话……我已经可以拿这钱买到我梦寐以求的PS5了。”

    “发财了朋友们。”

    “发财了发财了。”

    坐在椅子上旁听的谢亦桐:“……”

    刘组长也觉得这件事很离奇。“不想掺和严天世势力的麻烦,不想要他的财团和人脉,倒是隐隐约约可以理解,但是居然连纯粹的现金都不要……要不是我试探着提出,要不咱们把钱给大家分了,他似乎是准备把它们丢掉。”

    财政官朝着出馊主意的刘组长看了一眼,脸黑到了极致。“我的工作量!!”

    谢亦桐的反应只有——“……”

    更衣室的门开了,换了常服的傅默呈从里面走出来,所有人的视线瞬间投在他身上,目光炯炯,百味杂陈。他自己倒是很从容,仿佛并未察觉来自四面八方的复杂视线。显然众人方才热烈议论着的事,他并没有放在心上。

    谢亦桐意识到,其实曲听棠昨天的话并不完全是一厢情愿,越想,越会发现他和他的生父是相似的。他平日里温和爱笑,对谁都很礼貌,但确实从来自艾什加拉的生父的血缘里继承了一份冷淡。只是,这份冷淡,对准的恰恰是那份血缘。

    他在众人视线里朝她走过来,笑了笑,“我们走吧。”

    于是她也不再提那份他不想要的巨额遗产,从椅子上站起来,,“哦。好啊。”

    两个人从警卫那里取了之前被没收的私人物品,离开审问监狱,在交错复杂的昏暗地下通道里走了一阵,经专门的嫌疑人释放出口离开,乘着直行电梯回到地面上去。

    七月盛夏,阳光明媚得几乎有些刺眼。

    谢亦桐随手开了手机。

    傅默呈,“谢老师,我可以牵你吗?”

    “不可以。”

    他问第二次。“真的不可以么?”

    “不可以,”谢亦桐,“因为我已经不是谢老师了。”

    她把手机屏幕递到他脸前,让他看清楚屏幕上的短信内容。

    “你也不是傅老师了。”她,“由于擅自脱离岗位,我们两个在上个月就被学校开除了。学校还发了批评信。”

    她捏着手机,面无表情地想,挺好的,这是她第三次失业了。

    傅默呈有些好笑地把所谓的批评信看完了,,“我猜这是曲老师还在学校的时候写的,骂得很高明,好文采。”

    “假公济私。”

    “既然被开除,我好像就不能叫你谢老师了。”

    谢亦桐闻言耸耸肩。肩耸到一半,僵了一下。

    因为他叫了一句,“亦桐。”

    “……干嘛?”

    “你想回学校看一看吗?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后天是毕业典礼。”

    “你算让我们在毕业典礼上死而复生?”

    发批评信的曲老师是对外宣称他们双双暴毙了的。据学生还挺难过。

    傅默呈道,“你不想么?”

    她思考一下。“也不是不可以。”

    “那我就订机票了。”

    “噢。”

    “你饿了么?我们现在去面馆吧。”

    “噢。”

    “那么,”他偏头看向她,“我可以牵你了么?”

    “……不可以。”

    “真的不可以?”

    不知是不是地面上的阳光实在刺眼,干扰了人的思绪,亦或是被昨天的黑历史漫画刺激了大脑,谢亦桐不太自在地移开视线,在傅默呈带笑的注视下冒出一句很幼稚的话。

    “也不是完全不可以。剪刀石头布,你赢了就可以。”

    他想了想,道,“好啊。一局定胜负,还是三局两胜?”

    “……一次就行了吧。”

    他伸出手,她也伸出手,默契之下一起出了招。

    她出的是石头。

    他出的是布。

    他笑了笑。张开的手掌,顺势覆过来,把她蜷紧的手握在手心里。很温暖。比七月的阳光还热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