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赴约(下) 我绝不做裙下之臣,除非您……
“你?”她尽量让自己显得从容不迫, 遂挺了挺胸傲然道:“你这算什么呀?”
她又指了指嘴唇,志得意满道:“不敢吧?我就敢。”
谢珺有些傻眼,他预判过她会有无数种反应, 哪怕反手给他一个巴掌也算正常,因为这的确算是天大的冒犯,可是……现在这样他该怎么做?
“不敢。”他如实道,强迫自己垂下眸子。
即便没有擦胭脂,但那两片娇艳粉嫩的红唇却也似能勾魂摄魄。他便不敢再看,生怕按捺不住做出狂妄的举动。
怀真似乎扳回了一局,内心的惊慌和迷乱得以平复。
方才那种感觉实在太奇怪太吓人了,竟让她方寸大乱, 差点处于被动。
“哼,我就知道。”她按了按不再狂跳的心口, 长长吐出一口气, 靠在身后城垛上, 悠然道:“你要让我意会什么呀?唉,我天生愚钝, 最讨厌别人哑谜。”
她须得将主动权握在手中,方能镇定自若。而且她知道,只要她一开口话,对方就会立刻落入下风,她便可以趁机肆无忌惮地量他。
算算时日,也就两个多月没见, 他的变化却大到差点没认出来。
较之当日平阴驿馆,竟仿佛脱胎换骨一般。原本还残存的那丝少年感几乎荡然无存,连同那葳蕤兰草般的秀雅和郁郁修竹般的风貌。
如今的谢珺愈发俊朗挺拔,气质却偏沉郁深邃, 如同傲然于雪地中的苍松劲柏。终究,还是向着后来的气质靠近了,这是她所熟悉的。
但当他抬头看她时,双眸却是清正无邪的。
他的眸光既热切又清冷,让她恍如置身冰火两重天,却又再度心潮澎湃。
原来,并不一定要话才能占上风啊,她明显感觉自己败下阵来了,竟有些本能地想要退缩,然而背后是坚实冷硬的墙壁,退无可退。
她双手下意识地抵着墙砖,也不知道在逃避什么,是头顶初夏的艳阳,还是他令人无处遁形的目光?
该死的李晄,为什么不过来瞧瞧呀?她有些无助地转过头,却口干舌燥发不出声音。
真要命,现在谢珺的气场完全盖过她了。
那是从尔虞我诈血腥阴谋中突围而出的杀伐之气,强势而迫人,一个眼神的交锋便令她有些丢盔弃甲。
就在还真惊慌失措却又不愿承认时,他缓缓朝她伸出了双手。
“这样呢?”他缓缓出声道。
他可以压低的声音,恍然在耳畔呢喃般,怀真不禁面颊发烫,呼吸愈发急促,鬼使神差般将手从背后拿出,迟疑着递到了他掌中。
就在她的手被他握住时,她脑海中‘轰’地一声,眼前晃过一阵晕眩。
即便她喜好控马握缰弯弓拉弦,但依旧十指纤纤,骨节匀称,像所有闺中少女一样。她平日养护地挺好,所以也就虎口和掌缘略有层薄茧,除非触摸否则几乎看不出来。
怀真的手指修长,手劲很大,她少时喜欢和人扳手腕,母妃曾笑那是粗鄙野蛮的行为,难道一个公主要靠力大出名吗?
她却不以为然,反倒舔着脸力气大了好,以后可以威慑驸马。阁中众人皆失笑,母妃几乎笑得直不起身。
她却一直沾沾自喜,以为凭双手将来便可掌控一切,包括自己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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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这双手却在谢珺掌中纤不盈握,他的双手微烫,拇指和食指轻柔地摩挲着她的掌心和手背,她不由全身僵直,灵魂却在这样无形的抚触下为微微战栗。
她以前偶尔对他动手动脚,只觉得他的反应有趣,如今轮到自己,方知其中滋味实在是……难为情地厉害。
她觉得他掌中握的不是她的手,而是她的心。否则为何心乱得厉害,拼命扑腾着想要挣出腔子。
“你、你在给我看手相吗?”她的声音带着浓浓地鼻音,却又婉转妩媚动人心弦。
这种时候本不该让人看出软弱,可她却忍不住泛出了泪意,心口也酸胀地厉害。
谢珺彻底败下阵来,他到此刻方明白,再羞于启齿,有些话还是要出来的,否则对方可能永远无法领略。
“我是,我愿意。”他热烈地注视着她,笨拙地舔了舔干燥的唇,补充道:“就是……那个画里,公主的画,画的是我,我知道的。”
那日她心中忽有所感,爬上高墙便看到了他的身影。
他也许是和陆琨一起来的,也许是悄悄尾随,只想遥遥望一眼永嘉府,想象着重重高墙后她在做什么。
他必不会想到会看到她,她也没想到能看到他。但形势严峻,他们心知肚明,便只能遥遥对望,不敢让人察觉。
她后来爬上屋脊,极目远眺,几乎能看到建阳门里那棵参天巨树的轮廓。
春日里,树影是生机盎然的绿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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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却想起了熙平二年的秋天,荣升为羽林中郎将的谢珺意气风发踌躇满志,常常带着葭葭去树下玩。
那时葭葭三岁多,发育较同龄孩童稍晚,梳着对抓髻,穿着青丝袄白绫裙,坐在他肩上,努力伸出嫩生生的手去摘金灿灿的银杏叶。
她管那叫钱钱,常在袄子里藏一大把,高兴时就见人散发。
谢珺答应等她攒一箱子,将来就给她买大宅子,让她自己做主人,那样就不用被怀真管着。
怀真太紧张了,随时随地看不到葭葭就会患得患失四处寻找。
随着崔晏袭爵,庆阳王势力向四面扩散,她总是做噩梦,害怕崔晏杀回来从她身边抢走女儿。
但那种心事是不能于别人听的,尤其是谢珺。
前几年两人相敬如宾时倒也坦然,及至后来天长日久暗生情愫,崔晏却成了横亘着的一根刺,他不会问她也不会提,可那根刺却依旧生根发芽直至长得枝繁叶茂,覆盖了两颗心房。
怀真在屋顶上画下的,便是记忆中金色伞盖般的巨树,还有树下嬉闹的谢珺和葭葭,以及她的背影。
她虽师从崔晏,但却不喜工笔细描,而是自成一派,更擅长写意和神韵,她画人物时,寥寥几笔便能使之栩栩如生。
所以谢珺看到那副画时震惊地灵魂差点出窍,也愈发印证了他心中所想,以为那是她对他的期许和承诺,所以他才敢做出那般狂悖的举动,甚至迫切地想要将她紧紧搂在怀里,让她自己来感受他的真挚和热情。
怀真原本是怕被李晄看到,这才将画藏在屋顶,准备回宫时取。
没想到过了几天再去看时,竟不翼而飞,永嘉府的下人和主人一样稳重守礼,绝对不会去碰,她思来想去,便只有一个人可疑。
方才试探着一问,从他的反应便能看出来,的确是他拿走了。
即便被误解为暗恋对方,可与生俱来的豁达和自信却让她不会显得窘迫,反而饶有兴趣想知道他怎么看的。
“我对您的心天日可见,可您的心总是捉摸不定,请您给我一句准信,至少告诉我,那画中……到底有何深意?”他依旧握着她的手,目光殷切地望着她。
那张画让他意乱情迷了好些天,却也震撼地厉害。他觉得什么事都该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所以满脑子皆是对将来的筹谋。
先帝的遗诏令他激喜过望又却又惴惴不安,她的婚事将来可以自己做主,这在当世女子中是想都不敢想的。
但也深知他们之间差距太大,他要熬多少年才能出头?要爬到多高才能得到认可?他为此心焦不已,彻夜难眠。
他明白绝非自己痴心妄想,怀真待他和别人不一样,她总是有意无意的替他算。
回京后朝中局势大乱,他以违抗圣意之罪被下狱,是御史大夫和德王暗中照拂,最终将他解救出来,他们也并未居功,直言是受怀真公主之托。
而且她触碰过他,那让他有种奇妙的归属感,好像她在他身上做了标记,所以他只能是她的人。
可无论如何,也不能一下子进展到画中的地步。那是在暗示她想和他——生个孩子?他翻来覆去看无数遍,除此之外领会不到其他意思,但又觉得若这么理解,实在太过浅薄和猥琐。
肯定还有别的深意,只是他暂时无法参透而已。
“深意?”怀真的手被他捏地生疼,微微吸了口气道:“看到什么便是什么,一幅画而已,能有什么深意?你还没你的感想呢!”
“不妥,”他的喉头滚动了一下,克制住心底的异样情绪,面红耳赤道:“极为不妥。臣……我不能败坏您的声誉,也绝不能在成婚前、前就、就……”
他急得语无伦次,不敢再下去,只得匆匆结束话题,“总之,我、我绝不做您的裙下之臣,除非、除非您是想要和我成亲。”
“不是现在,”他怕被她笑话,慌忙补充道:“我是以后,您莫要以为是我鬼迷心窍,我是真诚地想和您度过一生。只求公主给我一个机会,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那……你也不用把我的手捏到发青吧?”怀真忍着痛道。
“啊,对不住。”他急忙松开,却又重新抓了回来,心翼翼地揉抚着。
她追问他对自己画作的看法,本是想听几句褒奖的,比如构图运笔画风立意等,哪怕是觉得她倾慕他想要和他成家也行,可他为何偏生觉得她想要和他生孩子?
“这几年我要为父皇守丧,自是无心婚嫁的。你若实在有意,那就试试呗。”她面不改色道,“可将来什么样谁也不知道,若有别人求娶,我也是可以考虑的。”
“当然,”他大喜过望,捧起她的手放在颊边无限痴迷地贴了贴,“谢谢公主。”
怀真被他眼中一闪而过的脆弱刺得心头一痛,竟有点羡慕他有少年人特有的不顾一切毫无保留的爱,即使明知前途未知,却还是愿意放手去博。
可她不会这样爱,也失去了这样爱的能力。
曾经受到的致命背叛和击,终其一生都不可能被治愈。
至少我不会背叛他,我会珍视他的感情。她这样想的时候,暗暗松了口气,温柔一笑道:“以后私下里,可以像父皇一样叫我泱泱。”
谢珺喜出望外,一把将她抱住,拼命点头,一叠声地称谢。
他此前应该没抱过别人,所以动作笨拙而生涩,手臂来回换了好几次方位,才找到能将她紧紧搂在胸前的姿势。
怀真难得鸟依人般偎在他身前,玉臂轻舒,环抱着他的腰,长长吸了口气,嗅到了清新的皂香味,想必是出门前还沐浴过。
可她还未来得及开口,却感到他的身躯微微僵硬,有些惊恐地问道:“闻到什么了?”
怀真笑道:“当然是臭男人的味道呀!”
他也不由得笑了,脸颊贴着她温热的额头亲热的蹭了蹭,渐渐放松下来。
方才差点以为她闻到了他身上的血腥味,在那种地方一呆就是两天两夜,即便从头到脚仔细清洗过,但他还是生怕会有残留。
等到德王登基就好了,他允诺会让他随杨昌去西北抵抗突厥。于其在朝中碌碌无为,不如去沙场上挣军功。
他盼望着有一日,别人看到他们在一起时,会由衷地三郎堪配公主,而不是将他当成供她取乐的面首。为了那一天,他愿意付出一切。