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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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早落下一场雨,到下午才停。玉芝走在街上,却没有明确的去处。

    花农的摊前,她远远地望着鱼摊,终于见识到了老板吃鱼心脏的样子。她没逗留多久,回到大街上,走进一座老楼。

    却不知别人偷偷跟踪着。

    他跟着她上了二楼,看见她走进一扇刷紫漆的门。门没有关严实,留下一道缝。

    透过门缝,他看见她面向窗口而坐,裤子挽到膝盖,两条腿分开,脚尖轻轻点地,雪白的腿在光中染上害羞的光晕,用丝带缠起的头发松松垮垮,危险地披在肩上。

    他心地移动身体,在一个能看见她的侧脸,却不会被她发现的位置站住。他依旧靠着墙,似乎很需要它来支撑。

    忽然,门被推开,一个女孩站在门口,问有人在吗。回头时,玉芝把头发甩开,几丝头发落到陶瓷泥上。她看到了门口的女人,也看到了他。

    他在那里站了多久,他一无所知,他来干什么,她再清楚不过。

    女孩敲着拐杖往里走,她是个瞎子,是楼上的钢琴老师的学生。她不心碰倒了一个罐子。“是什么碎了?”她往后跳开半步,紧张地问道。

    “一个罐子。”

    女孩移动身子对着她,“这是钢琴室吗?”

    “钢琴室在楼上。”

    *

    玉芝看着女孩离开,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走到了窗前的木架旁,将手放进水盆里。

    她感觉他慢慢靠近的气息,盆中的手一动不敢动。他站在她身边,把掉落的发带缠绑在她手臂上,抵在她耳后:“你送我梨,我还了桃,但我不想和你两清,收下这个。”

    一枝黄玫瑰掉进盆里,花浮在水面,还有他们的倒影。玉芝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离开的,等她再次看清墙壁花纹的颜色后,只有风从窗口涌进来,搅动着水中的花香。

    擦干净手,穿上鞋子后,玉芝带着那朵花匆匆离开瓷器馆。超市送货员等在门口,看她脸色不好,关心她是不是生病了。她她很好,只是有点头晕。

    天黑之后,她恢复了一点活泼,给自己做了晚饭,胃口也好,将汤里的蘑菇和牡蛎都吃完了。到了晚上,她又呼吸紧张,心慌起来,她不停地翻来倒去,感觉身体也变烫了。花瓶里插着的那朵玫瑰,变成了一团寂寞在燃烧,向她发出光和热,烘烤着她。

    为了见到玉芝,他一早就到咖啡馆坐着。只要她去集市,就会从玻璃窗前经过。他取下手表,每往桌上轻扣三下,就会看一遍时间。九点刚过,他看见玉芝从对面街走过来。

    他戴回手表,走出咖啡馆,暖噗噗的太阳照在他脸上。他慢慢穿行在人群里,隔着一段距离跟着她。在他准备上去搭话时,高太太走上来,和她一边走一边聊天。

    她怕他会忽然走上来,些胡话,变得紧张不安。“高太太”看着她奇怪的样子,怪起屠夫的大狗。刚才她们经过肉铺时,那条黑狗忽然扑出来咬住她的裙子,差点把她甩到地上。

    “刚才一定被吓惨了吧!这种地方总有疯狗跑来跑去,我还是送你回去吧!”

    玉芝转头看了他一眼,他站在花摊前,谢绝道:“我还不想回去,我去咖啡馆坐坐,那儿清凉,舒服后我再回去。”

    *

    和“高太太”分别后,玉芝急匆匆走出集市,往大桥的方向走。他追了上去,和她并肩走。

    “你简直阴魂不散!”她咒骂道。

    他没话,弯下腰撩她的裙子。她吓得往一边退。

    “你要做什么?”

    “看看你有没有受伤。”

    “我被那条狗撕成肉块也与你无关,我警告你,别再跟着我!”

    玉芝跑进陶瓷馆的作坊,插上门栓。他不断敲门,很慢很轻,在她看来,这些轻微的响动能引发了一场海啸。她求他离开,但敲门声没有停止。她将桌子和陶瓷架都用来抵住门,依旧不安全,因为她的心门有一丝关不严的缝。

    “开门吧!”他声乞求。声音清晰可闻,包含的情感更是一扇门不能隔绝的。

    在他几十次的恳求后,玉芝掀掉一手垒起的高墙,开了门。他从门缝里挤进来。在一片混乱中,他抱住她,力气足够压爆一只兔子的心脏。

    “你到底在什么主意?”她问。

    她的眼睛关不住柔情,也捂不住谎言,所有心情都从那双眼里流露出来。他看穿了,她正狂热地痴迷他,所以他才敢这么大胆,没有后顾之忧。

    “你还不明白吗?我的魂儿被你捏在手里。”

    “那我把它还给你。”

    “它不愿意,它在你那里又快乐又安全。它比我更喜欢你。”

    她高高仰起头,接住他送来的吻,他几乎失去理智,用被铁烙过的吻疯狂地亲吻她。

    一连串的吻后,他的情感从牢狱里释放出来,朝天上朝地下,各个方向地逃。她嘴唇的形态和温度,脖子处的律动,喉咙发出的颤音……一脚一脚使劲地踢他。

    他们滚到地上,碎掉的瓷器四处散落。他的手臂被划出道口子,许多快乐从那里悄无声息地流出。直到太阳的光芒从他们身上完全溜走,他才松开她。

    *

    几天后,他踩着轻巧的步子走进酒馆,明显被好心情喂饱了,马丁一眼就看出来了。

    “你看起来很开心,又撞到哪个女人的嘴巴上了?”

    他让马丁倒上酒,一口一口慢慢地吞下,在琥珀色中回味着她肌肤的味道。

    “我的确很开心,但这快乐像猫身上的虱子,赶不走,有时也会被叮得又痛又痒。”

    “原来是个难缠的女人,和我她,我爱听这些。”

    他笑了笑,不愿意多分享。马丁瞧出了他的不乐意,也不再追问。但他提了一个问题,“马丁,怎样才能看清一段感情是真正的爱情?”

    “在你失去它的那刻。只有爱情来了又走了,才肯被承认存在过。这次又是谁那么不幸,药店老板的女儿?她总是在大街上朝你抛媚眼,还将穿过的内衣送给你。”

    “她下个月就又要结婚了,而且她都五十四岁了。”

    “那是谁?难道是那个中国女人?”马丁鹰一样的眼睛动了动,“这不难猜,最近你们经常在一起,有时你看她的眼神总嫌她穿得太多,你不是绅士,也算不上败类,但你下流,勾搭上了一个有婚约的女人。”

    “你知道她有婚约?”

    “我很擅长从别人那儿套话。记得我对你过,你和爱情天生不合,吃下它你的肠子会搅在一起,然后再也吃不下吃其它食物,你会慢慢地饿死。”

    “你得对,我的肠子已经搅在一起了。”

    但马丁也错了,她的一个眼神就够喂饱他。他吃得也不多,见她是生理的基本需求,可我太贪得无厌,光见到她还不知足。

    马丁擦着酒杯,认真地:“我赌三个月,冬天之前,你会有一副新肠子。”

    他食指扣机桌面,敲出一段调子给自己清神,“赌注是什么?”

    “当然是钱啊!”

    *

    马丁的醉话是最正确的实话。

    回到家后,一股强烈的欲望将他裹挟。他必须快速拥有她,只有这样,在他胸口抓挠的虫子才能安分。

    晚上,当看见她房间的灯熄灭后,他对她的思念变成一张巨口将他快速吞没,整晚和寂寞的抗争让他疲惫不堪,醒来后,他又得受一种讲不清的情绪的煎熬。

    连续失眠的第三天,玉芝去药店拿安神片,希望药丸能让她跳动的神经听话点。学工不具有药剂师资格,让她四点过后再来,于是她先去书店,老板正在写书单,没看见她走进来。

    她跨过坐在地上看连环画的学生,朝书店最里面走。书店尽头有台大箱子,装着旧书,有绝版书也有盗版书,钥匙就挂在锁上,欢迎任何人前去阅读。

    “我知道你会来这儿,所以我一直在等。”

    和自己僵持了一阵后,她决定走上去。连续的失眠让她心脏负重,有他在身边时,她呼吸更加困难。他们一起陪伴,看了两个时的书。

    出书店后,他一直跟着玉芝,不知不觉走完了两条街,走到药店门口时,她记起要拿药,但还没到下午四点,她犹豫着要不要进去。

    学徒看到了她,跑出来告诉她医师提前回来了。她拿到镇痛剂和安眠药,还有一袋植物香料。

    走到楼下后,玉芝告诉他,穆林太太昨天回来了,后天晚上请他来吃饭。

    “只请我一个人。”他问。

    “还有她的朋友们。你会来吗?”

    “当然会。”

    *

    回去后,玉芝把消息告诉穆林太太,穆林太太既惊讶又欣喜,他可很少参加别人的晚宴。

    为了准备的晚宴,穆林太太提前一天就开始忙碌了,她将屋子彻底扫了一遍,换上最好的桌布,摆出最亮的餐具,预定了最新鲜的蔬菜和水果,肉贩也答应把最好的牛肉留给她。她还点上香料,祛一祛屋里下雨时聚积的霉味。

    下午五点,他带着礼物出现。穆林太太瞧出花瓶价值不菲,心翼翼地收起来。

    四位太太都是聊天高手,也是伪装高手,并没有表现出对他的反感。

    长者的八卦和对两个年轻人忠诚的告诫,让这顿饭并不无聊。饭后,穆林太太去装果盘,她选了葡萄、苹果和蓝莓,清洗干净后,又码放得很精致。四位太太挤进厨房,压低声音七嘴八舌质问穆林太太。

    “为什么把他也请来了?”矮太太问。

    穆林太太正往茶壶里倒水,“我听银行的人,他有点门路,她一个人异乡在外,能交到这样的朋友是好事。”

    “交朋友!”高太太尖声吼道,又立即压低声音,“哦,你太天真了,你觉得他们能做哪门子的朋友?”

    穆林太太板起脸,“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是个纵火犯,害死过人!”

    *

    昏黄已经迫近,窗柩变成画框,镶住一副金光灿灿的街景。四位太太都已离开,只有他留了下来。

    玉芝站起来,走到放花瓶的木架边,花叶子上洒的水珠还没干。她叹了口气,有点乡愁。

    “为什么要送花瓶,太容易碎了。”她忽然,不知道他已经站到了她身后。

    “你想要不容易碎的,那我送你真心实意,你看怎么样?”

    她吓了一跳,“真心不是更容易碎吗?”

    她觉这话太滑稽了,摇了摇头,走到一边。

    “我穿的,用的,住的,包括刚才招待你的那顿饭,都是花的另一个男人的钱。你看到了,我生活得很好,我不能对不起他。”

    他伸出手,捧住她的脸,吻住她的额头。厨房里传来水声,穆林太太开始洗餐盘的水声。

    “今晚十一点后我在楼下等你,我带你去个地方。”他。

    他根本不在乎她的处境,这让她很气恼。

    “我不会来。就让一切结束在刚才的那个吻上吧!”

    “你会来的。”

    完,他到厨房和穆林太太辞谢,穆林太太没有挽留,把他送到门口。

    *

    喝着剩下的半杯茶,玉芝心烦意乱,坐了一会儿就回屋了。她挨到晚上十点,从床上爬起来,敲开穆林太太的门。

    “有没有什么东西,吃了能立刻睡下,一直睡到明天早上。”

    “治失眠的药?我们没有这个。”

    “酒!今晚喝剩的酒呢?”

    穆林太太很是莫名其妙,起床帮她找出酒和酒杯。

    玉芝三口喝掉一杯,三杯喝空瓶子,几分钟后,她头开始发晕,挨到床就动不了。

    可没过多久,她突然惊醒,在房中走来走去,她拿起插在花瓶里枯掉的花,扔在地下踩碎,可她立马就后悔了。她跪在碎掉的花瓣前,如同受刑一般难受。虽然过了十一点,她知道他还在等,他不会走的。

    时间像被塞进蜗牛的壳中,他嫌它慢,又嫌它将他裹得紧。他撩了撩衣襟,透了点风进去。

    “耐心点。”司安安慰他,实际上,不耐烦的是他。

    恼人的等待终于结束了,她从大楼里走出来,裹得严严实实的。他走下车,跑上去抱住她。

    “你为什么就料定我会来?”她声音坚硬。

    “因为我看到了那朵花。你把它留了下来。”

    “那你一定不知道,我刚才一脚把它踩碎了。”

    “但你一定后悔那么做了。”

    “你好像什么都知道。”

    司机不等吩咐,直接启动车。

    燥热难耐,玉芝需一点风,她开车窗,河畔茉莉花甜蜜的味道让她欢喜,脸上荡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