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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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修听完林灵的故事之后,心中是极其慌乱的。

    他不知道怎样表达自己的情绪。

    大夏,雍和八年,夏至。

    京都长安的郊外,林海绿涛,风过有痕。一声清啸悠转而起,葱郁林叶间忽然掠出一只不起眼的黑羽鸟,直上云天。黑羽鸟振翅划过巍巍城楼,繁华长街,便一头扎进了太尉府,落在院中一个面容疏朗的黑衣男子肩上。

    秦昭取下鸟腿上的竹筒,在信笺上粗略一扫,转身便踏阶而上。

    书房里檀香袅袅,案几后斜倚着个墨蓝锦袍的青年。他正低眉剥着荔枝,荔枝皮艳红晶莹,衬得他指莹莹素白。

    “回来得正好。”楚明允头也不抬,对着来人道:“吃不吃?”

    秦昭递上信笺,“陈玄文死了。”

    楚明允动作微顿,抬眸看了秦昭一眼,拿过锦帕擦净了,接过信笺。漫不经心地一行行看过,他面上并无波澜,只是将信搁在桌上时,意味不明地低笑了声:“陈玄文于我有提携之恩,派人暗中护送他回乡本是尽个心意,没想到还真出了变故。”

    “是属下无能。”秦昭道。

    “得了。”楚明允道:“人家自杀,也不是你们能拦得住的。”

    秦昭沉默不语。

    那陈玄文年逾古稀,官至兵部尚书,辅佐过三代帝王,在朝中甚有威望。前些日子他乞骸骨归乡,圣上赠礼,百官相送,平顺和气的如他一生年岁,又有谁能料到他会在家中突然自尽。

    他在夜里忽然纵饮狂歌,以剑作笔在墙上恣意挥洒,而后反自刎,鲜血泼了满墙,渗入遒劲笔锋,淋漓地描摹着一位老臣的刚毅不屈。

    “不堪逼迫,以死明志。”这是陈玄文刻入墙中的字。

    “死的挺有他的风骨。”楚明允评价道,他问秦昭,“可有什么别的发现?”

    “并未。”

    “那可有见到陈玄文的家人?”

    秦昭思索了片刻,摇头道:“据回报来看,从未见过。”

    楚明允靠回椅背,冷笑道:“这就怪不得了。”

    “什么?”秦昭问道。

    “他多半是怕线索留的太明显被人毁去,但也足够清楚了。”楚明允指尖轻点在信上,“不堪逼迫,以死明志,这就定然不是私仇。陈玄文仕宦多年,不学生近百,大大受过他恩惠的就不可胜数,更别提他所知晓的密,若是能让他为己所用,在朝中可就占了优势。无法拉拢,就挟持家人逼迫,也不是什么新鲜段。”

    “如此,我们就非要插不可了。”秦昭道。

    “陈玄文已经是一介布衣,哪怕死了也惊动不了京城,更何况是自尽。”楚明允道,“先让留在那边的人报官,看看能不能查出些什么。”

    “是。”秦昭顿了顿又道,“还有一件事,如今来看可能有关。先前我们在路上发觉还有人暗中跟着陈玄文,一路追踪回来,能肯定是苏家的人,不过对方也发觉了我们。”

    “苏家?”楚明允坐直了身子,微蹙眉道:“苏世誉?”

    秦昭看着他点了点头。

    大夏国祚已有数百年,因开朝丞相谋逆,此后历代皆废除此职,三公实则只存两位,以太尉掌军务,御史大夫掌监察,共同辅佐君王理政。

    如今的君王年轻而仁弱无能,朝中由官居太尉的楚明允与身为御史大夫的苏世誉把持大权,形成了楚党与苏党分庭抗礼的局面。

    “你怀疑是苏世誉所为?”楚明允看向他,沉吟着又道:“难。”

    秦昭皱眉道:“也是。苏世誉毕竟是人皆称道的贤良,这种段总归是卑劣了些。”

    “呵。”楚明允嗤笑了声,“给人看的贤良样子,你哪里知道他就是真贤良了?”

    “那你究竟是怎么看?”

    “我哪里知道。”楚明允道,“我和苏世誉又不熟。”

    秦昭:“”

    “不过,我更关心另一个问题。”楚明允勾起唇角慢声道,“御史台都是朝廷的人,苏世誉是无法自由调动的。那一路尾随陈玄文,并且偶然下才能显露痕迹,还能察觉到我一培养出的影卫的,是什么人?”

    秦昭恍然,却一时答不上来。

    楚明允淡笑着,眸中却是清冷,“我这位同僚,身后是有什么江湖势力,还是如我一般,有什么私密培养的组织呢?多年来我竟然从不知晓,看来的确是对他了解太少了。我忽然忍不住想,我所看到的,大抵也是个表象罢了。”

    “你的意思是?”

    他唇边笑意冷下,指捻着粒荔枝核,微一用力便化作齑粉散在指间,“查,仔仔细细地查清楚。毕竟眼下,我最大的对可是他啊。”

    “但苏世誉背后的力量不容觑,若是惊动他,引起他的警惕就麻烦了。”秦昭道。

    “你担心的对,我们”

    叩门声骤然响起,楚明允停下谈话应允。书房门吱呀打开,一女子便端着红漆托盘步入,妖娆娉婷,对着他盈盈一拜,“大人整日辛劳政务,如姬不才,难以为大人分忧,思量许久,唯有做些羹汤奉上,还愿大人不要嫌弃。”

    楚明允嗯了一声,摆摆道:“先放这儿,你退下吧。”

    如姬依言搁下东西,却不离去。她瞥了眼垂目站在一旁的秦昭,随即一阵香风拂过,如姬已绕过书案到了楚明允身畔,轻咬了唇,温香软玉便倚身贴上了他的肩,她凑在楚明允耳边嗔道:“这汤仔细炖了好几个时辰呢,如姬若是见不到大人全部喝下,就要赖着不走了。”

    楚明允偏头看去,抬捏上她的下颔,温热指腹擦过唇畔,她垂眸欲笑,忽然脸色惨白,一声惊叫卡在喉中,再无法出声丝毫。

    楚明允扼住她的脖子,神色冷淡,“听不懂我的话吗?”

    如姬被死死钳制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她颤抖着拼命摇头直至楚明允松,低泣着慌忙退下。

    楚明允端起汤打量片刻,倾碗将汤水悉数倒入桌角盆栽中,向秦昭那边瞥去一眼:“你想什么?”

    秦昭面无表情道:“师哥艳福不浅。”

    “你师哥脾气不好,再开我玩笑就揍你。”楚明允倚回椅中,不胜其烦地道:“我在朝中地位日益稳固,盯着我的人也越多越紧。这些年来送到府中的女人哪个不是挖空心思搜集情报,还得分出那么多银两给她们开支挥霍。若非不得已,对着她们还不如我照镜自赏一夜。”

    “那你作何打算?”秦昭问。

    “这世上最不值钱的就是细作的命,迟早要处理干净的。”楚明允抬揉了揉眉心,“方才谈到哪儿了?”

    “苏世誉。”秦昭道,“想彻查清楚他的行踪和下脉络,恐怕是无法做到令他毫无觉察。”

    “苏世誉是肯定会察觉到的。”楚明允沉吟片刻,忽然道:“若是让他知道也无可奈何呢?”

    “可能吗?”秦昭狐疑道。

    楚明允扫过一眼案上的空碗,忽而勾唇笑了:“正好,也不用等什么迟早了。”他坐直身子,看向秦昭,吩咐道:“去命人散布消息,怎么编排都好,就我其实喜好男色。务必在明日早朝前传遍京城,尤其,要让苏世誉听个清楚。”

    第二章

    若是让京都未出阁的姐们评出个如意郎君的人选,位居榜首的毫无疑问会是当朝的御史大夫苏世誉。

    苏世誉出身显赫,祖上三代皆为名将,其父苏诀是先帝的托孤之臣,而他更是位列三公,深得皇帝宠信。偏偏他性情还没有丝毫的盛气凌人,为人斯文儒雅,接人待物都素来是温和有礼的。是以为自己家眷亲的人纵然历经婉拒,却仍是不屈不挠地想要把他收作贤婿。

    但楚明允却总是觉得苏世誉的有礼中恰到好处地拿捏着与人的距离,看似温和实则疏离。他懒得跟这种人费心思打交道,因此哪怕他们两人同朝多年,楚苏两党相争不休,他与苏世誉也始终不过个点头之交。

    但此后,恐怕却不得不牵扯多些了。

    楚明允步出大殿,在退朝出宫的百官里一眼便寻到了那位京都夫婿的芝兰玉树般的身影。

    “苏大人留步。”

    苏世誉停步侧身看去,问道:“楚大人有事?”

    “嗯。”楚明允走至他身旁,“有些话我想了许久,还是觉得应该告诉你。”

    “请。”

    楚明允深吸了口气,一把握住了苏世誉身侧的,“你真的肯听?”

    “何谈肯不肯,有事直便可。”苏世誉想不着痕迹地抽回,却被握得更紧了些,他淡笑着瞥了眼身边行经的官员,续道,“近日里京中疯传楚大人好男风,苏某觉得还是避下嫌为好。”

    “你要避嫌?”楚明允稍偏头露出些难过的神色,转而又眉眼笑开趁对方没反应过来之时双握着他的,提声开口:“世誉,我欢喜你许久了。”

    宫道上行走的百官脚步顿时都有些不稳。

    “”苏世誉怔了一瞬,转而一如既往地温润笑道:“这玩笑可不有趣,楚大人”

    “你不信我?”楚明允打断他的话,又握紧一点,满面真诚,“天地可鉴,我此生只愿娶咳只愿与你一人偕老,你可愿意?”

    “不愿意。”苏世誉也诚恳道。

    “猜得到,所以我过去从不敢对你表明心意。”楚明允面不改色,“但近日我终于想透,哪怕求不得,也总归是要试一试的。”

    “楚大人莫不是认错人了?你我一向只是同僚之谊,何时成了苦海情愁?”苏世誉笑道。

    楚明允盯着他瞧,“你这话,是在怪我从前对你不够好吗?”

    “未有此意,楚大人多心了。”苏世誉强行抽出了。

    “你如今不信我也不怪你,日后我定然会向你证明,世誉,我心不假。”楚明允将隐入袖中掐了自己一把,言辞深情。

    苏世誉的笑容忽然深了,他微眯了眸,温温和和地开口:“你是不是有病?”

    “相思病。”楚明允果断答道。

    “失礼了。”苏世誉颔首,继而转身就走。

    “我会等你回心转意的。”楚明允深情目送,直到对方身影消失才敛了神情勾起一丝轻笑。他毫不在意地任各个官员复杂的目光扫过自己,心中将方才言谈回想一番,觉得虽然自己演技稍显浮夸,但效果十分显着,还算满意。

    楚大人今日出宫门的步伐都显出了几分轻快。

    夏日安闲,苏府守门的侍卫不禁仰起头,微眯起眼享受着明媚日光,神思正惬意之际,耳边却忽然响起了慌乱的脚步声。他横戟拦下冲向府内的人影,厉声喝问:“什么人?”

    酒楼里歌女的嗓音轻轻柔柔,模模糊糊地传进楼上的阁间,只可惜其间中的两人此刻都没什么雅趣,无心细听。

    楚明允里一把洒金扇开合几番,终于不耐烦地搁在了桌上,开口打破了一室安静,“六年不见,见面不往我府里去反而约在酒楼,杜越这是搞什么鬼?”他百无聊赖地拎了只白瓷杯盏在指尖把玩,问坐在身旁的秦昭道:“他那缺根筋的脑袋能认准京城的路?”

    秦昭罕见地没反驳他的形容词,冷冷地道:“他一到京城先找的不是我们,直奔他表哥去了,过会儿肯定是他那表哥陪他过来,怎么会不认路?”

    楚明允忍不住扭头端详着秦昭的脸色,虽然还是素来的面无表情,但那紧抿的唇角还是足够他读出一丝紧张来。

    六年前他辞别师傅离开苍梧山,万没料到他这个师弟会执意跟着他。毕竟楚明允一向觉得仇恨也好抱负也罢,都只是他自己的事,他从不提起,更不想他人插。

    可秦昭是个面冷心热的,明明什么也不知道,却收拾好了包袱,破晓就站在他门前等着同他一起下山。一言不发,却就是怎么赶都赶不走。最后眼看着楚明允要发火,他才低低地道:“师哥,师傅你这条路太苦。”

    秦昭就这么跟着他。从塞外疆场到金玉朝堂,他一步步踩着尸骨亡魂而上,成了炙可热的太尉,成了遭人非议的佞臣。

    这是楚明允真没料到的,毕竟苍梧山上有秦昭惦念的人。

    纵容了任性胡闹,顶替了挨骂受罚,秦昭宠得心翼翼,杜越傻得毫无察觉,唯有楚明允一个旁观者看得清楚。

    这些年来秦昭顶多只是凑着空闲回去看看,而前些日子杜越的师傅离世,他传信处理好了后事就来长安找他们。这几日里楚明允眼看着秦昭时不时地魂不守舍,如今倒反而近乡情怯了起来。

    哦,也许还有些浓烈的醋味。

    楚明允被勾起了一丝兴致,放下杯盏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就是他整天挂在嘴边的那个见人带笑温文尔雅容色如玉聪颖慧绝琴书皆通惊为天人的表哥?”他嗤笑出声,“我一直以为那是他把会用的词都凑一块编出来的。”

    秦昭瞥他一眼并不接话。

    楚明允颇有幸灾乐祸意味地笑到秦昭硬生生黑了脸才忍住。他用折扇敲了敲秦昭的肩,漫不经心道:“见一见倒也正好。这京中如今有一半都在我中,你又是我三千影卫之首,还怕输给那人不成?”

    秦昭脸色稍缓,嗯了一声却也不再多言。

    不多时杜越便到了,一声极为欢快的“就是这里”伴随着推门的声响传来,雕花屋门大敞,劈面相逢的瞬间除杜越以外的三人都是一愣。

    “好久不见啊!”弱冠少年的眉宇间还有些稚气,一身青衫又将他年龄压下几岁。杜越的招呼打的热情洋溢,却没一人回应。

    秦昭在看清来人后立即起身退到楚明允的身后,垂下眼一言不发。楚明允的目光越过杜越落在他身后的人身上,唇边缓缓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

    杜越困惑地顺着他视线转身看去,只见苏世誉迎上楚明允的目光也是微微笑了,“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楚大人。”

    楚明允以支颔,笑意渐深,“这么看来我和苏大人果真很有缘分呢。”

    “缘分之还是免了吧。”

    “哎你们俩认识啊?”杜越硬生生地插了一句话进来。

    “常见面罢了,”苏世誉笑道,“不过是今早下朝时像是神志不清地拉着我多了几句话,此外谈不上熟悉。”

    “神志不清?他什么了?”杜越好奇道。

    “来也真是令人意外,你的朋友便是他们?”苏世誉道。

    “对啊,我师傅和他们师傅是挚友,都住在苍梧山上。山上就收了我们三个,我学医以来就跟他们认识了,可是好兄弟的!”杜越又问道:“表哥他早上什么了啊?”

    苏世誉将目光转回到楚明允身上,“既是如此倒要多谢楚大人关照他了。”

    “苏大人何必同我客气。”楚明允笑意盈盈地答。

    “表哥你谢那个家伙干嘛啊。”杜越上前几步扯了秦昭的胳膊,“他对我才好,每次楚明允要欺负我都是他帮我,谢他才对!”

    秦昭低着头无奈地瞥他一眼,楚明允握扇的紧了一紧,苏世誉低笑一声并不答话。杜越后知后觉地环顾了一周忽又奇道:“秦昭你干嘛站这儿?”

    秦昭低眉敛目仍不出声,苏世誉便撩袍从容地在桌前坐下,抬了抬笑道:“私人宴会不必拘礼,你既然是阿越的朋友,坐下又有何妨。”

    秦昭听见那个称呼不自觉皱了皱眉,他迟疑地看向楚明允,楚明允一折折地将扇子开了又合,不带语气地笑了一声,“既然苏大人都发话了,你就是坐下也不至于丢了性命的。”

    秦昭依言坐回了原位,苏世誉淡笑不语,反倒是杜越不满了起来:“我靠姓楚的你这话几个意思啊?得好像我表哥会吃人一样。”

    楚明允挑眉侧目过去,杜越下意识退后一步,还没再开口就被苏世誉抢先了,“阿越。”

    杜越连忙捂着嘴,默默地坐到了苏世誉旁边。

    “我倒是想起了个问题,”苏世誉淡淡地揭过方才的话题,“阿越自被送去学医,家里离得远管教不到,等发现他学了些不太妥当的话时已经纠正不过来了。原先以为是医圣门下鱼龙混杂,可现在看来楚大人和这位皆非粗鲁之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因为他师傅为老不尊。”楚明允悠悠地。

    “哎——”杜越又不乐意了,在理智提醒苏世誉还坐在旁边后他强咽下了自己的语气词,“哪有,不就是过你几句吗,我师傅那是活泼。”

    秦昭看着杜越,并没有觉得他的词很恰当。

    楚明允爱答不理地睨了他一眼。

    “表哥我跟你这姓楚的可不是什么好人,”杜越扭头一脸认真地对苏世誉道:“我师傅就曾:楚明允这人,高兴时是个神经病,不高兴时是个变态。”

    “”楚明允捏了捏自己的拳头,还是忍了下来。

    “医圣果然是非同一般。”苏世誉低笑道:“不过楚大人不必放在心上,你为人如何,苏某心里自然明白。”

    楚明允扯了扯唇角,一时听不出来苏世誉这是安慰还是嘲讽。

    只有杜越当了真,笑了笑道:“是吧,我也觉得我师傅可好玩了。”他挠挠头又道,“不过表哥,我觉得要是论话刻薄堵人,师傅还是不如你厉害。”

    在场另三人看向杜越的目光都有些复杂了。

    你到底是站哪边的?

    楚明允和苏世誉毕竟不算是一句话都聊不下去的人,再加上有杜越在,桌上气氛还算得上是和谐。宴至一半,楚明允和苏世誉有一句没一句地谈起了政事,秦昭终于寻到个借口把杜越拉了出去单独谈话。

    “你知道你表哥是干什么的吗?”他问。

    杜越点头,“知道啊,当官儿的。”

    “那你知道师哥是干什么的吗?”他又问

    杜越点头,“知道啊,当官儿的。”

    “”秦昭忽然看着他沉默了片刻,“没事了,我们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