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最新] 星河第九(7) 让你算个数
水牢位于镜湖之下, 敞开的大门直通黎原峰旧址附近的山谷。
众人分为了两路,一路跟随孟久久和盛云起前往玄天峰的莲花阵,余下的则先四处察看情势, 约定在日落之时于暮朝峰相见。
秦安时走在最后,感慨万千之际, 又不免担心自己那几个傻徒弟。哎, 方才忘记让同尘君多带点吃的给他们了。
袖袍轻擦过了树枝, 径略显泥泞。
他忽然顿住了脚步, 回过头时,正好看见拐角处阮潇的身影。
他刚要出声,听见前面有人问,立刻答了一句“就来”。
秋雨毫无征兆地落下了,湿了少女的发梢和衣袍。她微微一笑, 朝秦安时轻轻拱手。
秦安时摇了摇头, 担忧的眼神欲言又止。半晌, 他挽起袖袍, 转身朝前方的宗师们走去。
愈密的雨丝掩住了背影。
再次进入大荒山禁地之时,阮潇依循着记忆很快便找到了水波结界。
上一次, 参寥开结界所使的符文几乎是刻在了阮潇的脑海里。没花多少功夫,她便顺利地开了结界。
这一路顺利得有些不可思议。
阮潇无暇顾及,顺着窄桥上的灯盏进入了禁地。
然而浓雾刚一消退, 她便闻到了一股烧焦的气味。
原本生长着大片龙涎草的岩石如今黑漆漆的一片, 全是残余的灰烬。浮空的石板上泥土干涸,有的碎裂成了几块,停留在半空中。
以往肆意生长的充沛灵气如今只有微末的银光,在余烬里闪烁。
阮潇握紧了佩月剑,循着上次的路径朝深处走去。悬崖的边缘处, 便是她采下龙涎草的地方。
……而今空无一物。
“上星君!”阮潇唤道。
她的声音在岩壁间来回,撞出了清脆,然而却无人答复。
“上星君,”她站在边缘处,朝深渊之下望去,“我将你要的东西带来了。你不出来见见我吗?”
还是没有任何回应。
阮潇略显不安,鞋尖踢到了一颗石子儿,从崖畔径直落了下去,深不见底。
……上星君会在哪儿呢?
这时,阮潇的耳畔一动。
这深渊是有底的。
从石子自由落体开始,到她听见了声音一共是六秒。
那么……
她忍不住“嘁”了一声,也就是看着黑,不过一百五十三点七米。
阮潇召来佩月剑,向下而去。
越到下方时,一股寒气越重。脚下的佩月剑时明时灭,不知是出了什么问题。
没多久,她便降落在了底部。
此处是一个溶洞,钟乳石从岩壁拔地而起,细微的水滴在暗处激起涟漪。
这地下的空间如同另一个世界,散发着潮湿的、古老的气味。
阮潇一路往里行去,将燃灯符贴在了头顶的钟乳石上,淡淡的光亮起初如萤火,又慢慢地扩散开了。
就在阮潇一面敲敲,试图观察此处的地质条件时,她忽然浑身一僵。
她原本顺着岩壁在走,刚一过拐角便对上了一双幽绿的眼睛。
在暗处里,那双眼睛瞪得如同鬼火。顷刻间,又成了十余只眼睛,同时看向了来人。
这绝不是人的眼睛。
“何人在此!”她喝道。
话音刚落,冷风带着那藏在幽暗里的东西骤然靠近了。
燃灯符飞至她和那东西中间,暗影里的巨兽逐渐露出了满是茸毛的肢体——那是一只巨型的白额高脚蛛,身后还拖着一条满是锋利锯齿蝎尾。头顶长满了畸形的瘤子,每一团肉瘤的中间硬生生挤出了一只眼。
像是许多妖物生长在了一起,是只有无比幽深的黑暗中才能生长出来的东西,与之相伴的是扑面而来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
那东西的一节前肢猛地朝阮潇刺来,她一个翻滚躲开,出鞘的剑光撞在了蜘蛛腿上。然而这东西极为坚硬,佩月剑竟不能伤它分毫。
数道剑光齐齐落下,却是激怒了这畸形的妖物。
那团耸在一起山似的身躯被又细又长的前肢一拉,送了过来。
阮潇屏住呼吸,在狭窄的岩壁间移形换影,躲开无数肢节的攻击。险落在她身侧的一只长脚生生凿破了岩壁,抽出时末端断了一节,然而妖物浑然不觉。
……不行,这攻击太快,如骤雨一般狂轰滥炸,加之那周身的眼睛,根本躲不开。
她刚一这么想,整个人在虚空中停住了,动弹不得。
仔细一看,才发现是无数细密的蛛丝早已不知在何时缠上了她的手脚。只消稍稍一收,便将她束缚在了原地。
那妖物志在必得,缓缓地靠了过来,锋利的前肢冷漠地砍向了阮潇。
正在此时,佩月剑挡在了她的面前。
一声铮鸣,剑身抖动了起来。
阮潇心头猛地一跳,不好!剑柄虽无异样,但剑身竟已出现了一道裂缝!
“不行!”她忍不住喊道。
就在绝望之际,那妖物的攻击忽然停了下来。
佩月剑仍在鸣叫,撕心裂肺一般。
而那无数幽绿的眸子忽然闭了起来,只剩下唯一的一个——
就在佩月剑周身银光渐暗,朝下坠落时,一道虚影接住了它。
阮潇一怔。
在她面前的,是上星君的残影。但是那残影却是从妖物的前肢中生出来的,双脚与其相连,是为一体。
秦祯城的残影单手抱剑,面纱仍在,透明的五指试图触碰时,阮潇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很是警惕。
她停在了阮潇面前,许久,才道:“……抱歉。”
那声音柔和,与阮潇记忆里一样。
“上星君,你怎么会……”阮潇只了一半,因她看见了残魂的眼里充满了痛苦。
那痛苦太过鲜明,哪怕在幽深的洞穴里,也一样能灼伤人。
秦祯城却并未回答,只是摇了摇头,松开了她身上缠绕的蛛丝,冷冷道:“你快离开此地吧。”
阮潇却并没有理解她的意思,迫不及待道:“上星君,我找到大荒星辰术了!你不是,有了这个就能告诉我怎么回家吗?”
秦祯城道:“我骗你的。”
阮潇眼中的光一灭,忽地又道:“那你总得告诉我,莲花阵是做什么用的吧?”
“……莲花阵?”秦祯城脸色一变,如五雷轰顶般不敢置信。
阮潇点头道:“漆奉不知想做什么,如今半数大荒山弟子,还有同尘君……都被困在了玄天峰的莲花阵中,等到子时便会开启阵法。我知道这阵法已废,但仍旧要想法子救出他们。”
秦祯城神色复杂,良久,才喃喃道:“你将大荒星辰术与我看看。”
阮潇不疑有他,从乾坤袋中取出了那枚长方盒子。开盒子时,一面巴掌大的铜镜躺在里头。
镜面上满是密密麻麻的符文,透着完全陌生的气息。
但只是一眼,阮潇的神识便起了巨浪,几乎要窒息在其中。那符文中蕴藏的力量过于古老强大,完全不像是当下修真界会出现的东西。
下一刻,秦祯城合上了那木盒子。
阮潇终于喘过了一口气。她刚要话,却见秦祯城对她摇头,指了指佩月剑,将剑与盒子一同递还给了她。
然而阮潇尚未来得及反应,一道风刃自洞口而来,在眨眼间便已抵上颈部。阮潇手脚失力,软在了蛛丝上,昏昏欲睡。
木盒子被来者拿到了。
阮潇尽力撑开眼皮,看向来人。
“漆奉,你到底想做什么?”秦祯城厉声喝道。
来者一头白发,轮廓如刀削般,居于上位的威压透着与生俱来的冷漠。
“师尊不是都猜到了吗?”他不答反问。
秦祯城努力支撑着残躯,缓缓道:“莲花阵已废,但倘若能用大荒星辰术回到神的时代,回到五百年前,便能有一个完整的莲花阵——”
“没错,”他慢慢靠近了摇摇欲坠的残影,“只有这样,才能让大荒山飞升。”
秦祯城道:“你疯了。”
“师尊,你一向这么觉得,但我没有。”
漆奉的面容逐渐扭曲,话藏恨意:“凭什么他们能飞升,而我们生于此,无论花费多少年的心血都无法成功。凭什么?!既然有机会回到过去,那不如将大荒山升至上神境,这样后来者便不用再苦苦修行。”
“……你在什么?”秦祯城似是不解,微微皱眉。
此时,阮潇强撑着道:“他是想用大荒星辰术回到五百年前的玄天峰,用弟子的性命强行开启莲花阵。莲花阵中有玄武坐镇,再以金目矿做燃料,便可以将整座大荒山带离地面。”
这话别秦祯城了,连阮潇自己也觉得匪夷所思。
漆奉这个离奇的逻辑干点什么不好?
但显然漆奉自认掌握了飞升的要义。
他瞥了眼阮潇,唇边笑意冷漠:“世人都以为我痴人梦,师尊,你却是知道的。”
秦祯城长叹一声:“世间盈虚消长,旧神的时代早已过去。你又何必自苦于此,何不放手?”
“放手?你也与我放手?”漆奉一把掐住了残魂的颈部,竟真的能触碰到实体。
而他出话阴森疯狂:“师尊,为了将你留下来,你可知我付出了多少?这镜湖之下镇了多少妖孽,若非我将它们的残骸收拢、赋其妖灵,令其复苏,让你唯独剩下的这一缕残魂有了寄体,你早就魂飞魄散了。”
阮潇的瞳孔一震,手心发冷。她看向秦祯城,只见残魂眼中泛泪,痛苦不堪。
竟然是他强行将上星君的残魂与这妖物融合了!
“师尊你看,这世上只有我在乎你,”漆奉冷肃的面容浮现出了一丝得意,“师弟早就不见踪影……哦对,你一向最疼爱师弟,应该对他很失望吧?”
他手上的力道重,残魂根本受不住。
阮潇被蛛丝缠得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漆奉拉近了陷入痛楚的秦祯城。
漆奉似乎也注意到了,松开了手,反扣住残魂的腰肢,“你你看重他心思单纯,又怜他身世,不仅亲授他符道,还将连我都不曾知道的剑法教给他——”
秦祯城忍无可忍:“我从未授过他剑术,那是他天资聪颖、一看便会。”
漆奉被她激怒了,沉声道:“你休要当我是个傻子,他成日里涂涂画画的那些剑法,难不成都是他自己想出来的?”
“没错,”秦祯城毫无畏惧地对上他的视线,“那都是他自己悟的,所谓符剑双修,以他的领悟,如今恐怕远超于我。”
漆奉怒不可遏。
秦祯城反而放松了下来,柔和道:“漆奉,放过我吧。我魂魄早已碎裂,转世已久,而今留在此处的终将消散。”
漆奉却紧紧地盯着她:“投胎转世又如何,白襄那丫头如何能和你比?她不是你,师尊。如今在我面前的,才是你。”
此时此刻,阮潇恍然大悟。她终于明白了,上古神武是认主的。白襄不是突然得到了神兵庇佑,而是上星君其余魂魄的转世。
从一开始,逍遥剑就认出了白襄。
“不要执着了,”秦祯城没有怪罪他,“我也好,飞升也好,都不值得你如此。漆,你会入魔的。”
她的声音温凉如风,掀起了池水中的涟漪。漆奉却不为所动:“师尊,入魔又如何?我们可以一起回到五百年前,不必再为这凡尘俗事忧心,更不会囿于□□凡胎。”
他唤了一声“师尊”,双手捧着残魂的脸,细细抚摸。覆有薄茧的手指隔着面纱经过了微颤的脸颊,似是终于做了一件他一直都想做的事情。
修真界中剑术最强的男人放低了声音,似是乞求:“师尊,我们可以一同飞升。日后有我一直陪在师尊左右,与师尊一同维护世间大义,再不会让师尊独自一人了,可好?”
秦祯城没有应他,视线落在了他的腰间。那里悬着一块黑色的牌子。
“参寥呢?他在哪儿?”秦祯城问道。
漆奉眼神一变,听秦祯城笃定道:“这块借玉令是他的。”
漆奉与她对视了片刻,笑了起来:“怎么,师尊觉得我杀了他?”
“他到底在哪儿?”
“是我杀了如何,不是又如何,”漆奉的语气森冷,满是怨恨,“反正,你也不信我。不过没关系,师尊,明天日出时你就会知道,只有我才是对的。”
“你做梦!”阮潇终于忍不住了,“是你特意引了商队去无主之地,也是你把蟠龙骨给了明觉,是你想开魔域之门。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借玉令就是蟠龙骨吧?”
因此漆奉让盛云起将借玉令带到无主之地,声称是赠予息然,实则是为了让明觉拿到。
漆奉被她一语戳穿也并不意外,反而平静极了。
“师尊不要误会,我并不想破除师尊设下的结界。此举只是为了拿到大荒星辰术罢了,”他朝秦祯城解释道,“为了大业有一些牺牲也是在所难免的。”
秦祯城仿佛看着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不敢相信:“漆奉,你变了。”
“非也,师尊,是你从来都没有认识真正的我。”
漆奉收紧了手,但残魂终究是残魂,实体也不过是虚影生出的假象。
“别我了,”他忽然笑了起来,“师尊你连师弟都并不了解吧。你知不知道他对你的那些心思——”
“你住口。”秦祯城虚弱地阻拦道。
“师尊不敢听吗?可惜了,他还在莲花阵等着师尊,要亲口跟你呢。”
秦祯城一愣,唇色苍白:“你放过他。漆奉,你放过他吧。我可以留在这里陪着你。”
哪怕与妖物强行融合会让她的残魂被日夜噬咬,痛苦不堪。
“你为了他求我?”漆奉似乎怒极,狠狠地掐着秦祯城的脖子,随即施了咒术,让残魂陷入了晕厥。
倒在他怀中的残魂一点一点地回到了妖物体中。
而阮潇实在支撑不住,昏了过去。
幽暗的洞穴里,水滴仍旧,一声又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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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花阵中,此起彼伏的“哗啦”声响彻云霄。
“同尘君,这个麻将真好玩。”宴月峰的一个弟子凑在盛云起身旁,夸赞道。
盛云起随意坐着,两旁各有一名弟子在给他捶腿。
“太慢了。”盛云起此话一出,捶腿的弟子更卖力了。
坐在他正对面的居成偃瑟瑟发抖,旁边白维戳了戳他:“同尘君是在你,快点出牌。”
“我知道,你别扰我。”居成偃愁眉苦脸道。
天知道他本是听他爹来大荒山找麻烦,于是跟过来听听笑话。这路上刚一遇到白维这个倒霉催的,就被大荒山这些个弟子抓了过来,隐隐还听到什么“凑人头”之类的话。
所幸他的“仇家”似乎并不在意,只懒散地问了他一句“牌得怎么样”。
……现在输掉了全部家当,也实在不敢怎样。
“同尘君,我、我不想玩了。”居成偃手心里全是汗渍,鼓足了勇气,声如蚊蝇。
只见盛云起慢悠悠地勾手,示意他靠近一点。
“怎、怎么?”
盛云起好整以暇:“听你爹成名乃是天下第一神算,难不成一点都没有教你?”
居成偃一愣,琢磨着他爹是有教过他,而且他也学得不赖,只不过有时脑子转不弯而已。
片刻后,他忽然顿悟了。
“同尘君是……?”他抬起下巴,注意避开不远处巡逻的弟子,看了看牌面。
白维实在忍不住了,他们在这了快一个时辰牌了,左右都在暗示居成偃。若早知这子这蠢钝如猪,他才不来凑这个热闹。
“同尘君的意思是,让你算个数。”白维敲了敲桌子,摸了张牌。
居成偃先是恍然大悟,又陷入了极度的迷惑,最终呆滞地仰起了头,在四面八方的注视下硬着头皮用牌面推演了起来。
片刻后,他压低了声音道:“……大吉。”
盛云起不动声色地朝白维道:“你们清阳谷的优势是不是也应该发挥一下?”
白维鸡啄米似的点头,在袖中捏紧了一包新型催吐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