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奉勤殿中,皇帝正批阅奏折……
奉勤殿中,皇帝正批阅奏折,南边呈上来匪患的折子,让他多注目了几分。
殿里进来人,在书案一侧添茶研墨,皇帝略抬抬眼,问:“谁叫你来的?”
星月低眉答:“梁少监吩咐奴婢伺候陛下笔墨。”
皇帝冷哼:“这会倒又称上奴婢了,你的规矩也是时有时无的。”
他搁下笔,侧目量一眼,见她一身青绸软绣的褂衫,梳着圆髻,只戴了两根最素雅的珠钗,胸前系一条如意双鱼佩,垂在前襟,随着手腕动作婀娜摇晃,身旁红袖添香,倒是别有一番风月。
皇帝问:“这身衣裳也是梁远拿给你的?这可不是宫女的服饰。”
星月道:“这是陛下昨日赏赐下来给奴婢换洗的衣物。”
皇帝思忖:“是朕给的吗?”
又瞥了眼:“颜色倒是衬你。”
他复又低头继续批复奏折,星月在他身旁研墨,墨条在砚上圈,有缓缓钻入耳廓的细微声响,袖口处浅淡的幽香一阵一阵刺激着皇帝的鼻尖,令他心神不定,落笔为难。
皇帝心烦意乱之间,啪一下将狼毫摔在书案上,星月忙退步垂手,不知何罪。
皇帝侧眸,用余光瞥她,星月隐隐觉得他的眼神中欲念往复。
下一刻,皇帝就一把伸手将她拉到怀里,星月下意识用手臂挡住他的肩。
皇帝抱着她,声色清冷:“叫你御前伺候,不知道怎么伺候吗?”
星月立刻了然,心里暗骂了句什么玩意儿,这才哪到哪就想占便宜。
若他不是皇帝,真想给他两嘴巴子。
但眼下筹谋将成,不能毁于一时意气,于是她缓了缓,一抬头,便是一副惧怕无辜的表情来,咬着唇深深望:“梁少监,奴婢只伺候陛下笔墨茶水。”
她生平最讨厌矫揉造作的人,眼下自己学了个十成十,不过既然要造作,就要把欲拒还迎,单纯无辜发挥到极致。
无名无份的就想吃干抹净,想得倒美,她许星月可不做亏本的买卖,东魏宫中那么多承宠后枯老宫廷的侍寝宫女,足以让她清醒。
在她未正名之前,想动她一根手指头都不可能,赔了夫人又折兵的蠢事她坚决不干。
不过扫了皇帝的兴致也无妨,急功近利更掉价,不妨花花时间,陪他玩一场你追我夺的游戏。
那颗孤高的帝王心,总要有人吊一吊。
皇帝捏住她的手腕,静静望着她:“朕查了内廷府纪要,你是以寡妇身份进宫的,什么时候嫁的人?”
星月顿了下,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起这个。
那时言昭刚刚过世,她愧疚不已,确实是以寡妇身份入宫的。
她原想解释,只有夫妻之名,并无夫妻之实,但转念又立刻想到一个更好的主意。
和他这些,反倒显得自己蓄意勾引,着急解释,不如吊足胃口,等他自己发觉时,才会更加心满意足。
如今她毫无本钱,以博大,一丝一厘都要竭尽利用。
于是她老老实实回了皇帝的问话,道:“去年。”
皇帝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丈夫什么时候死的?”
“去年。”
皇帝冷笑:“许星月,你是太高估你自己,还是太瞧不起朕了,朕是乞丐吗?什么残花败柳都收入囊中。”
星月垂眸,默默道:“陛下重孝道,必不会看中这个。”
皇帝一梗,良久才反驳:“你也配跟太后比?”
他复又紧紧捏住她的腕,眸色幽深:“既然嫁过人,早该经过男女之事了,何必这么扭扭捏捏?”
皇帝刻薄道:“惺惺作态。”
星月气急,上嘴咬了他一口,从他臂膀的禁锢间挣脱开,一溜烟跑走。
一直跑出殿门外,才站定顺了顺弄乱的头发,忍着脾气朝前走。
惺惺作态,哼,她就是要惺惺作态,皇帝自个不是上钩上的挺欢吗?
他才矫情,明明心思荡漾的很,却偏要作出一副不为美色所动的圣人模样。
反正他是皇帝,他举止不端,都可以推给旁人,不怪自己没有定力,怪人家勾引。
奉勤殿中,皇帝望着遥遥的殿门出神,梁少监从后殿进来,立于书案旁,挽起袖口添水研磨:“许姑娘走了,奴才来伺候陛下笔墨。”
皇帝问:“梁远,你觉得她为人如何?”
梁少监道:“奴才不敢评价。”
皇帝又问:“那你,后宫里,可以留她一席之地吗?”
梁少监道:“奴才惶恐,这就更不敢了,不过陛下既然开口问了,想必心里已经有了算。”
皇帝轻轻勾唇:“朕的后宫太冷清了,是该添个热闹。”
“你觉得,封她个什么好?”
*
未几日,寿极殿太后下口谕召见星月。
梁少监遣人送星月往寿极殿去,她虽不知太后召她何事,但总觉得不是好事,一路上心里没底。
女人一贯是难纠缠的,特别是这种在几十年宫廷岁月里熬过来,且熬出头的女人,恐怕都要修炼成精了。
寿极殿在后宫右偏角处,不算繁华,倒是有几分寂静偏远。
只是这里住着当朝太后,谁又敢轻看呢?
寿极殿宫女引着星月进内殿拜见,路上绕过一条曲折游廊并大片欲滴翠竹。
太后仿佛喜静,爱娴雅,希望不要难相处就是了。
不过进去以后,眼第一回 瞧,太后与星月心中所想,还是大不一样。
她就如一个扮素淡的寻常妇人,虽年长,但风华依旧,一席密合色竹纹宫装,绾着髻,插了一支圆润的玉钗,在窗前含笑逗鸟,富贵闲人一般的作态。
星月跪下行礼,太后见她来了,只温声道:“你来了,坐吧,不必多礼。”
星月大加惶恐,跪着不敢起身:“奴婢不敢造次。”
太后给鸟添了一把食,淡淡开口:“陛下看上你了,要封你,这事你知道吗?”
太后的直白,连个话弯都不转,星月听了立刻叩头,“陛下不曾和奴婢过。”
太后一笑:“你不必急着解释,哀家知道是陛下自个的意思,不是你撺掇他的,想来你也没有这个胆子。”
转过身来,对星月道:“陛下喜欢你,哀家应该成全他,只是他太抬举你了,叫哀家不得不斟酌斟酌。”
太后是何许人也,再嫁之身进宫,早年宠冠六宫,后来更是生养出当今陛下,一步步坐到妃位,再到如今的六宫之主。
在太后面前,星月不敢卖弄聪明,字字句句都是真心实言。
太后问她:“你知道哀家在犹豫什么吗?”
星月揣度:“是因为奴婢身份低微?”
太后轻笑:“我北周宫廷,从来英雄不问出处。”
星月又道:“是因为,奴婢嫁过人?”
太后道:“若是这么,哀家在进宫之前也曾嫁过人,还生下了隆寿公主呢。”
星月左思右想不得解,便回:“奴婢不知。”
太后由人扶着,在窗前的贵妃榻上坐下,缓缓开口:“哀家只问你一句,你真的愿意伺候皇帝吗?你真的是真心实意的吗?”
星月默言,半晌后才道:“奴婢未曾深想过这些。”
太后微微笑道:“不知也不怪你,你年轻,遇到大事总要寻思寻思的,你的路,哀家年轻时也走过,到今天,什么坎坷,什么荣华,都成了过眼云烟,不妨告诉你,当年初进宫时,哀家也有求富贵权势的念想,人活一世,谁不想当人上人?哀家出身低微,出嫁不到三年就丧夫,原以为就该这样浑浑噩噩过一辈子了,却不想能遇到先帝,若不是遇到先帝,又怎么会有哀家的今天?时也命也,机会在你眼前,错过了,再想找回来可就难了。”
星月沉默,太后又道:“于陛下而言,后宫众人皆是攀附,满朝文武皆是逢迎,你若是太过清高,不沾俗事,便失了人气儿,就不好,可要是万般讨好,却无真心,也是走不长远的,在宫里,前前后后多少人,将来又会有多少新人进来?要想把别人比下去,就要比别人更用心,陛下诚心待你,哀家也希望,你能回报他的诚意。”
星月垂目,缓缓道:“太后谆谆教导,奴婢实在不解。”
她一介医女,即便被皇帝看上,也不过一时之意,何至于让太后对她长篇大论。
太后笑了笑,告诉她:“陛下喜欢你,他很抬举你,哀家当年初进宫时,先帝封了哀家御女之位,御女位列八十一御妻,乃宫妃品级最末,可即便如此,哀家仍是欣喜不已,宫里多的是承宠后无名无份的宫人女官,有了位分,即便再低微也是嫔妃之列。
“如今到了陛下这一朝,宫中嫔妃甚少,能提上名字的没几个,陛下跟哀家提起,要封你做婕妤,这样的份量,这样的珍重,你自个掂量掂量。”
星月一下子愣了,婕妤,皇帝要封她做婕妤。
她先是觉得松了口气,至少没有白费力气,而后又稍有愧疚。
她待皇帝,远不如皇帝待她。
她以为至多封个御女,毕竟她是以医女身份入内廷的,不算体面出身。
皇帝要封她做婕妤,那不是一下越居李美人之上,仅位于二妃之下了?
这样,不怕被言官指摘吗?
但星月在太后面前仍谦卑姿态,叩头道:“陛下厚爱,奴婢怕是受不起。”
太后道:“北周最尊贵的人是谁?是陛下,他你受的起,你就受的起,哀家看你,就像看到曾经的自己,许星月,还是那句话,时也命也,若你能抓住机会,前途无量。”
罢,又意味深长的道了句:“他难得对一人动心,若你有能耐,婕妤又算的了什么。”
从寿极殿出来后,星月有些茫然,魂飞远去,毫无头绪。
也算功夫不负有心人了,从她踏进宫门的那一刻,便该明白,从今往后的的许星月再不属于自己,而是属于这座巍峨森严的宫廷,属于北周的帝王。
这座宫廷里每一个人,都属于龙椅上的那个男人,而她现在所能做的,就是如何用自己最后一点筹码,来获得最大的利益。
星月越走越苦涩,她虽不是纯善之人,但也自幼教养于名门,倘若爹娘在世看到她现在这个样子,勾心斗角,曲意媚上,不知会不会对她失望。
从前父亲是她的靠山,从不会叫她受半点委屈。
可如今她还能靠着谁?
祖母对她过,靠山山会倒,靠人人会跑,唯有靠自己,才是最踏实的。
星月有时恨自己为什么生做一个女子,只能在成群的女人堆里倾轧,想要出头,永远得倚仗旁人。
倘若她能做个男人,做征战沙场的大将军,做权倾朝野的太师大人,那该多好。
她一味胡思乱想,饶是如此,也宽慰不了自己,人生没有回头路,既已选了这条路,就要一条道走到黑,容不得反反复复。
殿前不远处,梁少监在等她,朝她躬身致意:“姑娘若有空闲,还请移步,陛下召见。”
星月于是又跟随梁少监前往太极殿,皇帝在案几前,仿佛已等候良久。
星月跪下行礼,皇帝却不叫她起身,只是将一封诏书远远扔了过来。
星月开那诏书去看,是封她为婕妤的旨意。
皇帝起身,缓缓走至她跟前,将一枚白玉印玺递给她,握住她的手,“这是朕给你的选择,若你愿意留在朕的身边,成为朕的婕妤,就自己盖上这枚印玺,若是不愿意,朕也不会留你,朕会送你去一个眼不见心不烦的地方。”
“朕让你自己做选择,别是朕逼你的。”
他云淡风轻的着这些话,星月握着印玺的手微微颤抖,她抬头去看那个男人,他的眼睛幽深莫测,静静看着她,等待她的抉择。
她眨了眨眼,睫羽轻颤,心绪微微浮动。
一时间,她的脑海里涌出千千万万的思绪。
她想起东魏宫中伶仃孤苦的前朝嫔妃,夜夜孤窗只影,空坐到天明。
她想起刚来北周的那半年,每日朝升暮落,安然度日,开一家店,算算账,过着清闲日子。
突然间,天地一片漆黑,午夜梦回时,又是阴郁缠身。
父母,亲人,族人,言昭,还有大火焚天的那个夜晚。
东魏死士还在追杀她。
还有阿珠,她惦记阿珠。
她不断的去回想,不断的回想。
她知道这一次的选择后,就真的再也没有回头的机会了。
*
从太极殿出来时,星月伸出手,为自己遮挡那耀眼的日光。
大监王慎迎上来,对她含笑:“婕妤娘娘,快回去收拾收拾吧,明个陛下给您迁宫,在长信殿。”
着又行了大礼道:“娘娘大喜,奴才早知娘娘会有出人头地这么一天。”
星月道:“多谢大监。”
大监忙曲手:“奴才日后还要仰仗娘娘。”
星月道:“不敢当。”
梁少监就立在不远处,背着日头,静静站着,似一樽浴在光影里的佛像。
星月唤他:“少监,我迁至长信殿后,按例有宫女八名,内监四名,旁人可由内廷府自行安排,我单独想要两个人来,一个是北巷医女善珠,一个是御膳房太监汪植,烦请少监为我安排。”
梁少监温和一笑:“娘娘吩咐,奴才自然办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