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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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半夜回到镇,镇上在飘雨,根本没人知道他们回来了。

    进酒馆前,马丁提醒他们检查鞋底,抖掉身上的灰尘。黑暗中呆了一个多月的屋子,被灯光再一照,仿佛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那场人为的水灾破坏了这里的一切,桌椅板凳都是焉答答衣服委屈的样子,好酒变酸,老鼠蟑螂也不出来了。

    吃完东西后,他们拼好桌子准备睡觉。奔波结束,可以安心休息时,他们却睡不着。

    天亮之后,司机回家报平安,他告诉马丁,昨晚他梦见了一火堆,火烧得很旺,但天忽然下起雨,他们站在雨里,毫无办法,雨又一直不停。马丁告诉他这是个吉利的梦,他们不需要再给谁点一把火了。

    *

    几天后,他们把她葬在一处山坡上,朝着太阳落下的方向。他望着山下的镇子,心里在想,如果能将他对她的爱一点一滴从身体里挤出来,那股洪水一定会把整个镇子都淹掉。

    她死后,镇子好好的,没有流血伤亡,只是他,每天被冲掉一部分,再也完整不起来。

    玉芝下葬的三天后,他收到一封电报,然后返回故土。他走得匆忙,留下的烂摊子和一点财富,都交给了马丁。

    走之前他承诺他会回来,七年一晃而过,他最爱的甘蔗酒品牌也停产了,马丁帮他留了瓶,一直放在酒架上,因为他知道他随时可能回来,可他一等就是四十多年。

    某一天,酒从架子上落下来碎了,马丁骂了句混蛋,知道他忘记了承诺。

    收到电报的当天,他让牧师太太开阁楼的门,他举起凳子,狠狠砸开封锁住格罗的窗户,一溜阳光倾斜进来。

    他站在光线中,痴痴地看着门口,似乎那里会出现什么人。凯蒂知道了,他想带走的人不是她,但他能带走的人只有她。

    天黑之后,他们悄悄离开。

    牧师一家人一直保守这个秘密,直到一场暴风吹垮阁楼,他们才承认楼上已有十多年没人住了。

    但孩子的母亲们,依然会拿那个毁容的女人和丧命桥上的女孩吓唬哭闹的孩子,如果他们不听话,她们就会举着火把和刀子来惩罚他们。这招总是奏效。

    *

    凯蒂成了他的第一任妻子,他们相伴是了三十七年,生育了三个男孩,幸运的三个孩子都摆脱纠缠了上百年的遗传病。

    混血基因让他们个个都高大漂亮,但他们都有一股既不来自母亲,也不来自父亲的,相似的忧郁。直到去世那晚,凯蒂也没能弄清楚,孩子们的阴郁从何而来。

    但她至少明白了,他没再重新爱上过她,她只是他的自欺欺人的工具,她被利用了半生。

    自从生病后,凯蒂常常回忆起自己二十三岁那年。她在地下酒吧当招待员,用力地享受黑夜和爱情。重病之时,她试着和他聊聊那段岁月。

    “等我死后见到她,一定向她转达你的问候。”凯蒂,“你没有一刻不在思念那个被杀死的女孩。”

    这是他一生的隐秘,他既想摆脱,又不得不好好珍藏起来。

    他望向奄奄一息的妻子,妄图乞求她拯救自己。他不想再靠自己回忆了,他早已在独自的错乱回忆中模糊掉了一些真相。

    “和我她。” 他,“求你了,和我他。”

    “她是个漂亮的女孩,年轻,长头发,我只知道这么多,远没你了解得多。”

    他忽然想起了那具倒在地上,七零八碎的稻草人,此时此刻,它还躺在那里。

    他封固起那段记忆,祖祖七岁,马丁皱纹也只有七道,距离她死亡之日还有七十三天。

    “告诉我,在那些梦里你都梦到什么?”凯蒂知道,他一直被噩梦纠缠。

    他帮她擦掉额头上的汗水,护士又进来了一针。

    “梦见各种各样的东西,狗、野猪、樱桃……”

    “这些也能把你吓得半死?”凯蒂找回力气,向他咆哮,她恨他在她临死之前也不能把她当成妻子去信任。

    他们的儿子刚满周岁那年,他连着做了三个梦,一个比一个让他难受。

    在那三个清晰的梦中,他看见了她被拴在柱子上,腐烂的脚踝上一只牛蝇在产卵;看见她受人折磨,那不是交易,而是残忍的报复;看见一把钳子取走她的一颗牙齿;看见她跛着脚在人群中求助看见那把刀是如何精准地割破她的喉咙;看见她躺在沙漠中,握住那条项链……这是偿还,更是代价。

    “既然你不愿意这个,那告诉我,为什么每年十二月三号,你要都要带一束玫瑰花回家,却又不送给我。告诉我,这一天究竟是个什么鬼日子!”

    他颤抖着睫毛,望着窗外的移云:“那天我深陷爱情,为了纪念这个日子,我得买束花。”

    “那天……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凯蒂问,她的呼吸已经很浅了。

    “特别?没什么特别的,吃的是土豆饼和牛肉,晚上准备去看电影,我们坐在最后,不看电影,接吻。和很多个快乐的日子一样,唯一值得纪念的是我把她弄丢了。”

    “丢在了哪里?”

    “如果我知道就好了。”

    凯蒂哭起来,一阵恐惧撼动了她,她求他搂住她。

    “她……被人杀死在大街上,真是……可怜……”

    这是凯蒂留在人世的最后一句话,他没有纠正。这一生他都在纠错,已经累了。

    *

    如果不是因为六十岁的那场大病,马丁会像他的曾祖母一样活到一百三十岁。

    那场病是因为一个恶消息。他坐在儿时玩伴的病床前,听他诉往事,那场糟糕的意外,以及一生中印象深刻的事。

    在他时候快被公鸡啄得断气时,马丁用一根棍子救下他,但他失去了两只耳朵和几乎所有的听力。聊天的最后,他提到一个东方女人,她被关在地窖里,是他见过最安静最悲伤的疯子。马丁用手语问他是多少前的事。

    “十八年前的一个冬天。我一生也忘不掉她的样子,她一直望着门口,安安静静地好像在等谁。”

    “她在等人去解救她。”马丁告诉他。

    “你认识她吗?”大个子问。

    马丁摇了摇头,浑浊的双眼泪光闪闪,笑着:“当年我该多问一句的。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才告诉我她是一个东方人呢?”

    当年,马丁去看望即将去世的祖母,离开前在花园里碰见他,他提着食盒去给人送晚饭。他们很久没见,停下聊了几句,天气、马赛、给谁送的饭……

    “一个疯女人。”他回答。

    “那快去,疯子可不能饿着呀!”

    就这样,马丁走了。在他脚下五米的地下室里,藏着他们找了半个月的人。

    几十年后,他得知了真相,憎恨命运的手段,又不得不佩服。回来后,他就生了一场病,祖祖又在那个时候离开,他的身体迅速变坏,后三十年都在懊悔和疾病中度过。

    耄耋之年时,他会花点时间回顾往事,年龄的增长并没有扭曲他的记忆,即使他努力想让一些记忆明艳一点,但只要他一不留神,它们就会随着一个平常的黄昏或者一场大雨从心底浮上来,无论用多少刻着“自欺欺人”的大石头都压不下去。

    他也终于明白,世界是个巨大的游乐场,他们并不是游戏者,而是被捉弄的人。

    餐馆要灭鼠,祖祖妈妈把他们赶出去;祖祖发现了铁锹,但没有预知到危险;马丁阴差阳错地错过了救她的机会。

    以上一件事能算巧合,几件连起来就换了称呼,叫命运。

    马丁假设,如果他们不去树林,而是呆在棋牌室,任凭十个人拿刀也抢不走她。牌坊那些人强悍、义气,他们可以用命保护她。

    熬到第二天,他们就可坐车永远离开。他还会假设,如果当时他的朋友不仅仅只是被敲掉一块耳朵,喉管也被扯了出来,那么他和她的遗憾会不会少很多。

    *

    市政府算推平那座山,建一座新的市政大楼,迁坟通知一早就下。

    马丁随手拿起当天的报纸,烟还剩下一半,现在客人已经很少了,如果不是他的一点存款和社会保险金,他早就沦落街头了。

    他吃力地爬上吧台,骨头和五脏六腑都在抗议,但还是执拗不过他,他佝偻着背,漫不经心地吹亮烟头,在报纸上戳洞,擦桌的服务生看了他眼,对他几十年的爱好表示震惊。

    “总有一天你会把自己烧死。” 从前很多人这么诅咒过他,但他们都未心想事成,他是摔死的。

    马丁浏览报纸,他的眼睛坏了,看字对他来太费力了,但他还是认出一排字——本市最年长的老人今天将迎来她的九十一岁。

    人们果然忘记了他的存在。他用烟把那排字烫掉,后来他在报纸右侧读到建立政府大楼的新闻和迁坟通知,他忽然想起,他已经很多年没去拜访那位朋友了。

    第二天,马丁穿上西装,准备去请工人,他给出的价格只够请到半个人,但他糟糕的模样和年纪,让他在人情味不算淡薄的老好人中还行得了路的,他请到了一对父子,他们带上工具和一瓶酒,像支最快乐的军队向山上出发。

    “山上埋的是谁?”工人中的儿子问。

    “一个老朋友!”

    “死了很多年了吧,不然就葬在公墓里了。”

    “如果她还活着,你该叫她声奶奶。”

    “原来是个女人!”

    年轻伙笑了笑,他并不能体会到这个老人的悲伤,太老的人似乎就不会怎么容易悲伤,只会容易孤独,但马丁不是,这个情景让他想起了那天的场景。

    他们找了个开阔面西的平地,而且正对海面,他们一致决定把她埋在这儿。他们一起挥动铁锹,挖了一个一米深的坑,在底部垫了一块石头,将骨灰盒放进去,填上泥,堆出一个坟的形状。

    昏黄时,他们扔下工具,坐在地上抽烟,慵懒的太阳罩着他们和一座坟。

    “我们连她的一张相片都没有。”马丁忽然感概,看向一旁坐着的他。他眼睛红红的,似乎有话想,他现在想的话,加上之前那些,永远也不出口。

    他不过是想承认一件事,他曾经深陷爱河。

    马丁留下一张报纸,将她的照片剪下来,拿给一个年轻画家,请她按照相片,加上他的描述画一张死者生前的画像。

    画画好后,马丁觉得她又活过来了,长发披肩,目光发亮,似乎月亮在那里住了一晚,嘴角向上,鼻翼因为快乐微微鼓起,活泼的眉毛一高一低。

    他把画像夹在那本《西游记》里,保留到死,却从没翻开看过一眼,马丁去世后,他的财产被清理,那本书重获新生,回到书店,放在旧书架上。

    他们在山上走了半个时,马丁认出了那棵树,多年过去了,栗树的树冠已经遮住整个墓地。

    在杂草中还有一座歪斜的墓碑。墓碑是后来立的,没有名字,只有两个年份,一九三二和一九五七。随着年月迁徙,数不清乌鸦停在碑上歇过脚,用几声凄厉的叫声表示感谢。

    起初,马丁会来看看她,等他越来越老,脆弱的心脏不再受往事支配时,他也不来了。如果死人有期盼,那么她一直没等到想见的人。

    “就是这儿了。”马丁气喘吁吁地。刚才有口气没上来,他的不停拼命吸气。

    又是半时后,他们挖出一个白丝巾包着的盒子,因为土壤的原因,盒子没腐朽,还和埋进去时一样。马丁捧着骨灰盒,问他们愿意听一个故事吗。

    父子二人坐在石头上,喝着酒,听着一个老掉牙的爱情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