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天渐入炎,春华夏至,宫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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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渐入炎,春华夏至,宫里的草木愈渐繁茂葳蕤,御花园新移了几十棵柳树,栽在太液池边,只等垂柳映湖如镜时。

    寿极殿中,贤妃陪着太后话,手里剥着新贡的玉都蜜橘,絮絮起长信殿近来的恩宠盛况,言语间颇有些吃味:“您可不知道,长信殿如今风头盛极,数月侍寝不断,无数的奇珍异宝流水般送过去,什么东海的珍珠,西胡的红玉,寻常哪里能见到呢,臣妾句趣儿的话,我们可只有眼红的份了。”

    “陛下还在长信殿为许婕妤栽种了一片秋水牡丹,牡丹是国花,亦是前朝皇后心头最爱,陛下如此不畏人言,真是彰显许婕妤宠冠六宫呢!”

    贤妃笑了笑,将去了皮和丝的橘子递与太后,太后接了过来,搁在案几上,未吃一口,倒让贤妃面色讪讪的。

    太后淡淡笑:“你生大公主那一年,不也是风头盛极,宠贯六宫?宫里一向是风水轮流转,转到你这里就成,转到旁人那里,就是不成了?若有本事,便把皇帝笼络来吧,哀家可没不许你们争宠。”

    贤妃脸色一尬,忙把李美人推出来顶锅:“臣妾倒没什么,只是李美人心情有些不愉,许婕妤从前毕竟是长恩殿的奴婢,李美人是她旧主,如今屈居人下,面上难堪,心里不大快活,与臣妾话时也多有顶撞。”

    太后脸色有些冷下来:“贤妃,有些话需得慎言,什么奴婢?许氏是陛下亲旨册封的婕妤,与你们同为嫔妃,你还称她做奴婢,是驳陛下的面子吗?”

    贤妃忙起身下跪:“臣妾不敢。”

    太后叫她起来:“好了,哀家没有责怪之意,是要提点你注意言行,许婕妤如今早已不是奴婢了,她是陛下的嫔妃,你贬低她,若被陛下听见,岂不是徒惹陛下不快,更折损了陛下对你的情谊,你也是陛下身边的老人了,自潜邸时便侍奉在侧,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吗?”

    太后吩咐道:“从今以后,宫里只有婕妤许氏,没有什么奴婢旧主,谁也不许在哀家和陛下跟前提奴婢两个字,至于李美人,她毕竟是两位公主的生母,只要她今后本本分分,陛下不会亏待她的。”

    “你呀,”太后恨铁不成钢的看着贤妃:“你少操些旁人的心吧,哪里都有你,有那些功夫,把大公主教养好才是正理。”

    “靖远将军府是朝堂股肱,你又是皇长女生母,既有荣宠,又有地位,何必争那些一时意气,毫厘威风?眼光要放长远些,再改不了这颠三倒四,来回传话的毛病,早晚失了圣心。”

    贤妃挨了太后的训,面色尴尬,只低声应道:“臣妾明白。”

    *

    今日皇帝来长信殿用晚膳,星月早早便做上准备,荤素汤点备了二十多道,架了三张桌子才放下。

    如今她虽处婕妤位份,可是份例却远超于此,长信殿盛宠阖宫皆知,内廷府那帮人精岂敢不上心,便是妃位,贵妃位的珍惜贡品也是毫不吝啬的殷勤奉上。

    皇帝写得一手好字,寝殿里新挂上的一副字便是皇帝亲笔:思量古今天道义,俯瞰人间万千事。

    从前挂的是淡云来往月疏疏,后来皇帝不好,便给换了下来。

    里间摆了星月的琴,她素擅古琴,师从东魏名家尚南姬,从前在东都时便名满皇城,堪称一绝,她幼年在宫廷里跟随女师傅学习,琴棋书画,点茶焚香俱是不在话下,只是如今到了北周,才发觉这些东西都没了什么用处。

    北周嫔妃大多庸碌,不曾精细教养,两地民风不同,想来北周的官宦之家也不在乎这些,在她们之间,不必使什么奇能技巧,哪比得从前东魏宫中那般争奇斗艳,今儿这个献舞,明儿那个抚琴,又是御园唱曲儿,又是贤淑侍疾,你争我比的例子可多了去了。

    或许北周宫里人少,眼下是要清净些,如今除了皇帝还乐意听她弹几曲外,旁的倒是都搁置下来了。

    用膳时,星月一直给皇帝布菜,夹了百合鸡丝,又夹了蟹粉狮子头,指着面前一道樱桃酱煎鱼,笑言:“这是臣妾亲手做的,陛下尝尝。”

    她这般殷勤着实令皇帝不习惯,没忍住道:“你就吃你的,往常何曾管过朕,今天又来做样子,成心让朕不自在。”

    星月扁着嘴:“还不许臣妾献献殷勤了?不做臣妾不懂事,做了又是装样子,好话歹话都让你完了。”

    她一把拍下筷子,大有不悦的意思,皇帝手里的筷子顿了顿,而后问:“哪道是你做的,朕尝尝。”

    着就要去夹胭脂菜心,星月拍桌子道:“鱼!是鱼!”

    皇帝赶紧去夹煎鱼,囫囵吃了口便道:“色香味美,确实不错。”

    见她脸色阴转晴,勾着抹了胭脂的唇给面子的一笑,这才放下心来,边吃边道:“朕哪里是纳了个妃子,朕是供了祖宗回来。”

    星月起身,坐到他身边,故意往怀里凑:“陛下后悔了?”

    皇帝弯弯唇,又复一派正经脸色:“悔也来不及了。”

    星月又贴手附在他耳边轻声道:“臣妾新做了几件好看的寝衣,陛下给臣妾挑一挑,今夜穿哪件合适。”

    皇帝斜着眉梢:“你成何体统?越发大胆了!”

    他一手紧紧揽住她的腰,幽声道:“千年的狐狸精在你跟前都要甘拜下风。”

    她笑的勾魂夺魄:“那陛下是书生吗?可愿救奴家与水火之中?”

    皇帝深望她:“朕看你是欲/火焚身。”

    梁远和汪植候在外殿雕花八宝柜前,听见里间声响,不动声色的对视一言,极有默契的一同阖门退出。

    出了门,在一条廊檐下,有微微的风吹过来,汪植道:“偏殿备了褥子,少监累了可去躺一会,今夜不一定走得了呢。”

    梁远秉着手道:“汪侍监体贴,年少有为,眼瞧着将来要成大器啊。”

    汪植垂目微笑:“少监面前,岂敢自大,奴才只是略尽孝心罢了。”

    梁远笑的有深意:“一年前你还是个御膳房的下等内监,如今却是扶摇直上成了一殿掌侍,让人刮目相看啊。”

    汪植忙作自谦之态:“盖因奴才跟对了主子。”

    梁远轻声道:“汪侍监,当年你初入宫时,做了我六个月的徒弟,后来得罪了王慎的干儿子,他诬陷你净身不全,让你受了二茬罪,我没保你,又将你轰去御膳房,你心里是恨我的吧。”

    他文雅的笑:“若是恨,只管,我都听着,一别数年,再见时,我昔日的徒弟已经站在了我身边,长信殿恩宠不断,看来今后咱们见面的日子还多着。”

    汪植面色平静不见波动:“奴才不敢,少监也是审时度势,宫里何人不如此,人之常情,岂敢言恨之一字。”

    二人复又站定,各自望着前方,不再言语。

    夜色暗沉,殿宇之间接连挂上宫灯,在墙上晃着人影,如唱戏般。

    汪植想起自己十六岁初入宫那年,还是个愣头直撞的半大子,这些年走马观花般,也似一场孤凉的戏,只留他一人独唱。

    那年雪夜,他被净身房的人拉走,梁远站在台阶上远远看着他,对他:“宫里留不下蠢人,这都是你自己造下的因果,你就受着吧。”

    他在雪地里不服的喊:“我何错之有,何错之有?何忠他身为内监,亵玩宫女,他才其罪当诛,玉兰已经不堪受辱投水自尽了,只因他何忠是王慎的干儿子,便可以无法无天吗?”

    他大叫:“可你是我的师傅,王慎护着何忠,你什么不护我?为什么?”

    梁远走下来,用手中的拂尘狠狠了他的嘴:“我告诉过你多少次,不是你的闲事不要管,口不择言,终成大祸,你走吧,我只当没有你这个徒弟,你也当没有我这个师傅。”

    他仰天一望,放声而笑,满是悲凉绝望,就此立下誓言:“好,从今往后,我若再叫你一声师傅,就天雷劈,不得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