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碎心
杜子衿手中的琉璃掐金丝酒杯,被他轻轻地一个用力,便生出了细微裂痕。酒水顺着杜子衿的手指流到他的手腕处。惊得杜子衿慌张甩手。
那细碎的琉璃杯随着杜子衿甩手的动作,在空中划过一个优美的弧线,然后狠狠的撞碎在一旁已经冬来凋零的海棠树苍老的枝干上。像是一个碎掉的梦,散落在污浊的泥土里,却依然隐隐发光。
晏辞捧着自己的奏折,眉眼淡然的像是刚才只是刮过一阵风。
他像是一株松柏傲然挺立,缄默而又倔强,等待着眼前之人允许自己越走越远。
杜子衿的手心,被琉璃划破了。有殷红的血顺着他的拳头滴落在冰冷的地面。寒风吹动远处梅园花朵。阵阵梅香四处飘散。
杜子衿轻轻走上前一步,他眉眼微微垂下便可以看到晏辞手中的奏折。
那里面写满的,都是他想要离开自己的决绝心意。杜子衿伸出另一只没有受伤的手,接过那本奏折,道,“晏相被禁足数月,恐怕是和尊夫人游街玩赏的时候太多了,所以连我们最起码的规矩都忘了。今日是朕宴饮群臣百官。晏相却在此时提出要辞官。岂不是要朕的脸么。”
杜子衿的声音不大不,却是让周围所站的大官员都听得清楚,胆怕事的心中暗自腹诽,这宰相大人未免也太不识抬举,皇上禁了他的足,好不容易给他机会让他重新露面,怎么上来还要重新辞官呢,遇到机灵通透的。
倒是觉得,按照皇上方才的意思,这皇上怕是还是想要把宰相大人留在朝中,如此这般的不拿皇上的心意当回事,皇上却还一心挽留,想来这宰相大人,将来依旧是圣宠不断。皇恩优渥啊。
晏辞见杜子衿这样,便也不好再唐突,慌忙躬身行礼道,“是罪臣无礼了。还请皇上恕罪。”
晏辞生的秀美斯文,此刻做足了礼仪倒是让杜子衿无从责罚,不禁道,“既然晏大人也觉得自己无礼,那朕就给你个机会让你给朕赔个不是。”
杜子衿完转身去正首的位置坐了,而后道,“晏大人,请来朕的身边坐。今日里,就劳烦晏大人,给朕倒酒布菜了。”
皇上的所有要求,作为臣子都应该服从。更何况,不过是给皇上倒酒布菜,又不是什么有伤颜面的事,换做别人便是八辈子祖上积德都修不来的福气。
众人都将目光落在了晏辞的身上。言辞立在原地,眉眼之间都是淡淡的神色,像是杜子衿这个要求和他没有关系一般。
杜子衿和晏辞中间,隔了不远不近的数步之遥,寒风吹拂,隐隐传来一些人刻意压低的咳嗽声,两人之间的过往种种,都像是一幅幅明媚画卷,一一的在晏辞面前浮现。
时间似乎是停滞了,许久以后,晏辞方才低头行礼,道,“微臣遵命。”
言辞今日穿的是一件云水淡月的夹袄,外面穿了厚重的狐狸毛斗篷,此刻缓缓地向着杜子衿走过去,落在杜子衿的眼中,便像是一尊衣着华美的菩萨。他的眉眼他的神情,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眼里发着光。
晏辞缓缓地来到杜子衿身边,有太监上前来,帮着晏辞退去了斗篷,那斗篷颇为华美,晏辞此刻脱了下来,只穿着一身银白雪缎夹袄的晏辞,看上去便显得颇为素净单薄,晏辞在杜子衿身边半跪下来,那是平日里伺候用膳的太监才有的姿态。
晏辞低下头的时候,因为后背太过单薄,被晏辞放在身后的长发便顺着他单薄的脊背滑到他的胸前。
晏辞伸出苍白枯瘦的手,轻轻地执起银筷,将面前的佳肴,心的夹放在杜子衿面前的瓷碟子里。
而后便又彻底的跪坐下去,一张脸上波澜不惊,仿佛他刚才放下去的是一支紫毫,而不是筷子。
杜子衿看了看碟子里的菜,又看了看晏辞,低声道,“阿辞也太不负责任一些,我在很早以前就跟你过。喂我吃东西,要喂到我的嘴里,不要喂给盘子。”
晏辞的呼吸忽然重了一下,事到如今他还记得,当初在自己的状元府,他也曾过这样的话。
晏辞仍旧陈默不作声,只是复又抬起手,执起那银筷,又用另外一只手在下面托着,将那一筷子青菜,心翼翼的喂进了杜子衿的嘴里。
杜子衿心中存着一股子的酸涩情感,一心只想让晏辞开口和他话,想让他主动提及那些往日里的情意。
可是晏辞却好像是定了主意旧事不提,杜子衿要夹菜便夹菜,要喂到嘴里便喂到嘴里,从头到尾,态度谦卑而又恭敬,像是一个乖巧的宫娥。
听话至极却对自己毫无感情。杜子衿心中着急,口中牙齿用力,只将那筷子紧紧咬住,晏辞本来想将筷子收回来,但是一个用力只觉得筷子被咬住,不禁抬头去看杜子衿,这样毫无准备的时刻,晏辞一抬头,便坠入杜子衿一双深邃的双眸里,那双眼睛里深情和愤怒共存,他在为他的逃离而愤怒。
“皇上……”晏辞轻轻出声。
杜子衿此刻方才轻轻松开口,咬牙切齿的道,“阿辞这些日子,在府上吃的不好么。听你和你的夫人感情很好,怎么我瞧着,倒像是消瘦了不少。”
晏辞轻轻地低下头,又是一副恭谨的模样,道,“贱内却是贤德能干,是我着身子不中用,她费尽了心思。我却是不见好。不过这些日子倒是比刚刚入冬的时候好了很多。也能有幸来见一见皇上。”
杜子衿本来是泛酸趣晏辞,听到晏辞一前些日子身子不太好,不禁又开始担心起来,只是面上扭捏放不开,就沉着一张脸道,“如此,晏相就更不应该这个时候辞官了,你为了天下百姓,江山社稷,劳心劳力,如今既然宰相病了,我自然要等到阿辞身体好了再准奏,不然朕身为一国之君,岂不是要落一个不仁不义之名。
年关朝廷有休沐。你只管回去你的府上,好好休养,等到过了年,三月春深的时候,再辞官不迟。”
晏辞又恭谨的低了头,道,“启禀圣上,微臣的夫人,虽然不及太医院的国医圣手,但是胜在细心钻研,微臣早些年伤了身子,如今如果因为微臣让太医院的太医们为难,倒是微臣的罪过了。”
杜子衿和晏辞此刻跪坐在一处,晏辞的手安静的放在自己跪着的膝盖上,杜子衿直接伸手捉了晏辞的手,道,“不准……”
晏辞一惊,抬头看杜子衿,便见杜子衿一双眼睛竟是通红,低沉的声音里都是压抑的愤怒和委屈,道,“阿辞当初,果然没骗朕,我看你不是被迫娶得你的妻子,你就是真心实意喜欢她。你的心里如今已经都是他了。你……你的心里可还有一点我的位置。”
他的我,不是朕。晏辞轻轻一顿,又想起来自己的身子,还有白鹤谷里那一日的对天起誓,自己当初,如果有一天自己辜负了杜子衿,那就让自己不得好死。
如今倒好了,自己还没有辜负他,就已经要不得好死了,有时候想想也是好笑,当真是造化弄人。
晏辞轻轻地把手从杜子衿的手中抽走,杜子衿伸手想要继续去抓,被晏辞轻轻地伸出另一只手按住了,他清瘦枯黄的脸上都是寡淡神色,那种面对生死,其他皆可以放弃的无所畏惧,让杜子衿觉得心口发慌。真的他什么都不在意了么。
晏辞从杜子衿的手中抽回手,脸上并没有什么起伏神色,远处宫娥太监,一应文武百官,都在杜子衿的示意下开始听曲赏武,只有杜子衿和晏辞,四目相对,便在这浮华乱世里,生生的隔出了另外的一个世界。
“皇上知道吗。我的夫人很爱我。”晏辞很少将情爱之事宣之于口,此刻却好像是在和杜子衿着一副山水画,“她美丽,勇敢,善良又能干。她喜欢我,一心想要治好我的病。我的府上,被她种满了各种药材。
我看不懂那些,但是我却知道,它们都出现在我的药方子里过。
她嫁给我的时候十六岁,今年十七岁。但却已经做好了守寡的准备。她跟我,在我身边的一年,足以支撑她的余生。皇上。我只是想让她好过一些。”
杜子衿眉眼之间的神色略微缓和了一点,而后道,“可是,你做的越多,她只会越不好过而已。”
晏辞轻轻地摇了摇头,苦笑道,“如果是那样,皇上就不会想要我多些话了。如果连回忆都有限,那么漫长余生里,翻来覆去的想念,怕是时间久了,会连对方的眉眼都记不起来。
要多留一些回忆,能记起来对方早上起来梳头的样子,喝汤吃饭的样子,站在屋檐下读书的样子。
看见雪的样子,看见风的样子。这样子,漫长余生里,才能还不费力的就想起对方的样子,思念之情才能不难么难熬。”
言辞的轻松,像是一个即将远行的人在做着最简单的告别,杜子衿却听得心口一疼,道,“阿辞这么,是定主意不要命了。你只顾着你的妻子,余生到处都可以有回忆,那么我呢,你要我一个人在这人世之间怎么活下去。那冰冷的河山,又如何能够给我慰藉。”
晏辞轻轻抬起手去碰触杜子衿的脸,道,“皇上又不是寻常女子,我和你的记忆,总要多过我和她的。”
杜子衿伸手将晏辞的手捉住,道,“不许再这样了,我不会让你有事,我一定会找到天下最好的大夫,看好你的身子。我还要你一直一直陪在朕的身边。和朕一起,看着万里江山,共筑太平盛世。”
夜间的风寒气极重,晏辞在风中这般一时半刻,早就已经是浑身凉透,只觉得骨头里都被灌进了寒风,身体从里到外没有一丝热气,嘴唇也开始变得青紫。
杜子衿牵着晏辞的手,觉得晏辞隐隐的在颤抖,便将自己身上的绣龙斗篷解下来给晏辞穿上,热气忽然包裹全身,晏辞觉得好过了许多。
晏辞缓了一缓,道,“皇上觉得,我的夫人,想让我好好活下去的心思会不会比皇上少呢。可是,连她那么希望我好的人,都我时日不多了,每一日夜里,她偷偷地试探我的额头和呼吸,我都知道,不过是不想出来,惹人伤心罢了。
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也是知道明白的。左右怕是挨不到明年过年,所以今年倒是很想好好地过个年。”
杜子衿看着晏辞苍白的脸,还有厚重的斗篷下,瘦骨嶙峋的身子,心中只觉得悲痛万分。
但却也不知该如何开口,他虽然如今已经贵为天子,是这天下万民的君主。
可是面对病痛生死,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让杜子衿心中一阵又一阵的隐隐作痛。
生人做死别,恨恨那可论。
杜子衿轻轻去碰触晏辞的脸,而后声呢喃,“阿辞……”
晏辞把脸轻轻地歪了一下,浅浅的贴在杜子衿的手心上,肌肤相触的一刹那,晏辞的眼泪便滚落在杜子衿的手心里。
那些一直被晏辞心克制的困苦情绪,都在这一刹那崩溃坍塌,晏辞艰难的呼吸着,胸腔里灌进来的都是刺骨冰冷的寒气,让人从肝肺到心神都备受摧残。
“皇上。我舍不得。我舍不得啊。我舍不得皇上。舍不得。”
那泪水像是滚沸的热血,烫的杜子衿慌忙收手,将晏辞紧紧的抱进怀里,杜子衿的眼底一片暗红,心口像是被人放了一把尖刀,只搅的他心疼至极,口中喃喃念道,“阿辞……阿辞……我的阿辞……”
两个人都落了泪水,所有的计较和猜疑,相互之间的不谅解,都在这一刻消融,早有机灵的太监挂起了帷幕,方寸之间,只余下杜子衿紧紧的抱着晏辞。月色清辉,寒夜寂寥。这世间的一切,好像都和二人没了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