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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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丁没有钱买墓地,他把骨灰盒放在酒馆里,他认为玉芝可能更喜欢这个地方。

    泡过水的桌椅腐朽了,酒杯也洗不出漂亮的颜色,那些廉价的酒变得一文不值,一切都得换。酒馆重新开张的那天,马丁挂出招牌,最实惠的酒水,最尽心的老板——马丁的酒馆又回来了。

    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他笨拙的经营方式,让本来就鲜有人光顾的地下酒馆更冷清,除了几个老顾客,几乎没有新鲜的面孔出现。

    讨厌的蟑螂和老鼠在这里繁衍了几百代,它们才是马丁最忠实的客人,人不再来的时候,他们依旧在地板上穿梭。

    年轻人都去游戏跳舞了。有人建议他把酒馆改成鬼屋,那样能赚钱,而且他自己就是个活演员。他只当类似的话是玩笑。

    随着时间的推移,酒馆除了一个做善事的年轻帮工,偶尔一两个被招牌骗到的游客,就只有马丁和他的孤独坚守这里。

    酒店营业的最后几年,市容整改,马丁的招牌必须拆下来,那个地方太过显眼,应该换上适合时代的新标语。

    新上任的市长亲自去拜访他,他来到酒吧,裹在毯子里人,有张丑陋的八十多岁老人的脸,和五岁孩子的身体。

    “有什么需要我效劳的?”马丁问。

    “我们想和和你谈谈那块广告牌的事,我们想把取下来。”

    马丁笑了笑:“和你一个固执的老人不要讲道理和人情,他懂得多,又少人情味,你们该对他使用武力,因为他已经动不了了。”

    市长脸上挂着唾沫离开,命人取下广告牌,拖去木厂压碎。

    没了招牌,酒馆依旧整日整夜敞开门,欢迎客人,偷和无处可去的人也经常光临。关于酒馆里埋着宝藏的谣言已经传了十多年。

    *

    有一天,他守着酒馆,晚上十点还有没有一个客人。已经很多年没有过客人了。马丁决定早点收工,回去坐在火炉前盹,大冬天的夜晚,对一个老年人来太难熬了。

    他刚准备回去,酒吧里来了两个蒙面人,他们敲开地砖,往下捣洞。

    “你们又来了?”马丁很欢迎他们,这个地方还能吸引到人,不关是什么人,他都很开心。

    他们没停下来,挖到天快亮,期间偷了几瓶酒解疲。

    连着半个月,他们每晚都来,酒馆被彻底破坏,桌椅砸烂后奔散在各个角落,地面被翻了起来,潮湿的泥土散出霉气,墙面被敲得破破烂烂,海报不知道去了哪儿。

    “你们到底在挖什么?”马丁问道。

    “那些宝藏,你埋在哪里的?”他们把铁楸放在他头上,如果他再不,难保不会被敲破脑袋。

    “在这里。”他指着脑袋。

    马丁挨了一拳,笑呵呵看着他们继续敲敲。他们不想劳而无获,算带走几瓶酒,发现酒架后的一个盒子。

    “里面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个人的骨灰,别去扰她的清净。”

    他们没有求证,把盒子放回架子。

    爬下柜台的时候,马丁想学年轻那样,像一只刚换下旧毛的老鹰从天而降。

    他直脊背,俯视屋子,泪眼朦胧中,他看见几个客人,他们端着酒杯,笑笑,芭芭拉——那个总被男人骗,死于流感,热情火辣的女孩,像只蝴蝶在屋里穿来穿去,浪子看见她都会想讨个老婆。

    这是夜晚最热闹的时候。

    *

    屋里暖融融的,一定是六月的一天,他心中充满雀跃的激动,终于记起祖母的那句话,快乐即当下,他却在回忆里徒然找了一辈子。

    再也等不及了,马丁从柜台上跳下,要去招待他最亲爱的客人们,他双腿忽然失力,没有站稳,倒在地上。他意识到不好了,他的鼻子塌了,嘴角裂开缝了,额头也破了一个洞。

    “快拉我一把!”他气大声粗地,“快点,我可不想一整晚都坐在这里!”

    他伸出手,一个透明的人影把他拉起来,他忍者痛,甩着飞快的腿跑到门前,拉开那扇绿门。

    门外的客人已经等了很久,门一开,他们便挽着手,楼着肩,鱼贯而入,柑果香、烟草味、鱼腥臭,也跟着进来了。

    陡直的楼梯上,他的一个老朋友牵着一个年轻女人走下来,他今晚决定用甘蔗酒招待他,因为他看起来很快乐。

    年轻女孩的裙角扫过他的脸庞,熟悉而遥远的气味压迫着他心口,就在这一下,他的身体忽然散架,他倒在地上,心脏如释重负地停止了跳动。

    当晚,两个寻宝者又来了,他们仔细检查每一个角落,以防遗漏。

    被当做藏宝库苦苦搜寻的地方,此时看来,只是一个堆着旧时代垃圾的潮湿地窖,墙上斑驳的画报,起绿霉的桌椅,发臭的酒杯……如果这里真藏着什么宝藏,那么一定是价值连城的废物。

    他们在地上发现已经僵硬了的马丁,确定他死后,搜光他的口袋,将剩下的酒洗劫一空,连他的两颗金牙也没忘记。

    一来过于急切,而来没有合适的工具,他们能用的只有铁锹,砸了很多下,才得到想要的。

    带上不义之财,他们走到门口,合力拉开门,准备挤身而出,却被忽然出现的响动吓住了。他们听见酒杯碰撞的声音,女人低沉的歌声,还有桌椅挪动的声音。

    “你听到了吗?有很多人在话!”

    “听见了……”其中一个人扇了扇耳边,“是那死人的声音,他在和一个女人聊天!”

    这些声音越来越清晰,伴随一些形象的出现,他们有高有矮,有美有丑,表情有悲有喜,拖着都有些沉重的脚步,穿过他们的身体,进到酒馆。墙上画报中金发多丽丝·戴笑容灿烂,客人觥筹交错。

    “这是个闹鬼的地方!快……快走!”两人中其中一个道。

    “不是闹鬼,是我们冒犯了这里。我们必须把东西还回去。”

    他们掰开老马丁的嘴,将他的两颗金牙放回去。

    逃离酒馆后,天已经大亮,他们将身上的恐惧抖到大街上,没对任何人提起这段经历,偶尔回想起来,不觉得害怕,反而有一股暖意汇集在喉咙。

    *

    几天后,一个被马丁自制招牌骗到的游客走进酒馆。他走过长走廊,走过逼仄的五节楼梯,推开虚掩的厚重绿色木门,半个世纪前,它就是绿色的,有一百斤重,不是人人都能推开它。

    他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破灯的暗光下,地面和墙面被撬烂,处处是洞,发霉的桌椅七零八落,谁都立不起来,酒架上的酒瓶也倒下摔破,有些是上等的,有些比马尿还差。

    此外,一把破雨伞旁躺着一具尸体,四肢伸展,神情沉醉。

    警局接到报案,贴出告示寻找他的身份。大家都知道他叫马丁,经营着一家“鬼魂酒馆”。没人清楚他的故乡在哪儿,有没有亲人,喜欢喝什么口味的酒,这一生当过强盗还是只做善事。

    几天后,一个老寡妇电话到警局,愿意出钱安葬他。多年前,他们在市政大楼前的广场碰见过。

    那晚俏丽不的二十岁女孩,已经是七个孩子的祖母了。她坐在长凳上,晒着太阳,沉醉在往事中。马丁坐在她旁边,用面包屑引来鸽子啄他鞋尖。

    “你知道吗,那假美人鱼吐出的不是水,是尿。”马丁看着喷泉里的人鱼石雕,“昨晚一个军队的人排队来这儿撒尿。”

    马丁一眼认出了她,还有她身上经年不变的肥皂味。同时,她也认出了他。镇上只有一个侏儒,没有死去的,也没有新降生的。他就是那晚和那人一起来的人。

    他们共同回忆了那场惨剧和当晚的事。

    “我一直记得他,他就像我梦中的一颗洋葱,让我在梦中哭泣。我是代替他哭,为那个死去的女孩流了很多眼泪。”

    马丁笑了起来:“我再见到他时,一定让他给你写封感谢信。”

    “你还能再见到他吗?”

    “不会了,他抛弃了这里。”

    他们像多年的好友那样握手道别,后来,她独居在乡下,马丁藏进酒馆,躲掉刺眼的阳光和无望的希望,靠霉面包和孤独维持生命。

    *

    这件事成了新闻,登上了几家报纸。从长途汽车下来,在一家餐馆糊墙的报纸上,祖祖看到了新闻。报纸是两年前的。他坐在人群中,哭得像那年失去了心爱的老马的孩子。

    河边,祖祖年迈的瞎眼母亲一直守在那里,终于等到了他。他们搬回镇子,用积蓄开了家鞋铺。母亲临死前拉着祖祖手,为她的不得不离去道歉。

    她回忆起很多前的事,马丁送了一把猎枪给他,他的第一发子弹就下了一只云雀。那时她看穿了一个真相,她的儿子将和那个侏儒一样,为它们扣下的扳机付出代价。

    但她始终不知道代价是什么,直到看见他将孤身一人继续活着之时。

    清理马丁财产时,一个贪婪的人趁人不注意,将盒子拿走。趁着黑夜,他将里面的东西倒进一条河,河水还算清澈,身体透明的虾在藻间觅食,身体有红斑的的青鱼在沉石间摩擦身体。

    骨头碎片和灰烬,还有一颗闪闪发亮的绿石头一起倒下,一群鱼儿围拢,它们太兴奋了,以为是那个过路人把岸边的泥土踢了下来,盼望找到一只蚯蚓,鱼儿不知道,里面没有食物,只有逝去生命的余香。

    很快,那团灰影消失在水里,不寻一点踪迹。

    他把盒子卖给了一个古董商,价钱比他想象的低得多。

    没人料到,那个盒子被人买走后,拿去装过首饰,放过糕点,不知怎么的,它又出现在古董商的橱柜里。多年后,归结于一种奇妙的缘分,一个外国老人的骨灰要运回国,又有人把他买了下来。

    *

    连着下了几天的暴雨,天终于放晴了。祖祖站在镜子前刮胡子,决定午饭后,带上猎枪去树林中猎。离上次去树林,已经过去大半月了。

    在街上,一张湿的旧报纸黏在他的靴子上,他踢了很一阵子才把它踢落,一个老朋友送了杯咖啡给他。带上假牙后,他的笑容非但不显沧桑,还如他孩提时一般,如同一颗烤着火的红苹果,又甜又暖。

    镇的另一端,一位优雅女人从汽车上走下来。她带着墨镜,提着一只红色箱子,没人认出她是名噪一时的电影大明星。

    出租车司机问她去哪儿,她忽然满眼泪水,为了明天她曾远走他乡,如今,为了找回昨日,她抛弃了繁华和名声。

    “您去哪儿,夫人?”出租车司机又问。

    “昨天。”

    司机大笑:“夫人,我的这是计程车,不是时光机器啊!”

    “那带我去大桥头。”

    *

    这片他呆过几十年的树林,祖祖居然迷路了,傍晚时,他才提着一只兔子和两只鸟走到树林边缘,忽然,他闻到一阵肉香。

    他继续扒开一丛灌木往前走,慢慢地,一条路越来越清晰。

    在路尽头,一个大院子里,巨大的苹果树正在开花,树下绑着头断了喉管的公羊,一个个子站在凳子上,挥着尖刀将羊肚破开。

    天边的火烧云卷着蓝天,一排水鸟从下面飞过。祖祖记得今天是阴天,但忘了几十年有过这样的一个灿烂的傍晚。

    “马丁!”他激动地大喊一声,灌木中的几只麻雀吓得奔命疾飞,“马丁!马丁……”

    马丁直起身,手里拽着一把羊肠,回头对身边的几个人:“他们回来了!”

    *

    “是你吗?祖祖!”

    一个声音把幻境和现实分割开。咬着松果的一只松鼠从鹅卵石路上跑过去,祖祖提枪追上去,扒开密密层层的树叶后,他看见秋千上坐着一个女人,脚边放着一只红色箱子。

    “能找到这里可真是不容易。”

    “一定是酒杯把你碰来的。河边欢迎你!”祖祖扔下枪和猎物,慢慢朝茉莉走去。

    茉莉用笑迎接他,挪出半边秋千给他:“关于你的那三个理想,我感到遗憾。”

    祖祖握住秋千绳,双眼噙着泪:“不必遗憾,其中一个是你。”

    像时候那样,他们攀住彼此的肩膀,脚一起用力,然后乘着风脱离地面,向天空荡去。

    *

    祖祖太清楚,阻止人通往快乐的最大障碍是回忆——人生要朝前,但回忆把人往后拖。

    他握着枪站在原地,一颗泪划过他挤满皱纹的脸,拽着羊肠的男人和那段时光——属于他浪漫、快乐,黄金般的日子,一直在某个地方等着他,而黄金般的日子总和爱情有关。

    时光斗转,同一片天空下的六十多年前的这一天,暴雨后河水在退去,一对年轻人心中的爱意却在滋长,并且从未停止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