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番外 暗暗 一
对一个从来都只考第一名的卷王来, 最不可接受的事莫过于交卷之后突然发现自己做错了题。
而且是一道数学几何大题。
最简单的第一问的答案算错了,接着,需要拿这个答案当解题条件的第二问也就跟着错了。第三问也因此错得很离谱, 不过第三问比较难,用上了好几个重点公式,也许改卷老师会好心地给个公式分。
无论如何, 算来算去,这道题至少要丢十二分。一百五十减十二, 只剩一百三十八。这是一个不可容忍的历史新低。
更加不可容忍的是,这位卷王在作为一切耻辱之源头的第一问上犯的是一个十分愚蠢的错误。题目里写得明明白白,某三角形有三条边, 长度分别为7、24和25, 这三条边显然符合勾股定理,是在题海中最为常见的整数边长直角三角形之一。
但她把25看成了27。
然后, 她做题的时候从头到尾都把三角形最长的那条边当成了“27”来算, 简简单单的一个直角三角形摇身一变,沦为古怪的钝角三角形,解题步骤因此变得极为复杂, “sin”, “cos”,离奇的根号,诡异的分式,乱七八糟的方程没完没了。
而她在解题途中竟丝毫没有意识到任何异常, 笔下算得飞快, 最后算出个稀奇古怪的数字, 还挺得意,觉得这题这么难, 别人可能都没做出来。
考试结束的铃声一响,她把卷子递给收卷子的老师,就在那一瞬间,窗外的阳光落在卷面上,她看清了那个“25”。
卷王谢亦桐当晚失眠。
虽然这只是一次月考,但这毕竟是一次月考。
繁市二中的老师们一向十分重视学生的成绩,每次月考,总成绩有个排名,单科也有排名,最后整理出一张巨大的综合排名表,不仅每个人手里会发一份,教室门背后还要贴一张。成绩浮动太大的,还会被专门圈出来。
她的数学成绩一向接近满分,唯一一次只考一百四十四,是因为无意中用了高中数学的内容来解题,但改卷的数学老师强调这种情况在中考里是不会得分的。
而这一次——算错大题,史无前例。
谢亦桐在被子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把脑袋钻进了枕头底下,像钻进地缝里。头上闷闷的是枕头和被子的重量,几乎希望它们主动破坏唯物主义法则,开口承认自己其实是时光机,能把她压回前一天把数学考试重新来过,别再把“25”看成“27”。
然而唯物主义确实是不可动摇的真理,一晚上过去,枕头和被子什么也没,她也还是不得不起床去考第二天的试。
第二天考英语和理综。
考场和考号都是按上一次月考的成绩安排。因早上磨蹭一阵,谢亦桐走进第一考场的时候已不早了,考场里大半位置已坐了人,有的正低头看书抓紧时间抱佛脚,有的正趴在桌子上休息,空气里是考试前特有的安静。
她是01号,坐在靠窗第一排。
窗户很大,是那种在教学楼里很常见的田字形的四扇窗户,上面两扇比较大,可以拉开通风,下面两扇比较,是固定的。初秋早的阳光从外面照进来,田字形大窗户的窗框在桌子上落出个模糊的影子。
因窗户很大,影子一半一半地是落在前后两张桌子上。前面一张贴着“01”号,后面一张贴着“02”号。
02号的位置是空的。
谢亦桐站在01号桌边,借着从书包里拿出文具抬头的那一下,貌似无意地往窗外瞥了一下。不远处是篮球场。但是,这间考场在二楼,位置太低,看不见篮球场,只看见楼底下三五成群的同学们。
身后考场的安静里,隐约可以听见一些低低的奇奇怪怪的声音。
——“保佑我……保佑我……”
——“学霸保佑,千万别考不定式啊,真的记不清楚……”
几个同学正偷偷摸摸地把她的背影当成神像来祈祷,双手合十,虔诚得很像那么回事。因为她是从来没有失过手的第一名。
而她满脑子都是昨天的罪魁祸首——“27”。做错数学题这件事本身没什么,从古至今,没有人是不犯错的,问题是——02号和她的总分差距从来都在五分以内。最险的一次,只差两分。可是她这次一下子已经失掉十二分。
同学们对此一无所知,仍在把她当成神像祈祷。
将近开考的九点了。
但是,不仅02号一直没来,连这场英语考试的监考老师也还没来,倒是在各考场间做巡视检查的谢亦桐的班主任陈老师先在考场门口出现了。
陈老师手里拿着考场记录册,眉头一皱,先是问,“监考的齐老师人呢?”同学们不知道。陈老师视线在考场里扫视一圈,定位在窗边空着的02号位置上,眉头皱得更深,“傅默呈人呢?”同学们还是不知道。
就在这个时候,篮球声在走廊上响起,一下一下近了。
闭目养神的谢亦桐睁开眼睛。
但,走来的是本场英语考试的监考老师齐老师,他手里拍着篮球,有点郁郁地正要走进教室,骤然发现门边站着个黑了脸的陈老师。
齐老师跨在半空的脚僵住了,抱着篮球讪讪,“……陈老师早。”
陈老师不跟他早,质问,“你卷子呢?”
齐老师交代,“默呈到教研组拿去了。”
陈老师又质问,“你们俩干什么去了?”
齐老师低头看向怀里的篮球。
陈老师于是唠叨,“年轻人喜欢玩球也要分一分场合,马上就考试,你们不知道早点回来?”
齐老师,“那怎么行,他三分球投的比我多,我扳回场子前怎么能走。”
“你——”
陈老师正要找词他,又有脚步声近了。八成是知道考试马上就要开始,那脚步声来得很快。
清俊的少年出现在考场门口,手里拿着一摞英语卷子。刚在篮球场运动完,大概是有点热,他身上的蓝白色校服没拉上拉链,里面穿着件款式很简单的黑色运动服,正面有个月亮。
——和昨天一样。
他,陈老师早。
陈老师,早什么早,傅默呈,你看看这都几点了。
即将开考,陈老师没空再数落他,只催着他赶快把卷子发下去,便步履匆匆地赶往下一个考场检查。
齐老师郁郁地瞥他一眼。“你也听见陈老师的了,快发卷子,赶快。”
傅默呈笑了笑,没争辩究竟谁才是监考老师、究竟谁才该负责发卷子的问题,动作很利落地把手里的卷子数清楚,从每个组的第一排传下去了。
谢亦桐从他手里接过卷子,头也没抬。
卷子发完,傅默呈回到他02号的位置上坐下,把外面的校服脱了挂在椅背上,刚把桌上的卷子拿起来,坐在讲台上的齐老师刻意沉着脸又,“你起来,还要在黑板上写考试信息。”
底下有个平时总跟他们一起球的男同学没忍住笑,,“气这么大啊,看来齐老师刚才球输得很惨嘛。”
齐老师一眼瞪过来。“胡!”
考场里一阵笑声。
傅默呈刚才在球场上让齐老师输到脸黑,这会儿倒是脾气很好,放下卷子,到讲台上拿了粉笔在黑板上写本场考试的考试信息。他写字很快,也很漂亮。
【考试科目:英语】
【考试时间:9:00-11:00】
他写字时背对着底下,身上那件昨天考数学的时候也穿了的黑色运动服背面是一个大大的数字。
27。
谢亦桐安安静静地低头看英语卷子,始终没抬头。昨天,就因为在他帮数学老师往黑板上写考试信息的时候抬头看了一眼,丢掉十二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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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考两天考完,出分一向很快。刚隔了一天,数学卷子首先发下来了。
这次数学考试的难度很高,考试那天当场就哭了不少向来以数学为长项的好学生,成绩在中游的,聚在一起苦笑着议论的都是大题底下乱写了几个公式能不能捞个公式分。
结果分数一出来,大多比预想的更糟糕。年级平均分没及格,高分段一共只有两个人上了一百三十分。
谢亦桐一百三十八。那道把“25”看成“27”的大题错得太离谱,改卷子的数学老师甚至在边上画了三个巨大的问号。
傅默呈一百四十九。扣掉一分,因为做某道几何题画辅助线的时候没有在图上标直角。
同学们极为崇拜,尤其是对一百四十九。大家纷纷,不愧是拿过数学国赛金奖的人,以后是不是要做数学家啊。大家还,不过,这是不是意味着神话一样的谢亦桐就要失手了啊,数学差十一分欸……
很难补回来。
谢亦桐自己也知道。她手里拿着数学卷子,耳边听着数学老师的惋惜和数落,脸上没什么表情,但脑子里飞速在转——
语文。英语。理综。她有没有犯别的错误?似乎没有,都是正常发挥。可是傅默呈这三科的成绩也一向很好。
——她不会真的输给他吧?
谢亦桐从数学老师办公室回教室,还没进门就听见班上的男生在起哄,本班男生终于要翻身崛起,夺走属于女生的第一名了,女生们义愤填膺,你们别高兴得太早,还有三科成绩没出来。
谢亦桐走进教室,假装什么也没听见,但手里攥紧了卷子。
数学卷子发下来没多久,才过了两节课,理综成绩出了。理综总分一百五十,九十分的物理,六十分的化学。全年级一共两个人上一百四十分。
谢亦桐一百四十六,比低她一名次的人高出很多。
但是傅默呈一百四十七。
理综,她不仅没有把分扳回来,反而又落后他一分。
她一言不发地盯着卷面上鲜红的分数盯了很久。
又过了一天,最难改的语文也出分了,班主任陈老师很高兴,因为他们这个班拿了最高平均分,谢亦桐还考了个年级最高分一百四十。本次语文月考出卷参照的是中考,以繁市历年中考的难度和评分标准,语文一百二十已是好成绩,一百三十是高分,一百四十几乎少见,她是全年级唯一一个。
但是傅默呈一百三十八。
语文,她只高出他两分。算上之前的数学和理综,她落后他整整十分。
只剩下一门英语迟迟没有发成绩了,可是,班里有传言他家里有人是本市知名的语言学者,精通七八种语言,他也很有语言天分,英语从来没有低于一百四十五。
这差着的十分——英语满分一百五十,她不可能考出一百五十五。
谢亦桐再次把数学卷子折上,脸色平静地开水杯喝了一口水。水咽下去了,气咽不下去。
周围,班里的许多男生已在暗中为所在性别的翻身而欢呼。他们,太好了,本班这个力证女生真的比男生更聪明的神话终于要被破了。女生们骂他们有病。
有人把消息传到正在教室门边的白板前更新下周值日名单的傅默呈那里去,提前祝贺他拿到这个难得的第一名,但他只是笑了笑,仍在白板上专心写字,,不可能的。
下午上课,第一节 是英语。英语教研组终于磨磨蹭蹭地把月考卷子改完了,教英语的齐老师拿着本班卷子走进教室,脸很黑。
齐老师把卷子往讲台一放,气压低得几乎要下气旋雨。他,“傅默呈,你给我站起来。”
傅默呈当时正低头看着书,他英语成绩好,英语课一向是不听的。他合上书站起来。他有一双笑眼,不管什么时候看着总像是在笑。
齐老师,“你故意气我?”
傅默呈,“没有故意。”
“但你还是气了我。”
傅默呈想了想,,“但我不是故意的。”
齐老师把他的英语卷子抽出来拿在手上使劲一抖,“那你为什么不写英语作文!?”
确确实实。那张字迹漂亮的英语卷子上,作文的位置除了一个简简单单的标题,一片空白。
全班哗然。
傅默呈解释,“时间不够。”
“少来!”齐老师,“考试那天还不到一个时我就看见你在走神了,当时我还以为你是写完了无聊,原来你根本就没写完!英语作文十五分,你就写了个题目,然后你就走神了?”
“嗯。”
齐老师咬牙切齿,“你当时是不是在回味你是如何在篮球场上击败我的?”
“我没那么无聊。”
“那你在干什么?”
傅默呈手里的笔转了一下,,“没什么。”
“你给我写检讨!写清楚哪年哪月哪一天,写清楚你到底为什么不写英语作文!悔过!改正!写给我一份,写给陈老师一份,写给英语教研组一份,三份不准重样!”
英语老师的怒吼里,初秋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落在他手中英语卷子上。这次月考的英语卷子是本校英语教研组出的,作文题目不知是谁想出来的文艺主意——
“In My Dream”
在我梦里。
这题目不难写,纵观本次考试,年级里写得出彩的作文很多。有人写梦里一次童话般的有趣经历,有人写在梦中实现的关于改变世界的奇异梦想,也有人怀念在梦中出现的时候的朋友。
考试的那天,傅默呈坐在考场靠窗的第二排。
考场的窗户很大,是那种在教学楼里很常见的田字形的四扇窗户,初秋早的阳光从外面照进来,田字形大窗户的窗框在桌子上落出个模糊的影子,后一半在他桌子上,前一半,在前面那张桌子上。
他在窗影里认真地写着卷子,写到作文的时候,按着题目的要求在标题处写下——
“In My Dream”。
他写完这几个单词,无意中抬了眼。
就在他身前另一半的窗影里,喜欢的女孩用手支着侧脸,笔尾在下巴上一下一下没声地敲,似乎是在思索,柔软的长发披散着,承载了阳光。
她就像浮在他写下的这行字上边。
——“在我梦里。”
这道作文题最完整的答案就在眼前,好像,没必要再译成文字写在纸面上。
于是他不心走了神,仿佛是在忽然间,考试结束的铃骤然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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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科目的成绩都改出来以后,老师们花了点时间把成绩录入到电脑里,表格自动排列,生成分数排名表。
总成绩里,谢亦桐仍是第一名,比第二名的傅默呈高了五分。
同学们对这件事议论了好几天,男生们尤为惋惜,为损失一次翻身机会纷纷指责某优等生辜负了男同胞们的期望,而被指责的当事人只是笑笑。
一个是第一名,一个是第二名,成绩排名表上挨在一起,但他们依然不熟。这次月考过后初次产生交流是在一周后放学时,谢亦桐是值日生,傅默呈放学后没走,坐在位置上做作业。
她扫地,路过他座位,很礼貌地,请让一下。
他,我自己来吧。然后,他从她手里接过扫帚,自己把自己和同桌桌子底下都扫干净,把扫帚还给她。
她拿回扫帚,慢吞吞地往前继续扫地,他貌似专心地做着数学题,耳朵里听她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