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车往下街区驶去,走过大桥后,夜晚逐渐变得热闹,有宵夜摊,露天影院,耍猴戏的,还有坐在屋前等生意的女人。
她从未见过这种景象,一下着了迷。
汽车在一座泥砖房前停下,房东吝啬鬼阿斯兰,穿着睡衣坐在里门边,看见他们后,翻了个白眼。今晚他守在这儿,向来的每个客人讨一块钱,因为他们来来往往,把门口的地毯磨破了。
“楼下的女人和孩子你照顾得还好吧!”他掏钱时问道。
老财迷的红胡子动了动,他掐熄烟,将报纸折起来:“先生,我让他们吃得很饱,但您知道,孩子越来越大,胃口就越来越大,我不敢保证以后他们还能吃饱,而且也该交房租了。”
他明白房东的意思,拿出三张面额最大的钞票,阿斯兰兴高采烈接过,给他们让道。
他带她下到负一楼,忽然窜出的老鼠吓了她一跳:“什么样的酒吧会开在这种地方?”
“一间穷人开的,为穷人准备的酒吧。”他解释。
“它就像埋在地下一样。你怎样发现这个地方的?”
他笑了笑,告诉她是被好口碑吸引来的。
和所有人一样,半价的酒水,女招待火辣的身材,营业到凌五点,以及侏儒老板,都是揽客的亮点。
他是马丁的老主顾,也是忠诚的朋友。
*
他推开门,热气扑面袭来,浓郁的烟草味和汗味填密了每丝空气缝隙,玉芝遮住鼻子,但很快就适应了这里的空气,随他坐到吧台下的一张桌。
掉灰的墙砖上贴的都是女演员是桃乐丝·戴的电影海报,不管雨天晴天,留声机也只放她的歌。
今晚,他带来的那个个女人,优雅得就像海报中的女人,所有的男人都往这边看。有人认识她,有人听过她,有人和她见过面、过话。
马丁对她笑脸相迎:“喝点什么,东方姑娘。”
玉芝马丁身后的架子,片刻后道:“一杯水。”
马丁大笑:“这儿没有可以喝的水,厕所里的水是河里的,今天三头母猪才从里面捞起来……”
他算滔滔不绝的马丁,道:“帮她倒杯桃红酒。”
马丁端上酒,他们在高脚凳上坐下。
一个业余鼓手拿出木鼓,双掌来回敲击,鼓声节奏分明,清晰响亮。几个人站起来跳舞,一个男人走过来牵玉芝的手,她吓得一直往后缩。
“别怕,他想和你跳舞。”马丁,又对那男人,“手别乱碰!”
玉芝需要征求他的看法,因为他能帮她判断这个男人会不会伤害他,她把头往前伸,对着他的耳朵问可以吗,他低下头,嘴巴隔着头发碰到她耳朵,让她大胆地去。
跳了十分钟,她口渴得喝下两杯茴香酒,她没醉,只是越喝越渴。七个月后,她死在几百万里外的沙漠里,太阳炙烤着她,她对水的渴望和今晚一样强烈。
*
他需要给她找杯水,于是带玉芝走出酒馆,去楼上讨水。
他敲开门,一个消瘦矮的女人举着蜡烛开门,她将蜡烛举到面前,发现是他后,激动地把请他们进屋,然后拿出水罐,倒上满满一碗水。
水罐里飘出一股腐气,玉芝环顾房间,屋子里没有通电,没有窗户,狭的室内堆满了东西,大多是垃圾。
她快快抿了口水,放下碗后,强调她已经不渴了。她只想早点离开这里。
他却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走到床边,看着床上熟睡的孩,和她母亲一样瘦,脸色更加苍白,因为骨骼病,软得像个皮球。
“还是没出去走走吗?”他问。
母亲搓着手道:“清和傍晚时我们会出去走走,”着,她摸了摸儿子发烫的额头,“谢谢你,先生,你为我们做了太多。”
*
大街上的空气清爽了很多,玉芝怀疑能去那种地方喝酒和生活的人,一定有个强大的肺。她张开双臂,第一次觉得呼吸是件幸福的事。她问起那对母子的事,她想知道的他都以实相告。
半年前,女人五岁儿子的父亲生病去世,他死去那晚,野狗凄惨地叫了一整夜,老人是鬼魂不愿离去,野狗们在赶他,好几晚后,野狗才停止哭泣。
很快,母子俩花光了政府救济的一丁点钱,开始挨饿。
一个普通的夜晚,他来酒馆发时间,听见有孩在哭,在房东阿斯兰把他们赶出去之前,帮他们付了半年的房租和伙食费。
听完他的话,玉芝看着云层后的半轮月亮,“真幸运,他们遇见了你。你是个善良的人。”
他哑口无言,觉得暴露了自己的脆弱。
在他的观念中,男人的善良是脆弱的一种体现。他努力狡辩,自己并不善良,只是有颗怜悯之心,前者那种人不会允许自己伤害别人的,而后者是可以有仇必报,斤斤计较,毫无理由地伤害别人的。
这种解释并没有服她,反而把她吓了一跳。
*
午夜过后,他把玉芝送到楼下,提醒她处理掉身上的味道。她沾染上了烟酒味,还有男人身上的臭气。
几天后,在女人围堆的店铺外,穆林太太听了闹贼的事。一个偷偷走了独居老人的首饰盒,还把她的猫踢得半死不活。
和大家一样,胖太太也十分气愤,“这太不像话了!这种贼胆大包天,也许还敢杀人!”
“别吓人的话!”穆林太太胆子,听不得这些。
就在他们议论纷纷时,一个穿工作服的男人从她们身边经过,告诉她们要停电五天,他正要去贴通告,还前几晚的贼已经抓住了。
河边,祖祖的母亲在广播里得知了停电的消息,她来树林找祖祖,让他去镇上买点蜡烛,可他钻去树林,半天不见人影了。
“不知道他又在搞什么鬼?”祖祖妈妈看向一边的玉芝,起初,她并不喜欢这个外国女人,但她出手大方,这点儿她很欣赏,“姐,你瞧见他往哪儿跑了吗?”
“他跑进树林捉虫子去了。”
“是用来喂鸟,还是用来钓鱼?”祖祖妈妈问。
“用来养,他养虫子。”
“真是个坏子!”祖祖妈妈又看到一架秋千,赞美了一句就回店里了。
*
早在几天前,他们就算在树林搭个秋千。他物色到一棵橡树,一段笔直横生的粗枝正合适不过。
秋千做好后,他踩上去试了试,很稳,很平,也很结实,唯一不好的橡树四周杂草丛生,会碍人手脚。于是他计划以树圆点,五米为直径,整理出一个圆形花园。
玉芝坐上秋千上,两脚一蹬,轻轻晃荡出去。秋千每荡一个来回,就会从他身边经过两次,好几次她的裙摆扫到他的脸。她从不卖弄风情,也不懂如何卖弄,但不经设计的挑逗比一百条毛毛虫还刺人。
他眩晕起来,这般美妙的季节,天可爱,水可爱,她也可爱,一切都可爱。
“你在想什么?”她问。
他环顾梓四周,掩饰情绪:“我在想这点花苗不够,我还得找点来。”
玉芝越荡越高,看到祖祖躲在密匝匝的灌木中,他的红衣服很扎眼,看样子已经在那儿匍匐了很久。
“出来吧!你妈妈已经走了。”她。
祖祖从树林里钻出来,头发上沾满树叶,他从橡树后取出纸盒子,把两只毛毛虫放进去。他在树叶上,砖缝中,苔藓下,各处搜集这些虫子,还给它们做了一个舒服的家。
“你真要把它们养起来?”他问。
祖祖鼓大眼睛,看着他眼中最了不起大大人:“不!你知道那个叫佳佳的野孩子吗?他是我的死对头,这些是给他准备的。”
“可它们能做什么?”玉芝问。
祖祖开盒子,向她展示他的虫宝贝们,灰色带绒的,绿色带刺的,白色带鳞的……各式各样,但都有一个厉害处,叮人最疼,皮肤一碰就会起大片的红疹。
祖祖挑起一只最大的黄色虫子,把它的毒囊和毒刺指给他们看:“看到了吗?这些刺上带毒。”
一只不幸的野狗刚好经过,祖祖抓住它,把一条虫子丢在他肚上,只见它立刻摆来动去,痛苦地从祖祖手中挣开,叫叫唧唧地逃掉。
祖祖笑出眼泪,有被狗逗的,也有点臭得意:“见识到了吧!我过它们可厉害了!”
忽然,玉芝捂住手叫了一声。他正在栽花,抬起沾染汗水的脸,问发生了什么。
祖祖有点委屈,有点懊悔:“我让她别碰,她不听,你快来看,她的手指起疙瘩了!”
他丢下镰刀,走到大喇叭花下。十分迅速地,玉芝的手起了很多麻疹,带痒的刺痛往她肉里钻,她疼得难受,但自尊和骄傲让她保持极大的镇定。
“你不觉得痛吗?”祖祖高声喝问,“这可是最厉害的!”
她已经憋红了耳朵:“很痛,但我还能忍受。”
一个细皮嫩肉的女士都能忍受的疼痛,对于一个攀树滚泥,皮糙肉厚的混子来应该算不了什么,祖祖真希望对手是条狗,因为这虫子看起来是专门对付狗的。
祖祖心灰意懒,有了抛弃毛毛虫,寻找毒蛇的想法:“你好歹嘟囔嘟囔几声,让我和毛毛虫们都好受一点。哎呀,我真希望你痛得满地滚!”
他在她的手上啐了口口水,在疹子上抹匀:“等半天自己就好了。”
“那么口水的作用是什么?”她问。
“我看人这么做过,”他又埋头于整理野草,“你最好别再靠近那些虫子了。”
*
祖祖妈妈再来的时候逮住了他,命令他去买几袋蜡烛回来。祖祖驾着马车,风风火火赶进镇子。他先到糖果店买巧克力,听见大伙儿在讨论晚上表演的事。
“怎么了?怎么了?”他踮起脚,往人群中探头。
没人理会他,通过他们的谈论,他得知到一点消息。在商店外,祖祖遇见茉莉,送了两根蜡烛给她。回到河边,祖祖跑去牌坊和餐馆,把表演和舞会的事告诉了大家,但没人感兴趣。
他们是赌鬼,不会转圈圈也不会扭屁股。
祖祖又跑去树林,继续散播消息:“晚上有舞会,还有杂耍表演,你要来吗?就在大桥下的河滩上,河坝拦水了,一大块河滩露了出来,是个搭棚子、点篝火的好地方。我会去,你来吗?”
“那要看穆林太太,她去我就去。”玉芝。
祖祖有点失望。她坐在秋千上,轻轻荡着,祖祖也想加入一个。
“让我也玩玩。”他请求道。
“好啊,你先推我二十下,我再推你,看谁能碰到那棵梨树。”
“樱桃树。”他温柔地纠正。
祖祖添了舔手心,两腿分开和肩膀同宽,揪住秋千绳用力摇起来。玉芝越荡越高,不仅碰到了樱桃树,还越过了树顶,吓飞了在树间午休的几只鸟。
“十一、十二……”
祖祖乐此不疲,拼命加大力度。为了保持平稳,玉芝的双手已经酸了。升入空中时,风往她嘴里钻,一只晕头转向的瓢虫撞到她眼睛上,往下落了十厘米,但很快就重振翅膀,呼啦啦地飞走。
她松开一只手去捂眼睛,一下失去了平衡,掉了下去,扑在他身上。
“还好我是掉在你身上,要是撞到石头上骨头都要碎。”她感到好笑地。
玉芝站起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和树叶。
祖祖踩上秋千,轻轻晃起来。看见他们满脸通红的样子,在心里偷笑,他希望他能点讨巧的话,可他也马上站了起来,干巴巴地:“是啊,幸亏。”
祖祖坐了下来,连连摇头,他真是一块过于正经的木头。可是又有谁知道,她这一摔,把围住他心的石墙、篱笆、木栏,又砸出了一个缺口。
“还差八下!还要我推你吗?”祖祖问。
“不了,我准备回去了。”
“晚上你会去吗?”祖祖再次问她。
“不清楚,应该不会去。”
*
当晚,街上灯光阑珊,难寻人声,河边却是火和光的世界。天快全黑之前,穆林太太点好蜡烛,把烛台送到她房间。火足够大,照出的光足够她看书。
“你在发生呆?书和蜡烛给你找来了。”穆林太太看到心不在焉。
“大家都上街玩去了。我听一个孩河边有舞会,还有杂技表演。”
穆林太太摸了摸她的额头,她一晚上都神色恍惚,她担心她生病了:“哦,天哪,你有点发烧!我去给你拿药!”
“我没有发烧,我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穆林太太猜到了她的想法,保证她的安全是她要做的,她可不想让她大晚上,去人鱼混杂的地方游荡,于是连忙摇头:“我去给你倒杯牛奶,喝完看会儿书就睡吧!我保证明天你会听人有女孩遭了殃,或者谁的脑袋被敲破了。”
玉芝没再话,出房间前,穆林太太又问:“白天你去哪儿了?你的人影都见不着。”
她合上书,揭开被子上了床,“书店。”
穆林太太离开后,她又跑到窗口站住,一束光从她身上扫过,随后响起一串愉悦的笑声。穆林太太拿着牛奶进来,把她拉到床上,逼着她喝了两口牛奶。
穆林太太离开后,她将蜡烛移近,开书,只翻了一页,就没了看书的心情。她捡起一根掉落的头发,把它放在火上烧,她慢慢迷失在噗噗是声中。
第二天,穆林太太果然用道听途,不知真假的坏消息来吓唬她,可她却听街上的一个孩,昨晚异常热闹,大家都玩得很开心,他足足吃了三杯冰淇淋,玩比赛还赢了一个存钱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