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的金光映射入森严的大殿，大殿里依旧阴森一片。

    百官们刚下夜朝，初春薄寒，然而个个汗流浃背，直至出了殿门，大家才劫后余生地互望一眼，仿佛终于从鬼门关里踏了出来，重回阳间。

    当今圣帝患有头疾，白日头痛欲裂，无法处理朝政，于是早朝就改成了夜朝。

    他们入夜上朝，拂晓下朝。

    每夜上朝前，百官总要与家人泪别，安排好后事；而下了夜朝，这清的曙光总让他们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

    空旷的金殿上，年轻的帝王坐在龙椅上，愁眉紧锁，面容阴郁，他头疾又犯了。

    太监战战兢兢地送来一碗参汤，悄声放在御案上，还未来得及退下，参汤便被帝王一把扫在了地上。

    太监头也不敢抬，恭恭敬敬地将残物扫好，悄然退下。

    帝王手肘撑在御案上，一手按住两边的太阳穴，因头痛难忍微微地喘息着，如同一只疲惫的困兽。

    忽地，梁上悄然落下一黑衣暗卫，低声禀报道：“圣上，今早御林军在城门口截住一辆马车，是白雪鸿和其夫人萧氏，马车顶上还藏着他们的女儿——前朝的多罗郡主。”

    听到多罗郡主这四个字，帝王呼吸一滞，他好一会儿才将暗卫的话听进去，“多罗郡主？”他喃喃道，“不是死了吗？”

    四年前，他亲手杀死她的啊……

    他记得很清楚，印象再深刻不过了，他从未试过有一次，杀人时会那样泪流。

    不知为何，这几年来他夜里常常梦见她。

    他记得她所有的好，独独忘掉她的坏了。

    他曾经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她还活着，那该有多好……而现在，居然成真了？

    暗卫道：“白雪鸿已经招供，这些年来一直将多罗郡主养在前朝玉华公主府隔壁院的密室中，当年诈死，线索显示是与御医段海图有关，是否将其缉拿审问？”

    暗卫完，久久不见帝王回复，就在暗卫心生诧异的时候，帝王终于开口，“带她来见朕。”

    “是。”暗卫领命，迅速退下。

    不一会儿，暗卫来禀，“圣上，段海图带到。”

    暗卫话落音，敏锐地觉察到帝王眸光一沉，忽而心生惊惧。

    帝王一字一句开口，“朕让你带她来。她呢？”

    暗卫立即“扑通”一声重重跪下，磕了个响头，“属下愚昧，不指圣上所指何人。”

    他冷汗涔涔，难以相信自己竟然犯了个如此低级的致命错误！他竟然误解了圣意——带错人了！

    “阿芒！”帝王忽地拍案而起，怒吼道。

    暗卫被帝王身上迸发出的杀意吓得直冒汗，他不知“阿芒”是何人，但也不敢再往下问了。

    这一刻，他感觉到了浓烈的杀气，圣上对他起了杀心了。

    他们这些暗卫，都是万里挑一出来的，总共不过百人，半年时间不到，已经死了大半了，圣上头疾一犯，他们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就在暗卫以为自己会丧命当场的时候，帝王忽然喘息了一口气，疲惫地坐回龙椅上，声音也缓和了下来，“多罗郡主，带她来见朕。”

    暗卫如蒙大赦，连忙离开，后背已经湿透。

    半晌，帝王低叹了一口气，不知为何，他竟叫出了她的名来。

    原来，他一直都不曾忘过她啊。

    片刻后，段海图被传唤进殿。

    段海图一入殿，即刻跪下请罪，“臣罪该万死，求圣上开恩！”

    谌秋以手撑头，声音沉静，“。”

    段海图声音微颤，头也不敢抬，诚惶诚恐道：“罪臣不敢欺瞒圣上，白雪鸿的元配萧氏是罪臣的亲生女儿。她母亲是前梁后妃李氏，当年国破时臣带白礼出逃，无暇顾及她，是臣的故人萧伯承救了她，对外是他夫人的陪嫁丫环，还将她生下的臣的女儿记为嫡出。

    那日，臣下暗道办事，突然在半路上撞到了多罗郡主，她脖子被人勒伤，不了话。是她母亲身边的童嬷嬷追了过来，童嬷嬷本名如意，当年是李氏身边的宫女，罪臣认出她来，因此和萧氏母女相认。”

    段海图一一道来，他已经收到消息了，白雪鸿的马车被拦下，阿芒的事情怕是瞒不住了，现在他只能按照阿芒四年前的叮嘱来。

    当年，他和阿芒不是在暗道里遇上的，是阿芒忽然从医舍的暗道里爬出来的，当时她脖子受伤不了话，却写出了如意的名字，她的外祖母给她托梦，叫她来认他这个外祖父……

    接下来，阿芒出了许多匪夷所思的话，皆一一验证。但两个月后，阿芒突然她要离开了，这之后就突然变得痴傻不知人事了。

    “圣上，”段海图磕头道，“我外孙女已经痴傻了，求圣上开恩，放过她一命吧！”

    “哦？痴傻了？”谌秋沉声质问，“朕怎么记得，她好了呢？”

    这些年来，他不止一次地想，如果当初她还傻着，他是不是就会放过她呢？

    其实答案是一样的，她看到了他的眼睛，不管是不是痴傻，他都会杀了她，不会有第二个选择。

    “本来是好了的，但那日遇到圣上后，又给吓傻了。这几年来，我们一直将她关在密室里，不曾见过外人，也不曾透露过半分，求圣上开恩！”段海图连连磕头，“我这外孙女本性不差，当初是让玉华那毒妇故意养歪的！她好了之后，一直在西苑里和她母亲相依为命，不曾再做过伤天害理之事了！求圣上念在罪臣和她母亲的份上，饶她一命吧！”

    帝王低喃，“还活着，但是傻了……”

    这样，像是最好的结局。

    他不喜欢清醒着的她。

    ***

    阿芒做了个梦，梦中她又成了一个游魂，飘啊飘，飘到了大街上，在城门口上，看到一辆马车被拦了下来。

    马车里，是白雪鸿和萧氏，她前世的爹娘。

    她爹没有白头，只是两鬓微白，她娘的脸还没治好，脸上系着面纱。

    马车顶上，是她自己，傻掉的自己。

    阿芒像一个旁观者一样看着这一切——

    她记得，这个世界她来过。

    当初她中了蛊毒后，龟息了两个月，那两个月的时间，就是呆在这里的，后来她想谌秋了，加之这里的事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她就回去了。

    已经是四年前的事了啊。

    不知怎地，阿芒知道了许多这些年来发生的事——

    圣帝登基后，因白雪鸿推翻前朝有功，封其为尚书郎，综理政务，同时，因记得幼时萧氏对他的恩情，封萧氏为二品诰命夫人。

    阿芒想起了一件往事。

    她记得，当年有个庶出的贵族弟子，因生母受宠，来到国子监读书，后来看到谌秋被皇子们欺负，站出来替谌秋了话，结果就被退了学，生母也被送到了庄子里。

    如今，这个弟子被封了候，他父亲为了讨好谌秋，还将他的生母接回来扶正了。

    这像足了谌秋的性子，赏罚分明。

    前不久，白雪鸿辞官，谌秋没搭理他，将他的折子放到了一边去。两日前，萧氏又入宫了一趟，想和白雪鸿一起去岭南和她的兄长萧何在团聚，当时谌秋犯了头疾，心生不喜，夺了她的诰命后才同意。

    今儿早，白雪鸿夫妇俩匆匆带着藏在车顶的阿芒想出城，却被搜查森严的御林军发现了。

    白雪鸿夫妇二人已是白衣，这会儿被御林军粗鲁地按在地面上，萧氏的面纱也被扯了下来，露出一脸可怕的肉瘤。

    夫妻二人苦苦哀求，“大人，不要吓到我女儿，她是个傻子！你们会吓坏她的！”

    阿芒在车顶上，早已被吓得嚎啕大哭，怀中紧紧抱着一只浅蓝色的猫布偶。

    这只猫布偶是萧氏四年前给她做的，当初阿芒傻了之后，被关在密室里不能出去。虽然萧氏大多数时候都会在密室里陪着她，但也有陪不了的时候，萧氏就做了这么一只可爱的布偶猫给阿芒，阿芒天天抱着它睡觉，已经离不开它了。

    这次外出，萧氏哄骗她是去岭南吃荔枝，但阿芒要乖才行。

    阿芒为了荔枝，一直忍着害怕，乖乖地藏在马车顶上，谁知道会突然生出这等惊变来。

    御林军朝阿芒大吼了一句，让她下来。

    阿芒被吓到了，哭得嘴巴都歪了，缩在角落里，不肯下来，但很快就被一个身材高大的御林军给拽了下来，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阿芒爬了起来，抱着布偶猫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白雪鸿夫妻二人被按在地上，也救不了她，白雪鸿挣扎无果，只能心疼地哄她道：“阿芒别哭！乖，不哭！爹在这儿！”

    萧氏因脸上面纱被扯了下来，也不敢看她，怕吓坏自己的女儿，只能将脸埋在地上，哽咽泪流。

    “闭嘴！不许哭！”御林军吼道。

    阿芒哭得更厉害了，萧氏怕她会挨，只好狠心威胁了一句，“鬼来了！”

    阿芒一听到这话，立刻就噤了声，紧紧地抱着布偶猫，浑身发抖，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萧氏泪流满面，不到万不得已，她也不想这么吓唬自己的女儿。

    阿芒有时在密室里呆久了闹着要出去玩，这要是被人发现，他们一家人都得死，萧氏只能想出一个法子，喊一声“鬼来了”，然后扮鬼吓她，只要阿芒乖，不发出声音，鬼就不会出来。

    训练多了，阿芒就养成了这个条件反射，只要一听这三个字，就不敢吭声。

    萧氏悲从中来，他们离开金陵，就是想着带阿芒离开这里，让阿芒过回正常的生活，不要再过那种暗无天日的日子，可是为什么老天要这么残忍，连这个愿望都不能满足他们呢？

    空中的阿芒忽而心生伤感，不忍再看下去了。

    她飘到高空，离得远了一些，见宫里来了人，要将阿芒带走，可是接下来的场面极其凄惨，白雪鸿和萧氏不肯阿芒被带走，被御林军了一顿，白雪鸿甚至都被吐血了，瘦弱的萧氏身上也挨了好几棍。

    傻阿芒紧紧抱着布偶猫，将脸埋在布偶猫上闷声痛哭，全身都在发抖。

    最后，还是一个御林军凑到白雪鸿身边，许是之前和白雪鸿有过一些交情，他悄声道：“白兄，你放心吧，我会护送你女儿到宫门口。入宫后，宫里有宫里的规矩。”

    白雪鸿即使再放不下心，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阿芒被拖走。

    萧氏连忙冲阿芒的背影喊道：“猫猫来了！”

    “猫猫来了”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安全了，鬼走了，可以出声了。

    阿芒立即放声大哭，哭声震天，一边回头喊着爹娘，一边被宫里的人塞入轿带走了。

    到了宫门口后，又换了一顶轿。

    到了景阳宫前，宫女见阿芒哭得像只花猫一样，头发也乱糟糟的，连忙替她匆匆梳洗了一番。

    阿芒还在哭，宫女见哄不好，只好威胁道：“再哭就拔了你舌头！”

    阿芒连忙紧紧闭上嘴，不敢再哭了，宫女见她怀中还抱着布偶猫，想抽走，谁知阿芒却紧紧地抱着，死都不肯松手。

    “快放手，你要进去见圣上，不能抱着这个东西。”

    阿芒哭着摇头，不肯放手。

    “等下剁掉你的手！”

    可是不管宫女怎么威胁，阿芒都不肯放手，俗话傻子力气大，这是真的，几个宫女合力都抢不走，后来还是暗中掐了她几把，阿芒吃疼，布偶猫才被抢走了，阿芒哭得厉害，喊个不停，“猫猫！猫猫！我的猫猫！”

    “我的姑奶奶！别叫了！”宫女惊心道，连忙上前去捂她的嘴巴。

    这要是吵到了圣上，她们全都得死！

    “怎么回事！”外面，传来一声冰冷的女声。

    白芷踏了进来。

    宫女们连忙行礼，“内司大人，她非要这只布偶，不肯松手。”

    白芷微微皱眉，来到阿芒跟前，放轻了声音，“你要你的猫布偶？”

    阿芒哭着点头，哽咽道：“我要猫猫。”

    白芷掏出帕子替她擦眼泪，“好，等下就将你的猫猫还给你，但是你要乖，先和姐姐去见圣上，好不好？”

    阿芒摇头哭道：“不好，我要猫猫。”

    “你听姐姐，如果你乖乖随姐姐去见圣上，见完回来姐姐就把你的猫猫还给你，如果你不去……”白芷话音一转，阴冷道，“我就把你的猫猫活活烧死，知道么？”

    阿芒嘴角一瘪，眼泪又要涌出，白芷冷声斥道：“不许哭！”

    在白芷的半哄骗半威胁下，阿芒终于泪眼汪汪地看了布偶猫一眼，随她入殿了。

    阿芒入殿后，按照白芷教她的跪在了地上，不敢抬头，抽泣道：“见到圣上。”连话都记错了。

    阿芒的眼泪滴落在光可鉴人的地面上，聚成了两滩水。

    不一会儿，一双明黄色绣着龙纹的靴子来到她跟前。

    帝王缓缓蹲下，伸出手来，轻轻抬起她的脸。

    阿芒啜泣着抬起头，对上一双蓝色的眼睛，她惊恐地瞪大了眼，倒吸了一口冷气，人直直地就倒了下去。

    帝王心一惊，下意识地抱住她，“来人！”

    段海图匆匆进来的时候，阿芒躺着榻上，直挺挺的，帝王正在掐着阿芒的人中，向来阴郁的脸上出现了难得的慌乱。

    段海图一看这情形就心生不妙，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替阿芒诊脉，片刻后，他泪如泉涌。

    “救活她。”帝王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朕命令你，救活她。”

    段海图老泪纵横。

    帝王看着榻上的少女，少女双眼还圆睁着，眼睛里已经没有光了，连半点微弱的呼吸都没有。

    “圣上……”段海图伏地不起，“臣的外孙女，死了……肝胆惧裂，惊悸而死啊！”

    帝王怔了片刻，忽然一声冷笑，“朕答应你，救活她，人你带走。”

    还是诈死吧？是吧？

    可是……她那一双瞪大的眼，分明写满了她生前的惊惧。

    帝王沙声道：“朕再一次，你只要救活她，人就给你带走。如果救不活，尸体就给我留下。”

    “圣上，”段海图磕头，“求圣上开恩，让老臣带外孙女回去安葬吧！”

    “滚。”

    “圣上！”

    “滚！”

    段海图拭了把泪，抬手将阿芒死不瞑目的双眼合上，退了出去。

    外孙女是死了，但他女儿女婿还活着。

    他要为他们活着。

    帝王立在榻前，如同一座雕塑。

    窗外的阳光已经很明媚了，照在榻上，榻上的人儿已经没有了一丝生机。

    他无力地颓坐在榻上，看着那张还带着些稚气的脸蛋，眼泪忽然莫名其妙地汹涌而出，怎么都止不下来，一如当年。

    他双手捧住脸，不一会儿，手心便盈满了泪，这泪是从他蓝色的眼睛中流出来的。

    惊悸而死。

    不就是看了他一眼，就被他活活吓死了么？

    阿芒缓缓落下，立在他面前。

    这就是……前世的谌秋么？

    这一刻，他给她的感觉应该是陌生的，但阿芒又觉得很熟悉，似乎还是那个陪过她很多年的谌秋。

    阿芒的手轻轻覆在了他头上，他像是有感应似的，缓缓抬起头来，一双湛蓝的眼睛满是血丝。

    他茫然地看着空无一人的前方，片刻后，缓缓转过头，看着榻上安静得像熟睡过去的人儿。

    他忽然感觉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疲惫，他在她身边缓缓躺下，抱住她，她的身体还软着，有些温热，他沉沉地睡了过去。

    阿芒正欲坐下，可一碰到御榻，就被一股力量吸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