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结局 ·
怀恩垂下眼来, 点了点头。
朱辞远看着她的背影一点点的离他远去,心口还是会习惯性的发紧。
但他还是强按了下来,这宫里还有许多事等着他去处理。他将那头领唤了进来, 吩咐除掉这宫里临安王府军队的对策。
***
怀恩一路由卫兵护送着回了端本宫,到了门口那些卫兵便止步不前了。
跨过高高的门槛,再次走入这座她熟悉的宫殿。在这里她曾经有过很多回忆, 那些关于草木和人事的,那些好的与不好的, 一时间纷纷潮涌入了脑海。
恍惚间这里好像并没有变化多少,触目所及,皆是熟悉, 倒是让人生出些物是人非之感。
这一路上遇上几个来往的宫人, 有些她是认得的,有些则是脸上的面孔。有的见了她只是低头避让, 有的认得她一些的看着她的脸吃惊地张大了嘴。她也不管, 径自往前走着。
一路到了书房这间院落,院中的那棵桂树正蓊郁着。虽还未到开花的时节,但那夜色之中翠绿的叶片显出几分鲜妍来, 郁郁葱葱的, 很是讨喜。她的目光从那棵桂树上移到那扇支摘窗,复又垂下眼来,将那扇雕空的木门推开。
房内燃着昏暗的烛火,明明灭灭的, 是一种恰如其分的光亮。
只是她刚一走进去, 有一团毛茸茸的东西跑过来。怀恩眼眸一亮, 低下身把那雪白的一团抱起来。
“哎哟,沉了不少呢。”
她听到脚步声响, 抬眼去看,正是长宁。
于是怀恩歪歪头,露出两排齐整的牙冲他笑。
即便有那么多的隔阂,即便有那么多的曲折,她总是记得他的好。
长宁却瞬间眼眶通红,上前走了两步猛地将怀恩抱入怀中。只是刚抱了一下,就忽的想起这是个姑娘,而且还是殿下的女人。
他赶忙松了手,别扭的转过身来偷偷的抹泪。怀恩笑嘻嘻的探出头来看他:
“哎呀,你多大了?还掉金豆子呢!”
长宁气得赶忙摸了几把泪,转头见她仍是往日里那言笑晏晏的模样,就忽的也心满意足的笑出了声。
于是往日里那些隔阂或疏离,仿佛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坐到了圆凳上,怀恩眉飞色舞的同他讲着这三年来在临安的所见所闻。顺便吹嘘了一下自己如今的身家,脸上眼角都挂着得意。
长宁原本听她只是带着笑一件一件的叙着那些或欢乐或新奇的故事,只是他却突然想到了什么,问她:
“怀恩,你这次是要留下来的吧?”
怀恩却突然收了声,垂下眼来不话了。
长宁见她这副模样倒有些着急:
“怀恩你还因着那些旧事,在怪殿下吗?”
完像是生怕怀恩断他似的,猛地站起身来。瞧着有些生气的模样,却忽地又像泄了气般坐回了圆凳上,声音也平静了下来:
“怀恩,起初我是真生你气的。你不知道,那日你往河水里一跳,殿下也紧接着跟你跳了下去,无论我们怎么拉殿下,殿下就是不肯上来。”
“人潜进河里又浮起来,不知道在那河水里找了多少遍。直到人晕厥了过去,才被侍卫救了上来。他一醒来便派了卫兵去那东护城河的上下游,守在那里,一直守到第二日夜里,到最后殿下熬的等的满眼的鲜红、像是能滴出血来。”
“可最终送到他眼前的却是一具尸体,一具浑身都泡烂了的尸体。殿下那日踉跄着走上前去,一直不肯信。直到他发现那尸体上的玉坠……那时他一口鲜血喷了出来,端本宫上下吓得不轻。后来人就那样高烧着大半个月,他昏睡时嘴里总念着你的名字。他怀恩我错了,我再也不关着你了,你回来好不好?”
“别了!长宁你别了!”
怀恩本已是蓄了满眼的泪水,他这一话,泪便顺着眼角流了出来。
长宁见她有些失态,也收了声,只是叹了口气:
“怀恩我知道我是个外人,没经历过你的苦痛,本没有资格来什么。只是我想问你一句,你没有犯过错吗?哪一次殿下不是原谅了你?是人都会犯错,怀恩你就不能原谅他一次吗?当年的事,殿下又能好过多少?那瓶长恨生,他也喝了。撑了几天几夜,解药是我趁他晕倒时灌下的……你可知殿下布局了三年之久,原本对临安那边就要收网,却得知你还活着。就在临安城内。他终究投鼠忌器,明知是个局,却还是以身犯险。”
他着,却突然走进了里间,翻找了一会儿才走了出来。他将手中的那口木箱递给怀恩:
“原本那间内室被封了,谁也不许进。直到殿下得知你还活着,才重新开了那扇门,自己亲自进去将里面收拾了出来。那时那房里有很多字画,殿下收拾了出来,让我拿个炭盆烧掉。我烧掉了一些,只是剩下的我却偷偷留了下来。”
他着将那木箱放在圆桌上,看了眼静默不语的怀恩,只叹了口气,推开门走了出去。
怀恩也不知自己在房中静坐了多久,直到房里的烛灯燃尽了,房内陷入一片昏暗,她这才惊觉回神。她站起身换了根灯,将灯火重新点燃,将那木箱开。
入目先是一卷画轴,她拿起来开看。那眉眼描摹的生动细致,皆是她往日的情态:她在院中仰头看着烟火的模样,在她作案上晃荡着腿儿的模样,她坐在架子床上对他还称赞怒的模样,她梗着脖颈将口中的饭嚼得鼓鼓的模样……
怀恩不敢再看,正欲将那木盒合上。却猛的见角落里,那是一本札记。她平缓了几瞬,拿起来翻开一页细细去看。他清雅的字迹一如他的眉眼,一撇一捺都是熟悉:
“九月,庭中木樨开正盛。余遂命人采撷一二枝,清供于瓶。案牍累累间抬首入眼。忽有故人心上过。”
纸页在她手中一页页地翻过:
“除夕夜。独守影儿眠,灯烬梦不成,别久悲愈浓。
起身披衣,忽见一攒盒,有榛果、松仁、桂圆若干。忆吾妻噬爱此物,夜中偷食状若鼠。顿觉鼠亦有可爱怡人之处。遂于次日亲捕一灰鼠,豢之,以榛喂养。”
“正月十五,大雪,灰鼠殁,吾悲怆难抑。
鼠可捕,吾妻难回。然今吾妻与鼠,俱弃吾。”
“二月初九,雪后初霁。偶过梅园,忆当日汝之情状,手捧梅枝,清唱西厢。后知其为艳曲,仓惶欲泣,甚惧吾责。
吾不曾言。当日虽不辨汝之雌雄,实已惊鸿掠秋水。
目及高台,忽见一伶人出,细辨几番,竟为卿卿。欢喜不可胜。
伸手欲触,及近前,汝与风烟俱净。
怔然良久。
从此不敢听戏伶。”
“是日清明,微雨,妻去已近两载。山路崎岖,寒雨清苦,携三盏佳酿,寻至吾妻长眠之冢。
朱氏怀恩,私冠以我姓。
除坟前青草,倾手中甜酿。此酿名桂花,吾妻生前珍爱,盖因从前吾不曾允其畅饮,置气于吾,近所一载,不肯入梦来。
今日携酒三盏,特来哄慰:吾已然知错,日后再不敢犯,卿卿原宥一二,夜里归来看我,可好?”
泪水一滴滴落下来,蕴染了那泛黄纸张上的墨迹。她仓皇的将那札记合上塞进了木箱,又抱着那木箱坐了好久,这才走进内室将木箱塞到了床底下。她环顾了下四周,见仍是她走时的模样。
她慢慢的坐在床上,想等他回来。
宫殿深处,隐隐传来杀伐声。她静静的听着,等着平息的那一刻。就等着等着,竟然就这么渐渐的睡着了。等她再睁开眼时,已是天光大亮。一起身,却见手被人攥在掌心里,那人就还笑看着自己。
“怎么哭了?”
怀恩撇过脸,把手抽回来:“没哭。”
“胡,都快成兔儿了。”
怀恩气的瞪了他一眼,提了鞋便想往外走:“了没哭。”
她走着,胳膊却猛的被人扯住,被人从身后用了个满怀:
“好好好,你没哭便是没哭,怀恩,不要再走了好不?”
“好。”怀恩答的很干脆。
她的干脆令他惊讶。他明明还准备了那么多话,想要挽留她,想过很多法子。既然不敢再把她强留在这里,总想着循序渐进,总有成效的。可是她却这么干脆的就答应了下来。他见她转过身来,目光坚定而澄澈不似作假,便听她开口:
“我答应你,留下来。但我也有我的条件。”
怀恩缓了一口气,“我可以留在这京中,但绝不会留在这宫里。我可以在这京中置一处宅子,宅子的地脚由你来选,闹市或者京郊我都可以。唯有一点我在临安的生意不能停,且日后我若因是生意要出京,你不得阻拦。最后一点,你若再惹恼了我,我有随时离京的权利。”
“我答应你。”
他把她拥入怀里,答应得一如她那般干脆。无论她提出什么条件他都答应,她肯留在自己身边已是恩赐了,他怎么敢奢求再多。
***
怀恩再见到老二老三已是第二天的夜里了,两人一见她竟然是扑了上来。
怀恩倒难得好脾气的任老三红着眼眶捶了自己两拳。三年不见,三人却没有半点疏离。怀恩要一大坛子酒,三人捧着海碗喝了起来。
酒一入肚,话匣子便开了。怀恩已醉眼朦胧,脑袋枕在胳膊上,讲这三年来她的所见所闻,当然还是吹牛的成分居多。讲她如何叱咤商场和金山银山,如何逍遥自逸,又是如何的偎红倚翠。两人听了也跟着咯咯的笑,酒意上头,老二举了手:
“老大,分俺两间宅子。”
怀恩一拍桌面:“好!”
老三也举了手:“分俺一间酒楼。”
怀恩笑得岔了气儿,拿筷子敲着瓷碗:“好!”
三人这般乐呵呵的着,灌了满肚子酒。老三首先撑不住,倒在桌上便呼呼大睡起来,呼噜的震天响。老二低头看了他一眼,摇摇头,了个酒嗝,跟怀恩碰了个杯。
“老大你真的算留下来了?我以为以你的脾性,定是要连夜卷了铺盖跑回临安的。”
他灌了一口酒,脸颊烧的嫣红嫣红的。这些年老二也成熟了很多,自从怀恩跳河之事之后,当年的事他多少也知道了些。
怀恩此时已喝的有些上头,一躺便躺到了炕上,仰着头看着粉白的天蓬:
“怎么跟你呢?就是不想再折腾了。瞧瞧从前的我,就像个孩子。见了桌那头的菜好吃,便抓着桌布伸长了筷子想要去夹。却总也不心将这布一扯,满桌的美酒佳肴摔了个粉碎,落得一身狼狈。殿下这个人,你不知道他,他想要做的事,总有法子的。我又何必像往日里那般尖利做派,最后终究伤人伤己。”
着,了个酒气熏天的饱嗝,感叹似真言:
“这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呀,就应该在恰到好处的地方停下来。太近了,容易伤人也容易自伤。”
“往后,只要我守住这颗心,别挨他挨得那么近,在哪不是一样呢?我在江南那些产业,你不知道,从前那是因为靠着临安王府这才迅速壮大。其实背地里,私盐铁矿这样杀头的生意都是做过的。这临安王府一倒,没了靠山,那些生意场上的老狐狸还不把我吃个精光!从前我可以往那河水里一跳,那是因为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如今老子有鞋穿了,管他些个三七二十一作甚!以后我还舒舒服服的住在宫外。往后我有了更大的靠山,我要把生意从临安做到山东,做到京城,天津,蜀地,滇南,要金山银山,要做这天下首屈一指的富商!”
“好!”
老二应和一声:
“我们老大要金山银山!要做天下第一的富商!”
房里的嬉闹声渐渐传了出来,被风一吹散到了院里。朱辞远却停在门外,久久不言。
他转过身来,望着被月光拉的老长的影子,面上便染了几分苦涩。
他本是在书房里久等她不来,这才来找她的,却无意间听了这样一番话。他落寞的朝书房走去,他该知足的,只要她留在自己身边便好。
怀恩跑回书房的时候。已喝的摇摇晃晃。她一下子就扑进了朱辞远怀里,笑嘻嘻的往他脸上吹着酒气。她眼睛亮晶晶的看着他:
“殿下,你,我能不能做成天下第一的大富商呀?”
他抱着她,往她唇上啄了一口,低低的应了一声:
“可以。”
怀恩这才软倒在他怀里,乖顺的由他抱着一步步走到床上。
朱辞远将放在心口的那根老虎玉坠拿了出来,给她系到脖颈上。他看着她靠在自己怀里那睡得酣甜的模样,眉眼渐渐就染上了温柔。
他附在她耳上轻声了一句,只是这一次他的却不是“怀恩,别再弄丢了。”而是,“怀恩,我再也不会把你弄丢了。”
作者有话要:
还有一章这文就完结了,其实下章算是番外,但包含着最终的结局。
【注】书信中“忽有故人心上过”引自龚自珍的《己亥杂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