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谢亦桐, “我记得你以前放学之后总是不回家。”
傅默呈笑了笑,用纸巾擦着手上的水。“嗯。”
在学生时代,放学之后的学校里总有一很特殊的氛围, 夕阳西下,多数人已走了,少数人仍在, 到处都有一点冷清,却是一蕴含着热闹的冷清, 只要到了明日,大家总会又在教室里重聚,大声笑, 或是抓紧时间, 在课间操前埋着头努力抄完作业。
那时候,许多人都在心里时刻盼望着放学, 因为可以回家, 却又不是真正的离别。那时人人都是时光的富翁,不怕时间在下课铃声中一天天过去。反正,青春年少。
十年已过去。
但此时夕阳灿烂, 教学楼里下课铃声一响, 那朦朦胧胧的放学氛围又回来了,仿佛又背上沉甸甸的书包,里面装着仍未写完的各科作业,语文最麻烦, 要写好长的作文, 而且题目不喜欢。
谢亦桐抬起头, 看向第二教学楼里那间最熟悉的教室的位置。一届届学生来了又走,它排列整齐的四扇玻璃窗户依然干净明亮, 映着微微泛红的夕阳光。
她慢慢回忆着。“放学后的教室里人很少,你经常坐在位置上写作业,或者看书。值日生很嫌弃你妨碍他们扫地拖地。”
傅默呈,“他们通常只是想以此为借口拉着我一起扫卫生。”
“我记得你也通常都会答应。”
“扫地而已。多一份力,他们也能早点回家,皆大欢喜。”
“被迫扫卫生有什么皆大欢喜的?”
“你以为我为什么留在教室?”
“等校长下班,和她一起回家。”
“那我应该去她办公室,又安静,又不需要被迫扫卫生。”
“……噢。”
他随手把纸丢进垃圾桶,又微微笑着把手朝她伸过来,掌心向上。虽刚经过凉水,但夏日里手上皮肤温度恢复很快,和往常一样温暖。
她慢慢把手放上去。
他握着她的手,手指收紧,微微捏了她一下,,“你知道教室里有什么吗?”
“有扫把,”谢亦桐若无其事地,“不然你没办法帮值日生扫卫生。”
“嗯。但还有一些别的。”
“拖把。扫完地,还要拖,不然不干净。”
“还有呢?”
“黑板擦和抹布。”
“你算把保洁工具数一遍?”
“还有桌子和椅子。”
他轻轻地,“我的是一个人。”
“……噢。”
“放学之后,你经常待在教室,坐在位置上低头写作业。”到这里,他顿了顿。当年不知她为什么总爱在学校里耽搁,现在回想,也许是和厉深远一样,不愿回家。他继续,“那个时候我最喜欢的,就是时间一晚,连值日生也走了,只剩我们两个待在教室里。好安静。”
她没什么,只是仍望着教室的方向,噢了一声。但牵紧了他的手。
他,“你喜欢吗?那时我很担心你不喜欢和不熟悉的人单独待在教室里,所以只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老老实实地看书写作业,很少去找你话。”
谢亦桐,“我不喜欢。”
傅默呈照着她的古怪习惯,问了第二次,“不喜欢么?”
“不喜欢你不跟我话。”
他笑起来。“原来是这样。”
“嗯。”
她仍抬头望着教学楼,和平时一样仿佛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但耳尖微微发红,也许不是因为夏日的温度。
他顺着她视线看过去,想了想,“我们去教室看看么?”
“好啊。”
斜阳里,学校各处铺着薄薄的晚光,像盖着一层时间的幕布,稍一吹动,幕布微微掀开一角,便能看见那些本已被命名为“曾经”的事物。
出了操场,走过几时前还喧嚷吵闹的篮球场,再绕过几座绿叶正盛的花坛,便是繁市二中历届初三年级所在的第二教学楼。十年时光,风吹雨,宽厚的楼体本已有些许陈旧模样,但晚光悠长,一层面纱遮盖了岁月的痕迹,它仿佛又与当年一模一样了。
两个人慢慢上了台阶,走进安静昏暗的教学楼。
一楼大厅很宽敞,白墙上专有一面张贴本校名师的照片与个人简介,虽大多数是生面孔,却也有一些是十几年前就扎根于此的老资格,边角泛黄的照片贴在原位,从没换过。一届届学生来来去去,他们却始终在这里,是岁月变迁中的一个不变。
谢亦桐朝里面一张老照片看了看,,“这位邱老师以前好像在我们班上过地理课。”
“嗯,”傅默呈,“她刚上了一个月的课,班里有人上课捣乱惹她心烦,她大发脾气,向学校提了转班。”
“我好像没什么印象。”
“没有么?陈老师当时很生气,专开了一次班会整顿班级纪律,还罚全班一起抄二十遍学生守则,我抄到很晚。”
“……你这么一我就想起来了,我那天差点熬夜。学生守则又长又无聊。”
“陈老师下个学期会从一中回来,据算和欧阳老师一起制定新的学生守则,要把它从三十条扩展到五十条。”
“反正我毕业了,”谢亦桐出于本性毫无同情心地,“下一届学生就自求多福吧。”
她看向贴在另一面墙上的目前版本的学生守则。
一行行黑字全都方方正正,严肃规定学生不许这个、不许那个,要把年少意气强行装进条条框框里。然而,边角上却突兀地出现了一片涂鸦,颜色极为鲜艳,是一个吐着舌头的卡通人,大概是不久前刚走的毕业生们留下的,是故意要挑衅学校那副高高在上、不可触犯的权威样子。
向往自由的少年人与不得不绞尽脑汁把他们管教起来的学校,两者间向来有着奇特的张力。
这让她想起很多学生时代的事。
两个人牵着手走过大厅上了楼梯。这座充满回忆的教学楼里的楼梯是那又宽又矮的水泥楼梯,每上一层楼,墙上都有一片六瓣花形状的镂空,阳光照射,在地上投出一个六瓣花形状的光斑,也映出光里漂浮的微尘。
到了四楼,走廊上空空荡荡的,整座楼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傅默呈伸手推开初三(9)班的教室。
夕阳斜照,教室里干干净净,只有空空的讲台、黑板与一排排桌椅。学生们已把所有私人物品收走,也撕掉了墙上属于本班级的奖状和手抄报。教室恢复了最原本的模样。
后墙上,那面老钟还在,深棕色的圆框,左边有只振翅欲飞却褪了色的塑料蝴蝶,右边有只傻兮兮的木猫头鹰。指针滴滴答答在响。
两个人跨过低矮的门槛,走进教室,傅默呈低声,“感觉很奇特。”
“什么奇特?”
“十年前我也常在这间教室,无数次走进这扇门。但那时对我来,像这样牵着你走进来是遥不可及的事。”
谢亦桐偏头看他一下,朝靠着窗边的第一组第一排的位置指了指,“我记得最后一个星期你坐在那里。”
“嗯,”他朝着教室最后第二组第七排的位置指了指,“而你坐在那里。”
谢亦桐看了看前面的位置,又看了看后面的位置,忽想起什么,“按陈老师当时定的换座位规则,再过一周,我们就是同排。”
她用指尖点了点下巴,回想着,然后,指向中间第二组与第三组的两排,“应该是在这里。”
学生人多,教室位置有限,因此桌椅间只留了两条走道,第一组靠窗,第四组靠墙,中间的第二组与第三组一向是挨在一起的。同排近似同桌。
傅默呈笑了笑,牵着她走过去。
第二组第二排。
第三组第二排。
原本在十年前就该在换座位后并排的位置,两个人各自拉开椅子坐下。谢亦桐的椅子有点晃,某条椅子腿短了一截,重心稍微一变,椅子腿就在地上咯噔咯噔地撞。这倒也是回忆的一,教室这么大,总有些椅子是这样。
桌子上,傅默呈覆着谢亦桐的手。她手指纤细苍白,却暗藏力量,几年间从南到北,处理过棘手的人与事,只是体温微冷。而他恰好手掌温暖,也好像没有什么事做不到。
谢亦桐忽然,“你是不是有东西一直没还给我?”
“什么东西?”
“你自己想想。”
“我没有偷东西的习惯。”
“麻烦你再仔细想想。”
他于是仔细想了想,“哦,那个。”
“为什么不还我英语卷子?”
傅默呈很耐心地解释。“当时,你周五考完试就走了,周一发卷子,没有人,我怎么还你?”
谢亦桐很耐心地找茬。“你可以邮寄。”
“我没有你的联系方式。”
“你可以找我要。”
“你会给我吗?”
“不会。”
“不会么?”
“……可能会吧。”她顿了顿,“反正不还东西是不对的。”
“好,我道歉,”他捏了捏她的手,笑道,“但你是真的想让我还东西,还是故意在找我的茬?”
“你又没违法乱纪,我为什么要找你的茬?”
“但我希望你只是在随口找茬。”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还你卷子。”
她笑了起来,他也笑了。
后墙旧钟的指针轻轻地在走,秒针最快,从不停歇,分针慢慢地摇,时针则几乎不见动静,然而,就在这样的不见动静里,一圈是半天,两圈是一天,一圈又一圈,许多年已过去了。
傅默呈,“谢亦桐同学。”
“干嘛?”
“你知道我一直喜欢你吗?”
“你上上个月过了。”
“但我当时是你的阶下囚,还有一句话没有。因为很喜欢你,我想和你在一起。”
“哦。”
“好不好?”
她用那只他没牵着的手支起下巴,偏着头看他,眼睛里在笑。窗外夕阳将散,教室里的光线也已近昏暗,但因坐得近,还是能把眼前人看得很清晰。
他的眼睛是深灰蓝色,当窗外夕阳散尽,天空的模样会是他的眼睛。他明明知道会得到什么样的答复,却还是问得很认真。
她得很慢,把一个简单的字,每一个音调细节都圆满起来。“好——”
“真的好么?”
“这也要问第二次?真的好。”
他笑起来,握着她的手,慢慢朝她靠过来,头抵着头。
“我还有一个问题。”他。
他的影子遮住了窗外所剩无几的光,话时很轻,但气息扑在她脸上,有一点热。显然是要问可不可以吻她。
她头一次跟人靠这么近,何况,是在她一向举止规矩的这间教室里,藏过心事的地方。她眼睛一动便口是心非起来。“不准问。”
“你知道我想问什么?”
“不管是什么都不准问。”
“好吧,那我就不问了。”
于是他就真的不问了。什么也没有,就这么轻轻地吻了下来。
是在额头上。
谢亦桐想了想,低声很诚实地,“我以为会是别的地方。”
他笑时气息很暖,扑在她皮肤上,修长的手指揉了揉她的头发,珍重的吻从额头慢慢下移,到了她微微抿起的嘴唇。触感湿润,有好闻的气息。
她睫毛微颤几下,闭上眼睛。
亲吻之初,他温和而克制,像他平日里给人的印象。
随着天光暗下去,教室里没开灯,什么也看不见了。只剩下声音和触感。
他一只手轻轻覆在她手上,另一只手轻轻抚着她头发,手底下始终没有一丝越矩的地方,却在唇舌间慢慢加重力度,越来越近。
他低声,“你知道我爱你吗?”
“嗯……”
“你知道我会一直爱着你吗?”
“嗯……”
一片混沌里,她把手从他掌心里抽出来,环上他的脖子,用同样的力度回应他。
亲吻的声息里,后墙上的旧钟滴滴答答地在走。它有着深棕色的圆框,左边立了只蝴蝶,右边立了只猫头鹰。
钟,是挂在教室里。
教室,是在第二教学楼。
第二教学楼,是在一所中学。
这所中学位于某个早已被人遗忘的大家族的一处旧地,百年前,大族倾倒,人们忘却地底深处连霉都老死了的旧故事,在地面上新建了青春活力不断的学校,定名为繁市二中。
繁市二中在繁市。
至于繁市,繁市是靠近边陲的一座大城市,连着一条细细的月亮河,多年前曾有一段跨越国境的故事,如今旧人已去,再也没人得出细节。
但它在五十年后的余声,翻开了另一个故事。
作者有话要:
正文完结,感谢支持~
接下来还有十五章左右的番外,大致是这个样子:
61-62【暗暗】(傅默呈x谢亦桐 十年前的校园时代)
63-64【一日流年】(观岛千金方惜年的故事)
65-71【再也没有人知道的事】(严天世x北门安念 五十年前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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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及计划写正文之后的傅老师和谢老师的72-75,但是这部分目前还没写,最近导师夺命连环call催论文,可能会晚一点(呜呜)(但我会写的qvq)
世界很大,感谢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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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会开一个新文,文案在这里~
如果不是意外之下被绑架到星穹号邮轮上,十九岁的温知和结束义工工作后就会离开阳光热烈的马来西亚兰卡威群岛,回到中国,在温暖家庭的呵护下继续过着一个漂亮乖女孩平静安稳的生活。
庞大神秘的邮轮灯火通明,缓缓驶离人声喧嚷的兰卡威海港,南下马六甲海峡,于热带群岛的包围中一路曲折东行,终于,来到这颗星球上最广阔的海域。
太平洋之上,海水无垠,离人间很远。
但离他很近。
他时常独自倚着海风吹拂的栏杆,手里点着一支呛人的烟,但不抽一口,脸上带着漫不经心的神色。
她问他从哪里来。他没有回答。
她问他船上那些怪人的来历。他没有回答。
她问他这艘船要去哪里。他没有回答。
她垂下眼睛,声地喜欢他。他把烟灭了,笑起来,他一直都知道。
他他会爱她到生命最后。
他这样的时候,恰是海夜温柔,璀璨银河的光芒洒落在寂静古老的大海,仿佛永远不会止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