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第三十九章 离开龙傲天的第三十九天。……
灵鹿玉船悬停在半空中, 初生一剑斩尽浮云,随之而来的,是掷地有声的一句话。
“韩门主, 迟姐身体抱恙,不善奔波,你一意孤行, 私自将她带走, 是不是还欠驭龙山庄一个交代?”
她手中的那柄初生剑,剑尖朝下,显出一种极尽谦和的态度。
韩雪绍看得出来,事情如果没有发展到万不得已的地步,安尘池是不愿动手的。
从这一点来,这位华山派的首席弟子,与自己身侧的这位锦华尊者, 有几分相似。
同样是剑修,同样冷静自持, 同样修为深厚, 骨子里同样有剑修的那点傲慢狂妄, 不同的是沈安世丝毫未懈怠,追求提升, 而安尘池的步伐,却已经在驭龙山庄驻留太久了。
罢,安尘池也并没有刻意忽视沈安世, 微微欠身,行了半礼,唤道:“锦华尊者。”
她将礼数做得全了,无可挑剔, 反倒是显得韩雪绍的种种行为狂妄无礼,有失风度。
这修真界赫赫有名的剑修大约都是听过对方名号的,沈安世没听过龙祁的名字,却听过安尘池的名字,华山派百年难出一个的天才,能令七柄镇派神剑认主,是正是她了。
然而,韩雪绍牵动他衣角的举动,已经足以证明了她的态度,是想要自己解决。
他也不是那种一味溺爱后辈的长辈,倘若事态没有发展到无可挽回的地步,他仍然会将选择权交到韩雪绍手中,修真之道,漫长而坎坷,只能踽踽独行,换了谁都不能帮忙。
于是沈安世只是颔首应了,侧身退让到一旁,收敛起那股难以忽视的雪松气息。
当那抹如雪的白衣从视线中离开后,韩雪绍抬眸,直直地迎上安尘池的视线,她的目光柔和,不温不凉,幽深的眸色中,潜藏着水底的涛动,此时不话,是在等自己回应。
“我的做法确实有欠考虑,不过,你应该也知道祝追雁的脾性,若非她追得太紧,我是不愿用如此强硬的手段将迟姐带走的。”见安尘池点头,韩雪绍继续道,“祝追雁以骨刀刺破护山阵法,在我臂上留下伤痕,污秽之气本就凶险,如此也算得上两不相欠了。”
安尘池足尖一点,缓缓落在灵鹿玉船上,平视韩雪绍,却并未收起手中的长剑。
“她性子确实急切。”她道,“然而,无论韩门主此举是有意还是无意,都已经不重要了,我此行,是来向你讨人的。迟姐如今就在这玉船之内罢,我会将她带回山庄。”
听安尘池的语气,她大约以为是韩雪绍强掳走的迟嫦嫦,并不知晓其中的弯弯绕绕。
“过鸾山,渡燧水,向西行,横跨半个九州,再过半个时辰,就到铸剑楼了。”安尘池一路追过来,也应当知道他们前行的方向有所偏差,并非前往极北之地的雁追门,果然,韩雪绍这么一,她的眼神就略有变化了,“此行是我与锦华尊者护送迟姐返乡探亲。”
韩雪绍有意停顿了片刻,又道:“安修士恐怕误解了,迟姐是自愿离开的。”
丘原之海的事情,没必要,她省略了关键的一部分,出来的,倒也不算是假话。
系统惊异道:“没想到雪雪你的话术还不错啊。”
韩雪绍答:“因人而异罢了,龙祁那是纯粹听不懂人话,所以没必要同他解释。”
安尘池沉吟了一会儿,显然没想到迟嫦嫦竟然是自愿跟着韩雪绍离开的,然而他们此行的路线,又确实如韩雪绍所,是往迟嫦嫦的家,铸剑楼而去的,如此就叫她两难了。
不过她的沉默也并未持续太久,很快就定了主意,道:“那么,可否容我见一见迟姐?如果不是从她口中听到这些话,我这样回去恐怕也无法给关心她的大家一个交代。”
安尘池要见迟嫦嫦,这也是在韩雪绍预料之内的,总归她们已经商量好了,倒也没什么好犹豫,便道:“好,迟姐如今就在玉船内,安修士若要见她,随我入船便可。”
“我希望迟姐能够亲自出来见我。”
这位华山派大弟子微微眯起眼睛,她分明什么都没做,周围的气流却变得凝滞。
系统迟疑了一下,“迟嫦嫦受不了风寒,她却一定要迟嫦嫦出来,这是为什么啊?”
“因为她不相信我。”韩雪绍简单地解释道,“倘若我在玉船内布下陷阱,她稍有失足,便是万劫不复。这并不是明她对我抱有偏见,而是因为修士就该如此谨慎心。”
尽管暗潮涌动,两人的表面上还是保持着平和的态度。
韩雪绍听后,淡淡道:“迟姐畏寒,那就劳烦安修士替她御寒了。”
安尘池另一只手抽出第二柄剑——此剑名为染尘,与初生相仿,通体雪白,唯独剑尖处染上了血色,好似无法抹去的鲜血,凝结在此,透过光芒,能看出玛瑙一般的质地。
高处不胜寒,空气却逐渐变得黏稠,在她拔出染尘的那一瞬,滚烫的温度浮现。
就好像溅了满身的鲜血,隐约有一种被烫伤的错觉,然而那仅仅只是一点微乎其微的温度,不消片刻,就立刻降了下去,停在一个合适的温度上,将云海之中的寒意驱散。
一剑初生,纯白无垢,一剑染尘,以鲜血作点缀。
韩雪绍转身去船内唤迟嫦嫦的时候,莫名有种奇怪的念头。
这七柄剑冥冥之中是有联系的,正如它的统称,“别世”,这是一个人的修仙之道。
不过,她却没来得及细想。
掀开珠帘,重新回到船内,迟嫦嫦那点又轻又柔的目光即刻放在了韩雪绍的身上,外面的动静并不大,隔着一层法阵,她也听不出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只得问道:“怎么了?”
“如你所料,我不曾解释,他们便来讨一个解释。”韩雪绍去取了外袍,披在迟嫦嫦身上,她是个很聪慧的姑娘,顿时明白了是要她出去一叙,于是落足下地,踩进鞋中,又听得韩雪绍继续道,“来的是安尘池,她一定要见你一面,听你亲口解释了,才肯离开。”
韩雪绍没有忽略迟嫦嫦眼中一闪而过的失落。
就算是到这样要紧的关头,心心念念,想着不让其他人担心的她,终究是没能得到相应的回报,来的是安尘池,并非龙祁。纵使她心里有所准备,也难免感到了一阵失落。
迟嫦嫦很快就敛去了眼底的情绪,系好领口处的绳扣,跟着韩雪绍走了出去。
她确是实实的娇柔,皮肤白得像是冷玉,近似一种病态的苍白,凝着一层浅浅的辉光,掌中的血管清晰可见,仿佛一碰即碎的琉璃,韩雪绍想,迟刃是怎么肯让她离开的?
在掀开珠帘之前,韩雪绍隐约听到外面传来交谈声,声音压得很低,听不明晰。
那是沈安世与安尘池的声音,她花费了一番功夫,才将那些只言片语拼凑成了句子。
沈安世的声音向来如此,语气稍显冷淡,却又并不是纯粹的难以接近,咬字很轻,尾音收得干净利落,道:“百年前,我曾有幸拜访过华山派,也因此得知,这七柄镇派神剑是由开山老祖所留下的,为的是让后辈谨记修道,莫被俗世牵绊住脚步。神剑既然认你为主,恐怕也是因为老祖认可了你,那句‘百年难出的天才’,可以是辱没你的名号了。”
“尊者过誉了。”安尘池的声音异常清晰,像是溅落在卵石上的水花,一字一顿,得很清楚,端的是宠辱不惊,“尊者便是自古以来修剑一道的第一人,晚辈恐怕还差得远。”
“我听绍绍提及过,你是炼虚期巅峰的一名修士。”韩雪绍心想,沈安世竟然也会骗人了,她记得很清楚,自己根本没有在他面前提及过安尘池,然而,他接下来的话,却令她怔在了原地,直到迟嫦嫦轻声唤她,她方才回过神来,“其实你已经是半仙之躯了吧。”
韩雪绍能够察觉,安尘池是在隐藏自己的实力。
但她从未想过,安尘池并非炼虚期,并非大乘期,并非渡劫期,而是……半仙。
谈话到这里就结束了,安尘池没有任何回应——或许是有的,她点头了,摇头了,总归韩雪绍也不知道。她只能站在珠帘后面,指尖轻触琉璃珠子,隔着那层屏障,静静地等着,等那场漫长而令人窒息的沉默维持了一分钟后,这才轻轻拉起迟嫦嫦,踏出了船舱。
迟嫦嫦对那场谈话一无所知,却能够察觉韩雪绍的情绪有所变化。
她神态自若,依着韩雪绍的动作,主动走上前去,柔声柔气地唤了一声“安师姐”。
安尘池的眉眼缓和了许多,牵住迟嫦嫦纤细的手腕,指腹在腕节处一触,不动声色地递了缕真气,确定她的身体没有问题后,道:“发现你被带走之后,追很替你担心,可惜山庄必须有人看守,所以她只得给我与龙师弟传信,我们知晓后,便急忙忙赶回来了。”
此后,她又细细问了问一些具体事情,迟嫦嫦对答如流,只她回去探亲,恐怕一个月之内回不了驭龙山庄了,至于为何来接她的是韩雪绍,关于这一点,她没有直接回答。
那厢,两个静若辉月的姑娘正着,这厢,韩雪绍站到了沈安世的身边。
望着安尘池和迟嫦嫦,韩雪绍嘴唇不动,眼神兴不起半点波澜,传音给了沈安世,语气稍显冷淡,轻声道:“叔父明知道我就在珠帘后,那些话,是故意要给我听的么?”
“倒也不尽然。华山派所修的道确实与众不同,我早有耳闻,只是有些好奇罢了。身为半仙,与登仙仅有一步之遥,她明知自己的机缘在何处,却不触碰,大约是在犹豫。”她发觉沈安世的嗓音有意放得低缓,一字一顿,用抚慰的语气,道,“绍绍,我原以为你对她有些感兴趣,如此看来,倒是我多此一举了。若是我让你心里不快……”
他用这样的语气话,哪里叫人生得了气。
韩雪绍摇摇头,她出那句话后,自己也明白,她感觉不痛快,不是因为沈安世的这番举动,而是因为得知了安尘池的修为。这个人,分明能登仙,却主动选择压抑修为,而自己要耗费几十年,甚至更久的时间来渡过瓶颈期,只是这样一想,她就觉得心中苦闷。
“并不是叔父的错。”袖角处的流苏在沈安世的护腕上掠过,与此同时,她将眼底翻涌的暗色掩去,视线从安尘池的身上挪开,微微仰头,抬眸望向沈安世,“我心里不痛快,只是因为真切地意识到了一点:某些我求之不得的东西,却是其他人不屑一顾的东西而已。”
修道一事,不可一蹴而就,这些道理,她翻来覆去地,自己也明白。
然而,真到这种时候,还是难免感到一丝茫然,像是生命中的某样东西被剥离。
沈安世凝视着她,正巧这时候玉船驶入了一片氤氲的云海,视线被云雾遮蔽,韩雪绍感觉发顶传来一点微乎其微的重量,隔着迷蒙的朝云望去,沈安世落下眉眼,心避开那些精致的发饰,微凉的指尖在她头顶轻轻抚过,一触即分。这大约是个矜持克制的安抚。
“人各有志。”他,“或许你认为的救赎,在她眼里却是个无法承受的枷锁。”
发顶还有一点残余的触感,韩雪绍的嘴唇动了动,想点什么,云雾却已掠过去了。
隔着一段距离,安尘池已经和迟嫦嫦谈完了,再看向韩雪绍的时候,神情明显缓和了许多,她松开那只牵住迟嫦嫦的手,道:“既是迟姐的选择,身为旁人,我便没什么可的了。龙祁那边,我会和他解释的,这一路上,也劳烦韩门主与锦华尊者多多照看她。”
随即,安尘池示意韩雪绍走近,待她走近后,安尘池笑了一声,俯耳道——
“昙沅,迟嫦嫦,鹭华公主……下一个,该轮到祝追雁,还是我?”
她没有等韩雪绍作出反应,完之后,道了句“后会有期”,一剑掷出,隐去踪迹。
这位华山派首席弟子,仅剩的温柔体现在那避寒的剑阵,待迟嫦嫦重新回到船内,才款款地褪去,消失不见,仿佛它和它的主人从未在此停留过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