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 第一百章 离开龙傲天的第一百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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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百年前, 华山剑派,主峰疏灵峰,誓剑祭坛。

    仪式结束后, 众人皆作鸟兽散了,只留了掌门与他座下新收来的那个弟子。

    掌门向来是不甚收徒的,原先收来的那几个弟子, 要么飞升, 要么陨落,是故座下无一弟子,直到这一年,他才破天荒地收了个弟子。姑娘也才十五岁,甫一加入华山派,就拜入了掌门的门下,身份水涨船高, 年纪轻轻,华山派的弟子就得恭敬地叫她一声“师姐”。

    “我就知道你能让这七柄镇派神剑认你为主。”

    听到这话, 姑娘将目光从那七柄嗡嗡作响的利剑挪开, 望向眼前的师尊。

    她不知道这代表什么, 故而也不理解掌门的激动是从何而来的。

    “安尘池。”

    姑娘端正神色,低眉敛眸, 作了一揖,“徒弟在。”

    “从今往后,你不需要修剑心之道了。”

    安尘池怔了怔, 问道:“师尊的意思是?”

    掌门的指腹从剑身上抚过,袖摆惊起阵阵风的涟漪,翻卷出云雾的姿态。

    他:“华山派,有两道可修, 一为剑心之道,一为是绝情道。前者人人可学,后者条件苛刻,是开山老祖留下来的,就置于这七柄剑中,神兵认你为主,你便可修绝情道了。”

    绝情道。

    安尘池将这三个字在唇齿间默念一遍。

    渐渐的,琢磨出了一点寒凉的意味。

    掌门一一将那七柄剑细数,与安尘池听:“初生、染尘、伤魂、伐罪、绝念、开山、枯海,此七柄剑,统称为‘别世’,皆出于开山老祖之手,她原是狼族,名为‘褚夭’。”

    “她是剑修,同时也是铸剑师,每至一个心境,便铸出一剑,以心性炼就成剑魄。”他道,“初生一剑,正是她像你这么大的年纪时铸的,此剑朴实无华,纯白无垢,恰似少年人心性;染尘一剑,大约是她二十七八时铸的,此剑通体雪白,唯独剑尖一端沾染了红色,意喻少年人初尝世俗,沾染红尘;伤魂一剑,是狼族遭遇暴/乱,她家道中落,流离失所,不得已而流落人间,心神有所震颤,遂成此剑,你瞧这剑质地松散,颜色暗淡,便是因此。”

    安尘池一一听着。

    “伐罪此剑,通体银白,却有锁链般的纹路攀援其上,又镶有宛若眼球的含瞳石,是她时隔百年之后,大仇得报,铸就此剑,以仇敌的鲜血开此剑之刃,所以煞气深重,用来震碎心魂,再合适不过。”到这里,掌门却顿了顿,似是不太想下去,沉默片刻,才缓缓开了口,“褚夭所修的道,原本并非绝情道,而是无情道,和那猫妖一族的断玉仙君相近。”

    大道三千,然而求道之人繁如星子,纷至沓来,故而常有修得同道的修士,也很难谁的是正统,谁的不是,或许心境相似,或许遭遇相仿,总归只能道一句“殊途同归”罢了。

    安尘池点头。

    “在情爱一事上,大多男修天生比女修更无情,许是因为如此,褚夭这条道并未走到最后,她半途破道,自甘放弃命途,只为同一个凡人厮守。”他没有仔细叙述,只大致提及一句,“一晃就是二十年,她修为不进反退,寿数再长,须臾九百年过去,也将要耗尽了。”

    “那凡人原是某家权贵,正巧此时断绝了和褚夭的情缘,同意了与一家姐的婚约,她知晓后,痛彻心扉,遂而大彻大悟,修为突破,铸就绝念一剑,亲手将那凡人斩于剑下。”

    “绝情道之所以难修,不止在于自身心性,更在于他人。”掌门缓缓道,“绝情,先要学会真情实意地爱人,再要断情绝爱,然而,杀一个自己爱的、不爱自己的人很容易,杀一个自己爱的、且爱自己的人,很难,正巧褚夭就在阴差阳错之间修得此道,方得大成。”

    “那凡人为成她道,甘愿赴死,原是一件美事,可惜多年之后,正遇登仙之际,褚夭却在无意之间知晓原来那纸婚约根本就是假的,也才知他此举是为了用凡人短暂的寿命来换得一个神仙永恒的寿命。她炼就开山、枯海双剑,纵身跃入熔炉之中,如此便消弭于尘世。”

    掌门忽地止住了话头,问:“尘池,你如何作想?”

    安尘池沉默半晌:“......我知道师尊不想让我步她的后尘。”

    掌门有点失望,却也熟悉安尘池的性子,对她的反应有所预料。

    “大道三千,情爱最难修,一旦沾染,便很难抽身,故而所谓无情道、绝情道,修在心性,修炼的速度却是事半功倍。”他,“你若像褚夭那般,最后只会落得殒身的下场。”

    他抬手,结印,飘渺似云烟的光芒在安尘池的眼前悠悠地划过,构成复杂的图案。

    那印记逐渐飘过来,落在安尘池身上。她起先感觉体内的真气有片刻的暴动,然后便被那种沉重而宏大的气息所压制,取而代之的是剧烈的疼痛,直窜额角,像是刀刃在将她的头颅一点点切开,她眼角滚落出血泪,唇齿承不住积血,顺着缝隙,淅淅沥沥,淌了一地。

    隐约间,她听到掌门道:“此枷锁,缚于你心神,对你修炼没有任何影响,唯独会在你登仙之际,在你面对褚夭那种境遇时,能够狠下心来手刃心爱之人。大道修成后,无论消除记忆还是看破红尘,直到俗世的情爱在你身上没有留下痕迹,这术法的效用才会消失。”

    安尘池嘴唇颤了颤,尝到血腥味,听到这话,心里却没有半点感想。

    她向来很会揣摩别人的心绪,也知道别人想听什么话,然而却没有了解过自己半分。

    在她的世界中,唯独她是局外人。

    所以,她:“好。”

    掌门倾身拭去安尘池面上的斑斑血痕。

    纵使她答了,好,他还是露出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

    “你记得,从这一刻开始,普天之下,万界之中,所有男人都会沦为你的附庸。”

    “你尽可利用所有人,尽可将所有人当作垫脚石,尽可将所有人随意丢弃。”

    他:“之后的事,我来摆平。”

    安尘池垂着眼睫,沉重的血珠顺着眉峰、眼窝,坠坠地落下去,溅在掌门的一角衣袂。

    含着温热的唇齿一张一合,声音被口腔里的血搅得含混不清,问:“包括您?”

    掌门听到她声音低切,虚弱得字音都模糊起来,迟疑了一下,“什么?”

    于是安尘池的喉咙动了动,咽下那口血,又重复了一遍,这次叫他听得更清楚。

    “我,”她道,“包括您,也是我的附庸,也可供我随意利用,随意丢弃,是吗?”

    这话可谓是大逆不道。

    偏偏安尘池这话的时候,神色如常,微抬的眼睛显出谦逊的意味来。

    掌门收回手来,拂袖抹去指尖血珠,负手而立,道:“如果你能做到的话。”

    之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表明,他应该担心的不是安尘池会为情所困。

    他应该担心的是——安尘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百年过去了,也没有个中意的人。

    原本掌门深思熟虑,将自己友人的儿子介绍给了安尘池,两人一同长大,彼此熟悉,情谊深厚,对方屡次暗示要结为道侣一事,结果安尘池全然不为所动,他一问才知道,原来那也就只是对方的一厢情愿,就算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安尘池对那人连一点儿情愫也没有。

    安尘池似乎对所有人都有意,又似乎对所有人都无意,她对俗世不感兴趣,也没有想过要刻意去接近谁,深居绊云峰,与世无争,如此下去,别绝情了,连情都无处可生。

    掌门提及此事,安尘池也只是淡淡道:“全凭师尊安排。”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那个青年失足落入绊云峰。

    他因脑袋受到冲击而失忆,懵懵懂懂的,干净得像一张白纸。

    他就像坠崖之人,抓着一个支撑点紧紧不放,这个世界的洪流对他来实在太汹涌,他还无力抵挡,也不愿就此随波逐流,因着那心底生出的不安,他对安尘池反而产生了依赖。

    安尘池对龙祁的兴趣,起源于他对她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吸引力。

    她不清那种吸引力来源于何处,但这和掌门口中形容的“好感”很像,她想,这应该是好的,于是她一边循着那吸引力,顺藤摸瓜地探究,一边默许了龙祁继续留在她的洞府。

    安尘池对龙祁产生了进一步的兴趣,是因为另一件事情。

    内门试炼的前夜,其他峰正巧送来了灵酒,龙祁喝得酩酊大醉,安尘池见他已经有些晕晕乎乎了,也就放下了酒杯,他们两个之中总有一个要清醒着,而她向来喜欢掌握主导权。

    龙祁口齿不清地了一些胡话,了掌门如何严苛,了其他弟子如何刻薄。

    安尘池听着,顺手在洞府周围布下阵法,免得这些话被有心之人听去,当作把柄。

    她布好了阵法,转过视线,便瞧见龙祁已经抬起头来,半睁着眼睛,端详她的神色。

    安尘池问:“怎么了?”

    龙祁:“为......为什么,你的好感度一点也没有提高?”

    “好感度?”安尘池还以为他在胡话,耐心地追问道,“那是什么?”

    “就是——就是你对我的好感。”龙祁绞尽脑汁想了一阵,“你愿意为我付出多少。”

    安尘池:“我如今对你的好感是多少?”

    龙祁沉默了一下,“50。”

    安尘池又问:“你想要多少?”

    龙祁:“当然是100啊,100就代表我已经成功攻略你了。”

    安尘池虽然不理解这种数值到底有什么意义,不过,一个清醒的人是不会和一个醉鬼计较的,她一只手托住脸颊,另一只手在桌案上轻轻点了点,问道:“如今数值是多少?”

    “100!”龙祁又惊又喜,“你是怎么做到的?”

    “一点诡计罢了。”安尘池道,“你很开心吗?”

    龙祁点头如捣蒜,末了,又问:“安师姐,你能一直维持这个数值吗?”

    安尘池觉得有点好笑,“师弟如今还喜欢玩这样的游戏?可以,这并不难。”

    是的,不难,她暗暗地想,如果这就是世人口中的“爱”,那么她很容易就能做到。

    龙祁醒酒之后,什么都记不得了,安尘池也没有主动去问过他,只保持着这样的状态。

    那一共七柄神剑,她如今只能拔出初生、染尘、伤魂、伐罪这四柄剑,大概是因为她没办法彻底理解褚夭铸剑时的心境,所以她始终无法拔出绝念、开山、枯海这三柄剑。

    安尘池能够清晰地感觉到龙祁对自己有意,他有心,她也就放任,任其野草般滋生。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龙祁对她表露心迹。

    她很惊奇地发现自己竟然产生了一点惧意。

    惧怕自己真的会步褚夭的后尘,惧怕自己真如师尊所那般将他斩于剑下。

    无论是从师姐弟的身份而言,还是从道侣的身份而言,她都不想将龙祁亲手杀死。

    这种不受她控制而产生的惧意,没有任何预兆而产生的惧意,迫使安尘池开口拒绝了。

    龙祁自然是失魂落魄。

    那之后,安尘池发觉自己只要对龙祁产生一丝恶意,她心底就会生出愧疚来。

    她不了解自己,故而没有发觉这种感情不是她的,而是属于某种无形的“保护机制”。

    安尘池有意避开龙祁,龙祁就越追着过来,理智让她对绝情道缄口不提,所以,在龙祁的眼里,她也就只是在顾忌他们二人身份悬殊罢了,于是他加倍修炼,来回得了几次头筹。

    结果,没过多久,这件事被掌门友人的儿子知晓了。

    他是天之骄子,自尊心一向很强,对于后来者居上这件事,他实在无法接受。

    在一次意外之中,他愤而坠崖。

    安尘池没有觉得可惜。

    对她来,只是少了一个附庸而已。

    不过,此事一出,她和龙祁之间的事情是彻底败露了,掌门下令,命他们速速归来。

    在踏入华山派大门之前,安尘池拉住龙祁的手腕,强行让他止住脚步,她的师弟很茫然地转过来看她,问她,怎么了?安尘池避开众人的目光,道:“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龙祁:“师姐,你分明对我也有好感,如今掌门发难,我又怎么肯让你独自承担?”

    他又:“只要你答应不会弃我而去,我必定生死相随,又何惧这点困难?”

    安尘池看了他一阵,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不会弃你而去,也不会让你因我而死。”

    她这后半句话非常讨巧,龙祁并没有意识到这句话背后的含义,开心地应了下来。

    此后,二人前往主峰,求见掌门,龙祁将事情如实告知,掌门听完原委之后,又念及龙祁家境平平,修为还没有安尘池高,只觉得面上无光,脸色不虞,于是正算开口——

    就在此时,安尘池忽然上前一步,挡在龙祁的身前。

    不为挡住掌门冰冷的目光,为的是挡住龙祁望向掌门的目光。

    她:“我喜欢他。”

    这句话很正常,至少落在龙祁的耳中很正常。

    只是此话一出,除了龙祁的神情有所柔和以外,安尘池和掌门的神情都很复杂。

    殿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安尘池仰着头和掌门对视了一阵后,掌门终于“败下阵来”。

    “罢了。”他,“我不会干预你们二人的私情,不过,关于龙祁方才的成亲一事,仍需商议,你们只能在私底下结亲,不能昭告天下,更不能宴请宾客,对外仍称师姐弟。”

    人选从友人的儿子换成了龙祁。

    这就更方便了,龙祁没有名分,甚至不需要考虑如何处理安尘池弑夫的骂名。

    其中纠葛,在龙祁眼中,也就只是华而不实的情爱,是理所应当的、不需要细想的。

    他不知道安尘池那时轻飘飘一句承诺,有多沉重,也不知道她为了兑现承诺,为了避免在登仙之际将他斩于剑下,至此,长达几十年的时光中,她一直在强行压抑自己的修为。

    尽管保护机制已经失效,唯独当时所作出的承诺,安尘池不准备违背。

    为了她与龙祁以师姐弟相称的那些时光,为了她自己,也为了这几柄已经沾染了心爱之人血液的剑,不再重新蒙上阴翳。

    她想,她唯一对不起的人,恐怕就是她的师尊。

    不过,安尘池又想,她问过的。

    她问过掌门:“包括您,也是我的附庸,也可供我随意利用,随意丢弃,是吗?”

    那时,掌门站起身来,负手而立,垂眸望着她,尽管觉得她的话很荒唐,尽管觉得她委实有些大逆不道,尽管不太能理解她出于何种心态,却还是答道:“如果你能做到的话。”

    ——他的嘱托,其中大多,她都没做到,唯独这一个,她确实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