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再相逢 我认识他,这人挺好的,就是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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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内郡离洛阳并不算远, 但众人身怀密令,自不能太过张扬,更不能去换驿马, 只得昼伏夜出,尽量走路。

    野王县位于洛阳东北方向,是德王经营了十数年的地盘。

    太行雄峙于北,沁河横贯其中,山川壮丽,自成一派。

    怀真等人与正月十八日戌时抵达。

    出洛阳时有三十名死士随行,但因惊动了守卫,二十人自愿引开追兵, 其余十人誓死保护怀真杀出了一条血路,先后折损了四人, 最后只剩下六名追随者。

    从他们踏上河内郡的边界开始, 德王的人便一直暗中盯着。

    但在进入王府之前, 谁也没想到,那个被众骑士护在中间的个子, 竟是当朝公主。

    怀真肩后中了一箭,为了不影响行程,她路上并未声张。

    她也知道众人皆带伤在身,既然都能咬牙忍着,她为何不行?

    这是她第一次出远门,风霜之苦并未让她退缩, 反倒令她觉得无比新奇和刺激。

    若此行真能为父皇争得一线生机,让李晄等人可逃脱政治牺牲品的命运,那么受点伤又算什么?

    意志力支撑着她见到了德王,并呈上御史大夫的亲笔信后才昏迷。

    王妃闻讯赶到, 忙命人将怀真带到了内宅,唤女医前来看诊。

    德王则急招臣属商议对策,并将郑宜的书信交给众人传看。

    “这是怀真公主突破重围,亲自送到孤手中的。”德王李旭年近不惑,眉目疏朗,美须髯,据颇有祖父遗风。

    “诸位有何高见?”待书信传了一圈后,李旭开口问道。

    鹤发童颜的德王傅捋须,斟酌着道:“老臣唯恐此间有诈,还请殿下三思后再做决断。”

    “先生,您的顾虑是?”李旭侧头虚心求教。

    “倘若信中所言属实,那洛阳局势当岌岌可危。可您想过没有,万一御史大夫与丞相是同一阵营,我们去了,岂不是羊入虎口?”老人慢条斯理道。

    李旭转向其他人,询问道:“谁认同先生之言?”

    “殿下,”郎中令开口道:“臣亦有此顾虑。众所周知,王家和郑家是姻亲,即便婚事因故取消,但难保他们之间不会因其他事而结盟。”

    这也是李旭所担心的,他不信任朝臣,更不相信御史大夫那样的重臣会支持他。

    王府长史与几名文吏皆赞同王傅之言。

    李旭又扫了眼众人,见中尉面上有不忿之色,遂道:“长明有话不妨直。”

    杨昌表字长明,是李旭表弟,也是外祖杨家派来支持他的代表。

    杨昌见此,起身出列,瞟了眼那帮他看不起的迂腐酸,冷哼道:“殿下与臣属安居河内,故步自封,可知天下有多大?”

    众人皆怒,李旭也面有愠色。

    杨昌继续道:“丈夫生于世,当提三尺剑,立不世之功,而不是龟缩一隅,止步不前。”

    他转向李旭,行了个礼,语气热切而激动,“殿下韬光养晦二十余年,等的不就是今天?若瞻前顾后,坐失良机,一旦帝位落入鲁王之手,恐怕我等再无安宁。只要殿下肯发令,整个河内都唯您马首是瞻。还有我们杨家,也会倾力相助。”

    杨昌的热血感染了余众,武官纷纷出列,恳请李旭当机立断。

    “郑公信中陛下中风,情况危急。鲁王把持德阳殿,不许臣僚面圣,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不为别的,哪怕是为了护驾,殿下也不该再迟疑。”卫士长言辞恳切道。

    经过众人一番争论,长史决心也有些松动,“臣以为,殿下或可一博。储位之争,您本就占上风。只要师出有名,天下百姓也会站在我方。兵贵神速,不能再等了。”

    ……

    **

    怀真醒来时,正面朝下伏在榻上,口水浸湿了枕席,她不由尴尬万分。

    正想拉袖子擦一擦,便听到少女清脆的声音,“哎,你姑姑醒来了?”

    她稍微一动,右边肩胛后便传来一阵剧痛,只得换只手迅速抹了抹嘴角。

    话间两张俏颜便映入眼帘,都是十四五岁的样子,一个雪肤花容天真娇美,另一个则明眸皓齿英姿飒爽。

    “姑姑,我是阿荻。”梳着垂鬟分肖髻,戴着明月珰的少女语声低柔,面带羞怯道:“这是我表姐,她叫杨寄容。”

    “公主殿下好!”肤色略深,眼珠乌亮的少女启齿一笑,脆声道。

    怀真与二女见礼毕,挣扎着想起身,李荻忙道:“我去唤人来侍候。”罢挽起裙裾跑了。

    另一名叫杨寄容的少女却未离开,而是伏在榻沿,好奇地问东问西,丝毫不怕生也不拘谨,很对怀真的胃口。

    等到李荻带着女医进来时,她们俩已经熟络到谈笑风生了。

    怀真伤势并不重,但还是吓坏了德王府一应女眷。

    短短几日,她千里走单骑,独自带伤入河内,与德王共商锄奸大计的义举就传遍了沁水两岸。

    一时间茶楼酒肆的书人,甚至连自命清高的文人雅士也在为她写诗做赋歌功颂德。

    “不是单骑,”怀真伏在枕上,对着榻前并排蹲坐的十多名女眷解释道:“还有六名壮士随行。而且,洛阳距此哪有千里?”

    “我只是肩胛骨中了一箭,并非传闻中那样满身箭矢。”

    “还有,我只是个信使,可没本事和皇兄商议朝政大事。”

    “我的马真的不会飞,你们不信去马厩看……”

    她整日里为了辟谣费尽口舌,奈何没人相信。

    大家更愿意相信有传奇性的版本,皇帝遭奸佞皇子所害,命在旦夕,勇敢的公主奉承天命,单枪匹马杀出重围,历尽千难万险,去向代表光明和正义却被放逐的兄长求援……

    想到这里怀真就明白了,必是德王府的人在造势,明着吹捧她,实则是为了让德王师出有名。

    德王早在怀真求援的第二日便率人奔赴洛阳了,此后捷报连连,是已经得到中尉霍严的支持,加上自己人马和杨氏部众,表面上足够与鲁王分庭抗礼了。只要有德王威慑,鲁王那边便也不敢对皇帝不利。否则将来就算胜出,污名在身也不清了。

    **

    话中常侍病逝于金城郡后,谢珺立刻上书朝廷,却迟迟等不到答复,最终在同僚建议下,决定自作主张,先护送黄炎灵柩回故里平阴,之后再从长计议。

    众人于二月初到达城外鸡鸣驿,因谢珺归心似箭,故而比原定时间早了半日,只得先行修整,等候黄氏族人来了,再一起进城。

    棺柩不便于运进院中,只得暂时停在路边树荫下,覆着幔布,为避免行人围观,刻意停在不起眼的地方。

    谢珺洗漱毕,用了些饭食后便走出了院子,其他侍卫们则解了衣裳,围在水井边沐浴闹。

    “三郎,”家将宋友安跟了上来,关切道:“你还在担心京中局势吗?”

    谢珺神色微赧,别过头望着墙外古槐,边走边道:“是。”

    自入关以来,或多或少都听到些流言,是洛阳有变,鲁王幽禁皇帝,德王率军讨伐,齐王在城中起事,燕王坐山观虎斗……

    但他并不关心诸王纷争,从雍伯余自立门户的那一日起,朝局便有了动荡的前兆。

    他感兴趣的是夹杂在群雄竞逐中那抹瑰丽的倩影——声名鹊起的怀真公主。

    “这种事就由着他去,不管谁做皇帝,对咱们来,不都一样吗?”宋友安劝道:“你也别忧心忡忡了。”

    谢珺踱到了古槐下,望着墙边停靠的灵柩,沉声道:“一朝天子一朝臣,若真的换了君王,我们此行可能就白跑了。”

    话间听到马蹄震天响,回头就见官道上烟尘漫天,两人忙退到了树下。

    头阵的是一名佩刀侍卫,座下神骏英武非凡,转瞬便到了驿馆外。

    “像是朝廷的人。”宋友安压低声音道。

    谢珺遥望着远处车队,沉吟道:“看这派头,来人怕是不简单。”

    院内传来吵闹声,谢珺忙转身大步往回走去。

    “从未听过羽林军要向藩王侍卫让道的,”一个赤膊青年冲那侍卫怒吼道:“我们是奉陛下之命行事的,你算哪根葱?”

    那紫袍侍卫面色涨得通红,一把拨开对方的手,用下巴指了指官道上越来越近的车队,冷声道:“羽林军真是好大的架子,但愿你们在贵人面前也能这么硬气。”

    “哪位贵人?”谢珺走上前来,皱眉道。

    紫袍侍卫瞟了他一眼,见他年龄虽不大,但颇具威仪,刚一露面,其他人便都鸦雀无声,心下不由得意,“当然是公主殿下。”

    众人皆是一惊,谢珺也微怔,下意识道:“哪位公主?”

    紫袍侍卫朗声笑道:“本朝还有别的公主吗?”

    突听马蹄隆隆,就见一名黑衫少女纵马越过了栅栏,急扯马缰,堪堪停在众人面前,冲着那名侍卫嚷道:“六,怎么办事的?还不让这些人速速回避?”

    谢珺并不认得来人,但也猜出来几分,见随从们皆衣衫不整,忙勒令他们进去整理衣冠。

    “你不退下吗?”马上少女掀开幂篱,露出一张娇俏的心形脸,嫣然一笑道:“郎君,纵然你生得好看,见了公主也是要回避的。”

    “什么郎君?”门外传来珠玉般娇脆的女声,一个披着枣红斗篷,长身玉立的少女跳下马背,笑吟吟问道。

    “公主?”黑衫少女忙下马,迎出去道:“您怎么这么快就追上了?”

    紫袍侍卫也匆匆跟出去见礼。

    怀真得意道:“容娘,你胜之不武。待回京后,我骑自己的马儿跟你比,定能赢你。”

    两人笑着走进来,怀真一抬头,看到井栏旁站了个人,身着松绿襕袍,头扎玄色角巾,腰束蹀躞带,灼烈的眼神令她有些耳根发烫。

    不看不紧,这一看不由得愣住了。

    短短数月不见,他却似脱胎换骨般,愈发显得气宇轩昂,原本温雅淡然的眉目变得坚忍英毅。

    “谢珺?”她放脱杨寄容的手,疾步奔上前去,拼命压抑住内心的激喜,抬手戳了戳他肩臂道:“真的是你?你、你怎么在平阴?”

    谢珺如梦初醒,忙后退半步躬身行礼,“臣护送黄公灵柩至此,惊扰公主,罪该万死。”

    “你我之间,何须如此客气?”怀真抬手去扶,手指还未触到他的肘弯,他便触电般躲开了。

    怀真抓了抓头发,回头望了眼杨寄容主仆,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解释道:“我认识他,这人挺好的,就是有点别扭。”

    谢珺心中懊悔,慌忙抬起头望着怀真,甫一看到那绚烂的娇艳,胸口便又漾起火烫的朦胧情愫,就像独自思念她的日日夜夜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